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晚风
第3章 晚风
半日时间等闲而过。
月上竹梢,方长正在竹林踱步,月照林间,枝枝蔓蔓,和东山桃林相比,又是一番不同风味。
下午春园的丧事还未办完时,方长递出的两封信便都有了结果。
黄追信如其人,内容简短,言明自己已经知晓情况,只是豹尾大帅那边公务吃紧,自己暂时不能赶来,让他放手施为,一切后果由自己承担。
至于城隍回信,就堪称可笑了:
“来意已知悉,此乃阴司事宜,本神不便处理。”
再一看落款,金水县城隍马燃。
金水县城隍是死后被人间皇权赦封,素来与本地阴司、佛道不做来往,只是他没想到此地都有野神淫祀冒充河伯了,他还是这个样子。
于天神地祗而言,治下出现野神淫祀动摇阴阳秩序,僭越神权,这和人间王朝治下出现反贼自立为王有什么区别?
挑战的可都是他们的正统性和权威性!是重罪。
要知道丁亥卫士跨部门递送文书,可是会同步复刻文书至酆都六丁驿备案的,到时倒查下来,阴宪可不会轻饶。
——依阴宪,辖地若现野神淫祀,城隍、土地、阴司官吏须三日内上报查察司,逾期不报者削禄百年,隐瞒不报者贬为杂役,劳动千年,刻意纵容者,夺其神位,填入万劫窟永世不得超脱。
也不知道这马燃是觉得自己被皇权赦封为神不怕阴司律法,还是被香火蒙了心,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哗——”
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吹动了竹林。
竹影斑驳,在地上摇摆出各种奇怪形状。
方长停步,明白这是那胆大包天的“河伯”来了。
而从走兽带来的消息看,这河伯半年以前就开始以金河郎君的名义在金水县活跃。
其刚开始只在渔民、码头力工、船帮等一些水上讨饭的群体中流传,受他们香火,为他们驱赶鱼群,救助落水者等等,还算老实。
大约两个多月前,这金河郎君和城东媒婆捆绑在一起,开始以金河河伯的名义霸占了一处乡下破庙,强要香火,大肆敛财,四处娶亲,如有不从者,便将其拉入水中溺死。
“咦?”
阴风在竹林四下穿行,却怎么也靠近不了那林中小院,风中的尖细声音似乎十分困惑:
“本王这新娘怎么又不见了?”
“大王稍安勿躁,可能是新娘害羞,还请大王降下法驾,让老婆子我再去劝劝。”
“哼!你抓紧时间,今晚可有三个新娘呢,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尖细声音落下,一个嘴角长着痦子的媒婆从阴风中掉了下来。
媒婆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天上一拱手,扭着屁股往小院走去。
面色红润,皮肤细腻,若不是一头花白头发,一身媒婆打扮看着十分显老,说她二十岁都有人信。
不过方长可没功夫看她搔首弄姿,豹尾旗一挥,便夺了生魂压在旗中等候发落。
“嗯?”阴风中的尖细声音一愣从半空现出身形来,一个头戴歪斜进贤冠,面色发青的中年文士落在了林间。
“何人在此?”
言罢,一股腥臭水汽随着声音震荡竹林,破了方长的翳行术。
观其成色,妖气混杂香火,大约有着八品下的修行,法力驳杂,应是刚刚修到通法境便出来作妖作福了。
昳丽青年站在豹尾旗下,眉心一点青痕,衣裳绣着流云风涡纹,身披一件上好蜀锦制成青色的云飏卷浪袍,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好好好!好美人!”
中年文士搓搓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方长。
“那美人!吾乃金河河伯青鳞君,有水府一座,资产万千,你可愿嫁与我做我水府第四十八姨太太?”
“金河河伯?”
“嗯哼。”中年文士扬起下巴,一柄绘着黄龙游江图的折扇摇的叭叭作响,十分自得。
“哪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冒充金河河伯,真是好大的胆子!”
青鳞君勃然色变,方长懒得和他废话,祭起豹尾旗,狐火昭昭,瞬间便逆转阴阳,将青鳞君拉入阴冥。
这个臭泥沟里的蚂蟥精,瘟死的老鲶鱼丁!已有取死之道!
豹尾旗一动,卷动阴冥的凶煞之气化成一片绵延不绝的狭长刀锋,呼啸之间便将青鳞君的折扇和袍子刮成了渔网。
再一动,旗面豹纹便化作兽齿飞出,勾连青鳞君身上业力,开始啃食血肉。
“原来美人来自阴司,阴司好啊,就喜欢阴司的冷冰冰!”
青鳞君丢掉折扇,眼中黄光一闪,一层粘稠、混杂的香火气便轻易冲去身上破烂衣裳,将业力变化的兽齿烙印崩回豹尾旗上。
“不过你一个九品的阴司小吏,又是怎么敢来招惹本王的?”
青鳞君摇摇身躯,随手便将凶煞刀气拍成了几缕阴气。
他显出的野神本相面若敷粉却透着水腥气的青灰色,眼尾生有细密鱼鳞。
其下半身始终笼罩在浑浊水雾中,隐约可见一只布满绿苔的残缺鱼尾。
手持一柄铁叉,裹着一层浑浊的香火,只是握在手中,方长老远都能听见其中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荒诞愿望。
有求偏财的。
有求仇人暴毙的。
有求淫人妻女的。
堪称香火粪坑。
“美人啊美人,既然你送上门来,那就不要怪本王不懂得怜花惜玉了!”
青鳞君深吸一口气,一团湿润水气似浓雾扩散。
“好叫美人知道,本王也不是第一次和你们这些阴司小吏打交道了!你一个小小九品阴吏,引渡亡魂的领路狗,这手段可差远了!”
“还是与我回府做个美娇娘吧哈哈哈——”
方长收起豹尾旗,避开破空而来的铁叉,阴司引渡使,只有阴司赋予的九品权柄,但这并不意味着方长也是九品修行。
同为八品,但他勤恳修行十余年,自从得到如意宝册以来就日日修行不怠,又岂是这种杂鱼能够比拟的。
腹中妖丹一转,便有一股烟霞从他口中吐出。
是以呵气成风,卷动竹林。
上古时代,黄帝命乐官伶伦制定音律,伶伦前往昆仑山北的嶰谷,以竹节之间的部分制成律管,将之迈入地下,和地气而作十二律吕,又以葭灰布管候气而作二十四节气。
方长无伶伦用竹管定律吕、分节气的通天本事,但他自修行以来便用呼风法和节气,令气与物和,神与风同,此时一风始发便有万竹自鸣。
此风,乃清明风。
随后雨水纷纷,鬼门大开,借清明地气便利卷向青鳞君。
这风卷在身上,先刷他香火,再刮其血肉,又有鬼门大开撕扯神魂,痛的青鳞君连声惨叫。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青鳞君此刻如何不明白,那九品阴吏只是眼前这昳丽青年的伪装罢了!
此人翻手成风,出手狠辣,实力远超自己!
只恨自己运气不好,招惹了这等人物!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一身血肉都要被这彻骨雨水刮干净了。
“求上仙饶我一命,小妖愿奉上烟霞山天书残卷一册买命!”
方长挑眉。
拽下半截竹枝,如农家晾晒咸鱼一样将打回原形的青鳞君挂在半空。
“青鳞君,你假做河伯本就死罪,现又勾结北方妖狐,盗取烟霞山天书,我看不将你镇到万劫窟是不行了。”
青鳞君鱼鳃被竹枝穿透,只能含糊不清道:
“上仙容秉,还请给小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方长松了松竹枝,青鳞君这才稍有喘息之机:
“小妖本是金河鲤鱼成精,那日我阳寿已尽,被阴吏押入阴司……”
青鳞君虽作文士打扮,但却没读过多少书,颠三倒四的说了半天,方长才听明白他要说什么。
这鲤鱼精修行不成,寿尽以后被鱼鳃大帅麾下引渡水域生魂的阴吏带入阴司。
本要打入轮回,却遇到那三只盗取烟霞山天书的妖狐借道阴间,躲避追杀,这三狐胆大包天,在阴间大肆散播天书残卷,引导各路鬼王冲击阴司。
阴司大乱,青鳞君也就从鬼差手中逃了出来。
并且还在返回阳间的途中捡了一册天书残卷,谓之:九息服气。
“青鳞君啊青鳞君,你真是太可笑。”
方长在金河的一处水湾中破开水府,从中找到了几箱金银,半窟女尸,十余缕生魂被采补后的阴魂残息,以及一册天书残卷。
这册九息服气法,本是道家天真调息炼炁,转化天气元气为法力的正经神通。
方长当年也修行过,可惜不得法门,始终不能入门,没想到这个青鳞君更可笑,文化水平不行,便歪解真意,硬生生的将其修成了一门采补他人元气的邪道法门。
“惹上仙失笑了。”青鳞君被挑在竹枝上,讨好道:
“上仙,小妖已交出天书,还请上仙给小妖留个活路。”
“活路?这些可怜人求你给条活路的时候你怎么不给?和几位阴司大判说去吧。”
方长抖抖卷宗,拿起青鳞君在写满罪恶的卷宗每页摁了一下,也算是让他签字画押了。
有了这东西,青鳞君在金水县闯出的祸事便算是完满收网了,自己今年的考核不至于被评个渎职了。
至于这卷宗交上去,阴司如何追责金水县城隍,那就不是方长需要操心的了。
收了青鳞君神魂,方长一抖宽大衣袖,便将水窟中的金银、女尸全部收拢了起来。
河水呜咽,似哀怨女声在月下哽咽,只剩下一缕阴魂的可怜人她们甚至不能重入轮回,只能先在豹尾旗中温养了。
方长回了春园一角,李棠母女还在房屋中紧张等待。
竹林小院。
李棠听到一阵风声,便猜测是不是方长回来了。
“李姑娘,鱼妖已伏诛,黄大人所托之事已经了结,我从鱼妖水窟中发现不少金银,你们拿一些,便从这春园搬出去吧,这夏家春园不是安生之地,日后还是少来为好。”
“恩公!”
李棠听见声音一停,就赶忙推门。
可当她出去的时候,院中人已化作烟霞渺渺而去,只有一只带着水渍的小箱子,一轮弯月,一片竹林,可以证明她先前不是幻觉。
“恩公……”
李棠茫然若失。
方长却不管这些,早已带着卷宗和物证跨入阴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