异闻鬼事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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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七把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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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困在山西荒村,老板娘说七任剃头匠都死在了二月二。

“第一个暴毙在剃头挑子上,第二个死时手里攥着带血的推子……”

她突然压低声音:“第七个咽气前,对着空椅子说了句‘轮到我了’。”

油灯忽闪,墙上七把老剃刀泛着幽光。

我掸落肩头雪,第七把刀突然“嗡”地一声转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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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雪片砸在挡风玻璃上,不是飘,是砸,沉甸甸的,带着要把这铁疙瘩埋了的狠劲。雨刷器疯了似地左右抽打,刮开的扇形视野里,只有一片混沌的、吞噬天地的白。车轮碾在路面上,感觉不到多少实在的抓地力,更像是滑行在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油脂上。驾驶室里,柴油机的轰鸣声被这无边无际的雪幕吸走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喘息。

又往前拱了不到一公里,彻底没戏了。车轮空转,卷起底下已经板结的雪泥,徒劳地咆哮几声,车身却像被焊死在地面上,纹丝不动。我叹了口气,王建军,跑了小半辈子长途,这鬼天气还是把你摁在这儿了。

推开车门,风夹着雪粒子,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雪已经没过小腿肚子,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在冰冷的沼泽里跋涉。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铺天盖地的白,和风雪永无止境的、单调的嘶吼。走了约莫十几分钟,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冻僵成一根冰棍的时候,前方混沌的风雪里,终于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晕。黄蒙蒙的,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眼睛,在暴风雪里艰难地睁着。

走近了,才看清是栋孤零零的砖房,嵌在陡峭的山坳里,被风雪裹得严严实实。一块被风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旧木牌,勉强能认出“客”和“店”两个字,挂在门边,被风扯得哐哐作响。这地方,荒得像世界的尽头。

我跺掉靴子上厚重的雪泥,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陈旧汗味和饭菜油腻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糊住了口鼻。屋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积满油垢的玻璃罩煤油灯,跳动着豆大的火苗,勉强照亮一小圈油腻腻的桌面。

柜台后面,一个中年女人正低着头,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听到门响,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腰上系着条深蓝色的围裙,同样沾着可疑的油渍。

“住店?”她声音沙哑,没什么起伏。

“嗯,住一晚。”我赶紧点头,扯下冻得发硬的围脖,“雪太大了,车趴窝了。”

“大通铺,二十。”她眼皮都没抬,报了个价,伸手从柜台下摸出一串油腻腻的铜钥匙,“往里走左拐,靠墙的空铺位自己挑。”她把钥匙丢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交了钱,拿起钥匙。环顾四周,屋子挺深,靠墙是一溜大通铺,铺着辨不出底色的褥子。中间几张破旧的方桌空着。角落里有张桌子,围坐着三个男人,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一看就是本地山民的打扮。他们缩着脖子,就着一小碟咸菜和几颗花生米,默默地喝着那种廉价的散装白酒,脸膛被劣质酒精和屋里混浊的热气熏得黑红。没人说话,屋里只有他们偶尔啜酒时发出的轻微“滋溜”声,以及门外风雪持续不断的呜咽。

我走到通铺边,找了个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位置,把沉重的行李卷扔上去。铺板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湿气从铺盖里渗出来。我搓了搓冻僵的手,哈了口白气。角落那桌的沉默像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这种时候,似乎只有声音才能驱散一点这冰窖般的死寂和寒冷。

“老板娘,”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在这空旷的屋里显得有点突兀,“这雪,啥时候能停啊?”

老板娘正低头在一个破搪瓷盆里搓洗着油腻的碗碟,闻言,动作顿了顿,头也没抬,只嘟囔了一句:“鬼知道,老天爷的事儿。”水声哗啦,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烦躁。

“这地方真够偏的,”我努力找着话头,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一路过来,几十里地,愣是没见着几户人家。”

“嗯。”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手里的抹布用力擦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哎,老板娘,”我干脆走到柜台边,倚着那油腻的台面,压低了些声音,“这附近,有啥新鲜事儿没?跑长途的,就爱听个稀奇。”

角落里喝酒的三个男人,动作似乎同时顿了一下。其中一个,一个胡子拉碴、脸上刻着深沟般皱纹的老汉,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珠朝我这边飞快地瞟了一眼,又迅速垂下,盯着杯里浑浊的酒液。另外两个也把头埋得更低了,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异样。

老板娘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她抬起头,昏黄的油灯光映着她那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脸,沟壑纵横。她没看我,眼神有些发直,像是穿透了油腻的柜台和厚厚的墙壁,落在了某个遥远又恐怖的所在。她抬手,无意识地搓了搓系在腰间的围裙角,围裙上那层凝固的油垢似乎更厚了。

“新鲜事儿?”她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新鲜事儿……死人的事儿,算不算?”

我的心猛地一跳。角落里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和筷子,那点微弱的“滋溜”声彻底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还有门外风雪愈发凄厉的呼啸。

“死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后背却莫名地爬上一丝寒意。

老板娘的目光终于聚焦了,缓缓地扫过昏暗的屋子,掠过角落那几个低着头的男人,最后落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有恐惧,有麻木,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剃头的,”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耳朵,“给活人剃头的匠人,一个接一个……都死了。”

她的话音落下,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煤油灯的火苗都仿佛畏惧地矮了一截,光线更加黯淡,只在柜台这一小片区域投下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角落里的三个男人,像三尊泥塑木雕,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老板娘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寒风刮过的嘶哑,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幽幽响起:

“第一个,老张头。”她伸出粗糙的食指,指节粗大,“去年二月二,龙抬头,好日子。他挑着担子,刚给村东头老李家三小子推完头,回家路上,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人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自己的剃头挑子旁边。那挑子翻了,热水泼了一地,还冒着白气儿呢。人,就凉了。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磨得锃亮的推子,指头都抠白了。”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使那沟壑显得更深,像一道道黑色的伤疤。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感觉周围的空气都黏稠冰冷起来。

“第二个,”她的手指移到旁边,仿佛在清点一份无形的、沾满血迹的名单,“是外乡来的,姓刘。手艺好,人活络。也是二月二,就在他那间租来的小屋门口。”她的声音飘忽起来,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早上有人去找他剃头,门虚掩着,一推……人趴在门槛上,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在门外。脸朝下,后脑勺上……插着他那把平日里宝贝似的剃刀,刀把子还在外面颤悠呢。血,顺着门槛缝儿流出来,红得刺眼。”

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是那个胡子拉碴的老汉,他猛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头,把里面浑浊的液体全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在沉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老板娘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快,像是在背诵一段浸透了恐惧的咒语,“不是在井台上打水时一头栽进去,就是睡到半夜无声无息就没了气儿。还有一个,说是去邻村走亲戚,半道上,连人带他那宝贝箱子,摔下了鹰嘴崖,粉身碎骨……捞上来时,那把用了十几年的牛角梳子,碎成了八瓣儿。”

她一口气数完,胸膛微微起伏,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油灯微弱的光,那光却像冻结的冰凌,毫无温度。她伸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身后的墙壁:“喏,你看……”

我猛地回头。

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正对着柜台的那面土坯墙上,挂着七把剃刀。

它们排成一列,像某种古老而诡异的献祭品。刀身早已失去了金属的光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褐色的油污和锈迹,刀柄也多是开裂的木头或磨得发亮的牛角,边缘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圆钝。每一把都沉默着,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钝重和死气。刀尖无一例外地朝下,仿佛凝固了无数个头颅的重量。最下方,似乎还残留着几道深褐色的、难以辨别的污渍,如同干涸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血迹。

我的脊椎骨像是瞬间被塞进了一整块寒冰,冻得我头皮发麻。七把刀,七条命。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从墙上那排死寂的金属上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屋子上空。

“第六个呢?”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老板娘沉默了几秒。油灯的火苗不安地摇曳着,将墙上那七把刀的影子拉长、扭曲,像七个挣扎舞动的鬼魅。角落里,那个刚灌完酒的老汉,把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另外两个,则死死地盯着桌面,仿佛那木头纹理里藏着救命的符咒。

“第六个……”老板娘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是……是赵瘸子。”

这个名字一出口,角落里的老汉身体剧烈地一抖,几乎要从凳子上滑下去。他旁边的同伴赶紧伸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

“赵瘸子?”我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名字像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

“嗯。”老板娘的眼神彻底涣散了,没有焦点地望着虚空,“就上个月的事儿。不是二月二,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也下着大雪,跟今晚差不多。”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同样被风雪吞噬的夜晚。

“赵瘸子手艺不算顶好,但人老实,腿脚不方便,就在自家那间小土坯房里给人剃头。那天晚上,他婆娘去邻村闺女家了,就他一个。第二天……雪停了,有人去找他剃头过年,怎么拍门都没人应。门……是从里面闩死的。”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风雪拍打着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个故事伴奏。

“后来……是喊了几个后生,硬是把那扇破木门撞开的。”老板娘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寒意,“屋里……冷得像冰窖。赵瘸子……就坐在他那把给客人坐的破椅子上……背对着门。那把磨刀用的牛皮荡刀布,勒在他自个儿的脖子上……勒得死死的,打了死结……勒进肉里去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窒息的痛苦也扼住了她的喉咙:“脸……憋得像个紫茄子……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了……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那把……空椅子!”

“空椅子?”我下意识地问,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对……空的!”老板娘猛地拔高了声音,又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立刻压得极低,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耳语,“第七个!第七个剃头的,是老孙头!”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墙上那排剃刀的最末端。油灯光线昏暗,但我清晰地看到,那第七把刀,刀身似乎比其他的更宽厚一些,木柄也格外长,上面刻着几道模糊的凹槽,像是某种简陋的符咒。它就那样静静地挂着,刀尖朝下,指向冰冷的地面。

“老孙头是正月十五……没的。”老板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就在他家……那张祖传的剃头躺椅上……躺得笔直。身上盖着块白布……干干净净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像睡着了……可人早就硬了……”

她停顿了,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死死盯着我,又像是穿透我,盯着我身后某个虚无的点。

“他婆娘……哭昏过去好几回……说……”老板娘的声音陡然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耳边嘶嘶吐信,“说老孙头……咽气前……眼睛突然睁开了……睁得老大……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盯着那把空椅子……看……”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脊椎爬升,扼住了我的喉咙。整个屋子死寂得可怕,连风雪声都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了。

老板娘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地狱浸染过的寒气,幽幽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他说……‘轮到……我了’。”

“轮到我了……”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刺大脑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窜上天灵盖,冻得我头皮发麻,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屋子里那点可怜的暖意被彻底抽空,只剩下刺骨的阴冷,粘稠得如同冰水,紧紧裹住身体。墙上那七把锈迹斑斑的剃刀,在昏黄的油灯下,仿佛突然活了过来,散发出幽幽的死气,无声地指向我。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金属震颤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声音的源头,正是墙上挂着的那排剃刀!最末端,那第七把刀柄格外长的老剃刀,正诡异地、极其轻微地上下颤动着!锈蚀的刀身和粗糙的木柄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违背常理的共鸣,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低沉而压抑的“嗡嗡”声!

那声音像无数根冰冷的丝线,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更恐怖的是,它刀尖所指的方向,变了!

刚才,它明明和其他六把刀一样,刀尖垂直向下,指向冰冷的地面。可现在,那锈迹斑斑、沾满不祥污渍的刀尖,竟微微地、却无比明确地偏移了角度!它不再指向地面,而是……直直地指向了我!

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轻轻拨动了它,将它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凶戾锋芒,精准地对准了我的眉心!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持续不断的、催命符般的“嗡嗡”声,还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只有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角落里的景象——那三个喝酒的山民,此刻像受惊的野兽,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脸上再不是麻木和黑红,而是被一种极致的恐惧扭曲得变了形。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墙上那柄兀自震颤的凶器,又惊恐万分地扫过我,仿佛我身上瞬间沾染了什么致命的瘟疫。

那个胡子拉碴的老汉,更是发出一声短促、破碎、不似人声的呜咽:“呃啊……”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全靠旁边两人死死架住才没瘫倒在地。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着死人的绝望。

“嗡……嗡……”第七把刀的震颤声还在持续,低沉,执着,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刀尖那一点幽幽的寒光,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像一只冰冷的独眼,一瞬不瞬地锁定了我。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从墙上那柄索命的凶器,移向自己的肩头。

那里,刚刚进门时掸落的、几片未曾融化的雪花,在昏黄的光线下,白得刺眼。

像极了……祭奠用的纸钱。

“嗡……嗡……”

那声音不大,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直接扎进颅骨深处,搅得我脑浆都在发颤。墙上第七把老剃刀的震颤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低沉的执着。锈迹斑斑的刀尖,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扳住,顽固地、分毫不差地指向我的眉心。昏黄的油灯下,那一点金属的冷光,如同毒蛇锁定猎物的独眼。

角落里,那三个山民彻底崩溃了。

“鬼!是鬼!它找上他了!找上他了!”胡子拉碴的老汉嘶声尖叫,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他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往下出溜,全靠旁边两人死命拖拽。另外两个也好不到哪去,脸色惨白如纸,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墙上那把索命的凶器,又惊恐万分地扫过我,仿佛我身上已经打上了死亡的烙印。他们架着瘫软的老汉,跌跌撞撞地就往通铺另一头的黑暗里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土坯墙里,离我越远越好。

“轮到我了……”老板娘那嘶哑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再次在我脑子里炸开。冰冷的恐惧像毒液一样瞬间麻痹了我的四肢,但常年跑车在荒山野岭、生死边缘练就的本能,却在这一刻如同困兽般咆哮起来!

跑!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马上!

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猛地转身,沉重的军靴狠狠蹬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朝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冲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冲进风雪里!离开这挂着七把死人刀的屋子!

就在我离门口还有两步之遥,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冰凉门闩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得如同重锤擂鼓的巨响,在我身后猛地炸开!震得整个屋子都仿佛晃了一晃!

我骇然回头。

只见柜台后面,那个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老板娘,此刻正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沉重的、装着半桶水的破铁桶狠狠顿在油腻的地面上!浑浊的水花溅得老高。她佝偻着腰,粗重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恶狠狠地剜着我,里面翻滚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恐惧,有怨毒,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想跑?!”她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刺得人耳膜生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冰碴子,“晚了!被‘它’指上了……你跑得了吗?!”

她的目光猛地扫向墙上那排幽森的剃刀,最后定格在兀自震颤、刀尖直指我的第七把刀上,脸上肌肉扭曲,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看见没?它在催命了!‘轮到你了’!谁也躲不掉!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下一个……就是你!”

“嗡……嗡……”第七把刀的震颤声仿佛在应和着她的诅咒,更加急促,更加清晰,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我的神经。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跑?被她这一吼,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生死界限。跑出去,外面是吞噬一切的暴风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荒野。留在这里?面对这七把索命的凶器和这个状若疯魔的女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角落里那个几乎瘫软的老汉,突然爆发出一种濒死般的、带着哭腔的嚎叫:“不……不能让他走!他走了……‘它’……‘它’会发怒!会……会找上我们!找上整个村子!”他枯瘦的手指痉挛地指向我,又指向那排剃刀,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一起流下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一个……下一个就该轮到……轮到……”

他旁边架着他的一个稍年轻些的汉子,脸色铁青,猛地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捅老汉的肋下,厉声打断他:“闭嘴!老蔫巴!别嚎了!”

那叫老蔫巴的老汉被他这一捅,差点背过气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

那年轻汉子死死按住老蔫巴,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我,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墙上震颤的剃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对着老板娘,又像是在对无形的空气说话:“……‘它’……‘它’只认剃头的……只认那把椅子……这……这是个外乡人……就是个跑车的……‘它’……‘它’会不会……认错了?”

这话像是黑暗中陡然擦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瞬间照亮了我几乎被恐惧冻结的思维!

只认剃头的?只认那把椅子?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射向墙角——那张空椅子!赵瘸子死时直勾勾盯着的那把空椅子!老孙头咽气前也盯着的那把空椅子!

一把普通的、沾满污垢的破木椅子,此刻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却仿佛散发着比那七把剃刀更令人心悸的邪异气息。它就是整个恐怖漩涡的核心!是连接生与死、人与“它”的诡异节点!

“椅子……”我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盯着那把空椅子。

老板娘浑浊的眼珠剧烈地转动了一下,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把椅子,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似乎被年轻汉子的话触动,又似乎陷入了某种更深的恐惧和茫然。“认……认错?”她喃喃自语,声音飘忽不定,“‘它’……会认错吗?可刀……刀指着他了……指着他了……”

“嗡……”第七把刀的震颤声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仿佛带着一丝不耐和催促!

这刺耳的声音如同冷水浇头,瞬间将我从短暂的思考中惊醒!认不认错,不是现在能搞清楚的!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无论“它”认不认我,这屋子本身,就是一座活棺材!

跑!必须跑!哪怕出去冻死,也比被这鬼东西无声无息地勒死在这强!

“让开!”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爆发出来,不再犹豫,猛地撞向那扇沉重的木门!

“哐当——!”

门被我狠狠撞开!狂暴的风雪瞬间倒灌进来,冰冷刺骨,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片刮在脸上,几乎让人窒息。外面是彻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只有雪片在狂风中疯狂翻卷,发出凄厉的呜咽。

我一步就跨了出去,冰冷的雪沫瞬间灌满了脖子。身后,传来老板娘尖利刺耳、如同夜枭般的嘶喊:“你跑不了!‘它’盯上你了!跑到天边也跑不掉——!”

还有老蔫巴那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嚎叫:“完了……惹怒‘它’了……我们……我们都得死……”

以及那第七把剃刀,那催命符般的“嗡嗡”震颤声,仿佛穿透了风雪和厚重的门板,依旧死死地钉在我的后脑勺上!

冰冷!刺骨的冰冷!

雪片不再是雪片,是亿万把淬了冰的碎玻璃渣,借着狂暴的风势,狠狠砸在脸上、手上,钻进领口、袖口,瞬间带走所有温度。眼前一片混沌的惨白,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咆哮,像无数厉鬼在耳边哭嚎。脚下的雪深及膝盖,每抬起一步,都像在粘稠冰冷的沼泽里拔腿,沉重得让人绝望。

身后那栋如同巨大坟茔的客店,迅速被翻卷的雪幕吞噬,只剩下一点昏黄模糊的光晕,像垂死巨兽最后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绝望地眨动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老板娘那怨毒的诅咒和老蔫巴绝望的哭嚎,也被风雪的嘶吼彻底淹没。

跑!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身体在极度的寒冷和恐惧中爆发出最后的潜能,我深一脚浅一脚,凭着来时的模糊记忆和求生的本能,朝着卡车趴窝的方向死命挣扎。

风雪像是有生命,是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缠住我的腿,拼命把我往后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气管和肺叶火辣辣地疼。脸上早已麻木,感觉不到风雪抽打的刺痛,只有一种被冻僵的硬壳包裹着的钝感。那第七把剃刀“嗡嗡”的震颤声,似乎并没有因为距离而减弱,反而像直接响在颅腔里,与风雪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疯狂的背景噪音。

“轮到……我了……”

“嗡……嗡……”

幻觉?还是那鬼东西真的追来了?我不敢回头,也根本无法回头。风雪抽打着,只能死死盯着前方混沌的黑暗,祈祷着快点看到那熟悉的车头轮廓。

不知挣扎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我感觉四肢百骸都即将被冻僵、意识开始模糊飘散的时候——

前方!风雪肆虐的混沌中,一个庞大、沉默的黑色轮廓,如同搁浅的巨鲸,静静地趴伏在厚厚的雪被之上!

我的车!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力量瞬间冲垮了寒冷和恐惧!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传来,却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滚烫!是生的希望!

“咔哒…咔哒…咔哒…”

钥匙!快!我哆嗦着,僵硬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摸索着驾驶室的门锁。那该死的“嗡嗡”声似乎更近了,贴着我的后颈,冰冷的气息吹拂着汗毛。恐惧让手指更加笨拙,钥匙几次都插不进锁孔。

“快点!快点啊!”我对着自己低吼,牙齿咯咯打颤。

终于!“咔哒”一声脆响!锁开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车门,沉重的风雪几乎同时将我推进驾驶室。我反手用肩膀狠狠一顶,“砰”地一声巨响,车门死死关上!瞬间,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雪声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撞击声。

驾驶室里冰冷刺骨,残留的寒气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但至少没有了那无处不在的风刀。我瘫在驾驶座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肺叶像个破风箱,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冰渣的刺痛。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内衣,此刻被车里的冷气一激,更是冷得钻心。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我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快要炸裂的心跳。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副驾驶的车窗玻璃。

玻璃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霜,模糊不清。但在那冰霜覆盖的窗角,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线,我似乎看到了一小块被什么东西蹭过的痕迹,露出了下面相对清晰的玻璃。

那痕迹……像是一个模糊的指印。

一个……微微弯曲、带着某种诡异弧度的指印。不像是冻僵的手指无意蹭上的,倒像是什么东西……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地点了一下。

一股寒意,比车外的风雪更甚,瞬间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

“嗡……”

那该死的、如同跗骨之蛆的声音,仿佛就贴着车门的缝隙,清晰地钻了进来!

它没走!它跟来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扑向点火钥匙,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扭动!快启动!离开这里!

“嗡……嗡……”引擎在极寒中发出沉闷无力的呻吟,如同垂死的病人,转动了几下,便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电瓶发出“滋滋”的哀鸣。没油了!之前趴窝,柴油已经耗尽!

绝望!冰冷的绝望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沾满雪沫的前挡风玻璃,死死盯着外面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风雪。那客店的方向,早已被彻底淹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它……在哪里?它……是什么?

“轮到……我了……”

那老板娘嘶哑的诅咒,如同鬼魅的低语,再次在死寂冰冷的驾驶室里幽幽响起。

突然!

“滋滋……咔……咔……”

车载收音机,那早已因为信号微弱而沉寂多时的破旧机器,毫无征兆地自动打开了!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惊悚!

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被风雪揉碎了的男人声音,混在强烈的电流干扰声中,艰难地钻了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下……下一个……该……谁……了……”

声音响起的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副驾驶的车窗玻璃上,那个模糊的、带着诡异弧度的指印旁边,一小片凝结的冰霜,无声无息地融化了。融化后的水痕,在冰冷的玻璃上,缓缓地、清晰地……勾勒出一道细细的、冰冷的、向上弯曲的弧线。

像一个……无声的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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