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排任务
第2章 安排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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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
这个词像冰冷的针,扎在陈墨的心头,又在诊室昏黄的油灯光晕里反复回荡。林晚秋的目光沉静如铁,带着地下工作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兴亚院,那是盘踞在占领区经济命脉顶端的巨兽,它的核心计划“金百合”,更是绝密中的绝密,传闻直接关联着从中国掠夺的巨额黄金和战略物资的转移。触碰它,无异于在龙潭虎穴里拔牙。
“我……尽力。”陈墨的声音干涩,喉咙里像是堵着粗糙的沙砾。他不敢看林晚秋的眼睛,那潭深水里的悲悯和此刻交付的重任,都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隔着大衣布料,按了按紧贴胸口内袋的那个小玻璃瓶,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不是尽力,是必须。”林晚秋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度,“两周。我们只有两周时间。‘金百合’的下一批关键资金流动,就在这个窗口期内。错过了,就不知道它们会流到哪里,变成刺向同胞的刀枪。”
她将桌上的空白凭证单仔细收起,动作利落,仿佛刚才那瓶氰化钾从未出现过。“老规矩,下周三傍晚,弄堂口‘老盛昌’馄饨摊的第三张桌子下。”
陈墨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重新拉低帽檐,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里弄更深的阴影里。弄堂外的世界,依旧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绝望的气息,但此刻,一种更尖锐的寒意,正顺着他的脊椎缓慢爬升。
**伪政府经济署的小楼,成了陈墨的囚笼和战场。**
接下来的日子,他如同一台上紧发条的精密仪器,在伪政府官员的冰冷面具下高速运转。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谨小慎微,对上司的指令唯唯诺诺,对同僚的试探滴水不漏。他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繁复的公文里,像一个真正醉心于“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经济秩序”的傀儡处长。
然而,暗流在平静的冰面下汹涌。他利用职务之便,不动声色地扩大着自己的“权限”。一份关于“优化占领区金融监管效率”的冗长报告,成了他接近“兴亚院”外围文件的敲门砖。他主动请缨,提议建立更“精细化”的档案索引,将原本分散在几个不同科室、与“兴亚院”有资金往来的零散凭证、批复文件进行集中归档和初步梳理。
“陈桑,你的敬业精神,令人钦佩。”他的顶头上司,一个圆滑世故的伪政府高官,拍着他的肩膀,带着虚伪的赞许,“这件事,就由你牵头负责吧。务必做到条理清晰,便于皇军……呃,便于我们全面掌握情况。”
陈墨谦卑地躬身,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寒冰。缝隙,正在被他用最“忠诚”的姿态,一点点撬开。他开始频繁出入经济署的机要档案室和几个核心科室,抱着厚厚的卷宗,一副废寝忘食的样子。他记录,他抄写,他整理,在无数看似无关紧要的流水账目、物资调拨单、银行承兑汇票副本中,寻找着“兴亚院”和那几家指定日本商社之间隐秘的资金丝线。
每一次进入存放核心文件的区域,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档案室的管理员小周,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年轻人,似乎对他的“勤奋”格外关注。陈墨能感觉到,有时他整理文件时,小周的目光会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桌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走廊里巡逻的日本宪兵脚步声,也变得更加频繁和刺耳,那“橐橐”的皮靴声,仿佛永远悬停在门外。
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深夜,独自留在办公室加班时,陈墨常常感到一阵阵眩晕。他会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口那个硬硬的小瓶子,冰凉的玻璃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指尖。林晚秋那句“少受些折磨”在死寂的办公室里低语。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具体而迫近。
**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那天下午,陈墨正埋首于一堆银行对账单,试图从一堆“株式会社南洋物产”的汇款记录中剥离出与“兴亚院”项目的关联。门被敲响了,声音轻快而有节奏。
“进来。”陈墨头也没抬,声音带着惯常的疲惫。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秘书小周。一个穿着笔挺日本陆军少尉军服的年轻身影,带着阳光般(在陈墨看来却格外刺眼)的笑容走了进来。
“老师!”声音爽朗,带着毫不掩饰的亲近。
陈墨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站在门口的,是松本信介。他曾经最欣赏的学生,那个在东京帝国大学经济系课堂上,眼神明亮、对知识充满渴求的日本青年。如今,他肩章上的星徽冰冷地反射着灯光,腰间佩戴的南部式手枪,更是散发着不容忽视的铁血气息。
“信介?”陈墨竭力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个混杂着惊讶和(他希望能被解读为)欣慰的复杂表情,站起身,“你…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上海的?”
“前天刚随部队调防过来!”松本信介大步上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又恢复了学生时代的热情,毫不拘束地打量着陈墨的办公室,“老师,您看起来……清减了些。上海这边的工作很辛苦吧?”
他的目光扫过陈墨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落在那些摊开的银行对账单上。陈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动声色地伸手,将一份标注了“南洋物产”字样的文件轻轻合上,用另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盖住。
“职责所在。”陈墨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引着松本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前线战事吃紧,后方经济工作自然压力也大。倒是你,怎么分配到经济署来了?我以为你会去一线部队……”
松本信介笑了笑,笑容依旧干净,却染上了一丝军人特有的锐利和笃定:“军部认为,金融和经济战也是战争的重要部分,甚至更为关键。我的专业背景,加上对老师的仰慕,就被推荐到上海派遣军司令部经济顾问室了。今天刚办完手续,就想着第一时间来看望您!”他顿了顿,眼神真挚,“老师,这些年,我一直记着您在课堂上教我们的,经济运行的规律,金融体系的奥妙。那些知识,现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为了帝国的伟业!”
陈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聪慧、此刻却充满狂热信仰的青年,仿佛看到了自己精心构筑的脆弱屏障上,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松本信介,他的学生,现在成了敌人心脏里一颗锋利的钉子,而且,正带着毫无防备的亲近和崇拜,坐在他的面前。
“是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陈墨的声音有些发飘,他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杯,掩饰着指尖的颤抖。茶杯的边缘磕碰着牙齿,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强迫自己转移话题,“既然到了顾问室,以后工作上的接触会很多。你……对这边的情况了解多少?”
“正在熟悉。”松本信介显得兴致勃勃,“特别是‘兴亚院’主导的几个特别经济计划,比如‘金百合’,效率非常高,为前线提供了重要保障。老师您这边配合得一定也很得力吧?”
“金百合”三个字像淬毒的针,扎进陈墨的耳膜。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这个学生,这个曾经在棋盘上被他称赞“思路清晰,布局深远”的年轻人,正用一种天真的、崇拜的口吻,谈论着那台吸食中国血肉的机器!
“都是……按章办事。”陈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感觉肺部像被堵住了一样。他必须立刻结束这场危险的会面。“信介,我这边还有些紧急文件要处理,改天…改天我请你吃饭,好好叙旧。”
松本信介似乎有些遗憾,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站起身:“好的,老师您先忙。我就在隔壁楼的顾问室,随时可以来找我。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容依旧灿烂,“改天,我们再手谈一局如何?我一直在练习,想看看能不能破掉老师当年教我的那个‘珍珑’局。”
“好……有机会一定。”陈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将松本送到门口。看着那个穿着军服的年轻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猛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地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
松本信介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他不仅带来了身份暴露的致命危险,更让陈墨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和荒诞。曾经倾囊相授的知识,如今成了敌人刺向自己祖国心脏的利刃。而那个崇拜他的学生,正手持利刃,浑然不觉。
缝隙尚未找到,致命的威胁却已近在咫尺。陈墨的手再次按住了胸口内袋。那个小小的玻璃瓶,仿佛在黑暗中,发出了无声的、冰冷的召唤。
接下来的几天,陈墨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一方面要加速从浩如烟海的档案中筛选、拼凑关于“兴亚院”和“金百合”资金链的关键碎片,每一次接触核心文件都伴随着被小周或突然闯入的宪兵撞破的风险;另一方面,松本信介的“拜访”变得频繁起来。这个学生似乎真的把陈墨当成了在上海唯一的亲近长辈和导师,常常带着一些经济政策上的“疑问”或者单纯是食堂难吃的抱怨,跑到陈墨的办公室来。
“老师,您看这份关于强制征收棉纱的补偿结算方案,汇率折算方面,是不是过于偏向本土商社了?这样会不会影响长期物资供应的稳定性?”松本指着文件,态度认真得像在请教课堂作业。
陈墨的心脏狂跳,那份文件恰恰涉及“兴亚院”指定的某家商社!他强作镇定,用最专业、最符合“伪政府官员”立场的口吻分析利弊,巧妙地将松本的注意力从敏感点上引开。每一次这样的对话,都耗尽他全部的心力,后背的冷汗从未干过。
松本有时也会带来一些令人窒息的消息。“老师,司令部最近在追查一批军票流通中的异常波动,怀疑有地下抵抗分子在破坏金融秩序,经济署这边也要加强自查呢。”他看似随意地提起,眼神却锐利地扫过陈墨桌上的文件堆。
陈墨只能点头应承,手指在桌下死死攥紧。他知道,自己篡改账簿埋下的那颗“锈钉”,已经开始引起敌人的警觉了。时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转机,以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降临。**
一天下午,陈墨被直接召到了位于虹口的日本上海派遣军宪兵司令部。冰冷的审讯室气息,荷枪实弹的卫兵,让陈墨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他被带进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的是宪兵队特高课的一个少佐,渡边。此人以阴鸷狠辣著称,是上海地下抵抗组织的噩梦。
渡边面前摊开着一堆账册和凭证,正是陈墨经手并篡改过的那批!
“陈处长,”渡边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像生锈的锯子在木头上摩擦,“这批运回本土核对的账目,出现了多处难以解释的‘印刷错误’和数字偏差。导致后勤补给计算出现了严重混乱。你,作为直接经手人,有什么解释?”
空气仿佛凝固了。陈墨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渡边桌上摊开的文件——正是被他改动过的几处关键数据!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衣。
“渡边少佐,”陈墨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困惑,“这些账目……在下经手时,都是反复核对过的。您说的偏差……”他凑近一步,目光专注地落在文件上,手指点向一处被他改动的数字,“比如这里,这个‘7’变成‘2’,看起来确实奇怪,但您看这个笔迹的油墨晕染程度,还有纸张边缘的磨损,很可能是装订运输过程中被污损了。还有这里,这个模糊的单位符号,也可能是印刷机滚筒老化导致的瑕疵……”
他调动起毕生所学的金融知识和在伪政府浸淫多年的“经验”,将账目上的异常,归咎于粗劣的印刷、混乱的保管和长途运输的损耗。他的语气诚恳,带着专业人士对“工作疏漏”的痛心疾首。
渡边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挖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办公室里的空气沉重得能压垮人。陈墨的后背已经湿透,紧贴着冰冷的椅背。他能感觉到渡边那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刮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陈墨几乎要撑不住,手指无意识地探向胸口内袋那冰冷的凸起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渡边不耐烦地应道。
门开了,进来的竟是松本信介。他看到陈墨,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向渡边敬礼:“报告少佐!司令部急件,关于‘金百合’下一阶段资金调拨的紧急协调会议,请您立刻参加!”
渡边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打断很不满,但军令如山。他锐利的目光最后剜了陈墨一眼,像要将他的灵魂钉穿,然后才冷冷地开口:“陈处长,你的解释,我会核查。账目上的任何问题,都脱不了干系!在我查清楚之前,你哪里也不准去!”他转向松本,“松本少尉,这个人,暂时由你看管!会议结束前,让他待在你的顾问室!”
“哈依!”松本信介立正领命。
渡边抓起文件,匆匆离去。沉重的关门声响起,办公室里只剩下陈墨和松本信介。
陈墨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虚脱。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如纸。
“老师!”松本信介急忙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真切的担忧,“您没事吧?渡边少佐他……他对谁都这样严厉。您别太担心,账目上的问题,肯定能查清楚的。”他扶着陈墨的手臂,语气是真诚的安慰。
陈墨看着他年轻而关切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学生,刚刚无意中救了他一命,却又成了看守他的狱卒。渡边的命令是“看管”,意味着他暂时失去了自由,但也暂时离开了特高课那吃人的审讯室。
“我没事……可能是这里空气太闷了。”陈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借着松本的搀扶站起来,“麻烦你了,信介。”
“老师您太客气了。”松本扶着陈墨走出渡边阴冷的办公室,穿过宪兵司令部森严的走廊,来到隔壁楼的经济顾问室。这里的氛围稍显“文职”一些,但依旧弥漫着军队的刻板气息。
松本让陈墨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给他倒了杯热水。“老师,您先休息一下。渡边少佐的会议,估计要开一阵子。”
陈墨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的冰凉却丝毫未减。他望着窗外,宪兵司令部的高墙电网隔绝了外面的天空,只有一片压抑的灰色。他失败了?被囚禁在这里,林晚秋的任务怎么办?那个装着氰化钾的小瓶子,似乎隔着衣服,散发着更强烈的、杏仁般的甜腥气。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一点点淹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