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平一指的药庐。

药味，很浓。血味，也很浓。

平一指很烦。

他烦躁地踱步，脚下踩着一块三百年的青砖，三百年来，这块砖没挪过窝，就像他立下的规矩。

屋子里的味道更复杂。

这味道，来自于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那人曾经叫余沧海。

现在，他更像一块调色板。

一阵紫气从他左脸闪过，随即被一股蛮横的赤红覆盖。额头时而青白交加，时而又恢复血色。

他像一滩烂泥，瘫在那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轻响。

一个完美的病例。

一个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的病人。

平一指盯着他，眼神狂热。

就像一个守财奴看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金锭。

但他没法去尝试根治。

“大师。”平一指停下脚步，“考虑好了吗？”

墙角，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盘膝而坐，正闭目念经。他念得很大声，仿佛想用佛法压过床上那人的呻吟。

“洒家说了，出家人慈悲为怀。”

不戒和尚眼皮都不抬。

“我救一人，必杀一人。”

平一指重复着自己的规矩，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你带来的人求治，那你就杀一个人。这是诊金。”

“放屁！”不戒和尚猛地睁眼，声如洪钟，

“哪有看病要杀人的道理！”

平一指冷笑一声：

“我的规矩，就是道理。你不杀人，我就不救人。他现在靠我的金针吊着命，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动手根治。”

他打不过这个和尚。他也说不动这个和尚。

这个和尚的脑子，像是用石头做的，油盐不进。

更糟糕的，是屋里另外六个东西。

“我觉得，应该把他从中间劈开！这样一半是紫的，一半是红的，就不打了！”

“胡说！应该把他拧成麻花，这样各种颜色就混在一起，变成黑色了！”

“你们都错了！他这是饿了！我们应该把他嘴巴撬开，灌一肚子沙子进去！”

“你才该吃沙子！应该从他天灵盖钻个洞，把那些气都放出来！”

“钻洞不好，万一脑子漏出来怎么办？”

“他脑子早坏了，不然怎么会变成这个颜色！”

桃谷六仙，像六只苍蝇，围着余沧海嗡嗡作响，争论不休。

平一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行医一生，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亲手炮制几味毒药。

“还有他们。”平一指指向那六个活宝，感觉自己的内力都开始不稳了，

“你把这六个也带来了。说他们脑子有病，要我治。”

“对！”不戒和尚理直气壮，

“你不是神医吗？把他六个治好了，让他们别再扰乱人间！”

平一指气得发笑：“治脑子？好。我的规矩，救一人，杀一人。他们六个，虽然脑子坏了，可脑子坏了又不至于死人。你让我怎么收诊金？”

“难道，要去找六个正常的人，用锤子把他们脑袋敲坏，变得跟这六个白痴一样，才算付了诊金吗？”

“这个法子好！”桃根仙抚掌大赞，“我们就去找六个人来敲！”

“敲谁？我先来！”桃干仙抢着说。

“不行！我来敲！我力气大！”桃花仙不服。

“你们都别争了！我们六个一起去敲！”

六人瞬间达成一致，兴高采烈地开始讨论该用什么尺寸的锤子。

平一指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医馆，是在一个疯人院。

而自己，是唯一的正常人。这比疯了还难受。

他有心找帮手，把这七个混蛋一起打出去。

可一个不戒和尚就够他受的，再加上六个功夫怪异的疯子，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医馆会被拆成一地碎瓦。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转身走回药柜，打开一个乌木盒子，里面是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银针，每一根都泛着幽冷的光。

他拈起一根最细的，走到床边。

余沧海又开始剧烈抽搐，脸上的四色光芒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旋转。

平一指不再看那和尚，也不再听那六个白痴的噪音。他眼中只剩下这个病人，这个他行医生涯中最大的挑战，最大的杰作。

他出手如电，银针精准地刺入余沧海颈后一处大穴。

床上的人猛地一挺，随即软了下去。脸上那混乱的光芒，渐渐平息，恢复到一种诡异的平衡。

平一指收回手，面无表情。

他看着床上半死不活的余沧海，看着角落里冥顽不灵的和尚，看着旁边手舞足蹈的六个疯子。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病了。

病得很重。

这病，叫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被推开，走进几个人来。

为首那人一身锦袍，身材魁梧，面相威严，顾盼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看着像个账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再后面，是几个神情精悍的随从，还有一个瘦骨嶙峋，老管家模样的老头，从进门起就缩在角落，仿佛一团影子。

一行人风尘仆仆，像是远道而来的大客商。

平一指正要循着老规矩开口赶人，那个账房模样的中年人却先一步拱了拱手。

“平神医，我等是来谈一笔大买卖的。”

“买卖？”平一指冷笑，“我这里只看病，不谈买卖。出去。”

“这笔买卖成了，可救上千人。”那账房依旧微笑着，“当然，也会死上几万人。”

平一指的动作顿住了。

那账房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一进一出，账上的盈余，足够您下半辈子开门济世，只救人，不杀人。”

“太好了！”桃干仙叫道，“这买卖划算！死几万人，那那边那个大和尚的疯病，岂不是都有得治了？诊金绰绰有余！”

“胡说！”桃花仙跳起来，“大和尚就一个人，哪里用得着死这么多人来换？太浪费了！”

“这你就不懂了，”桃实仙一本正经地解释，“世上的疯和尚多得是！咱们可以去几个和尚庙，把他们的和尚都抓来治病，那几万人不就用上了？”

“此计甚妙！”

“大善！”

六人瞬间达成一致。

“你们都忘了！”桃叶仙突然一拍大腿，“平神医刚才说了！治脑子病，不用杀人，把好人打疯了就行！”

此言一出，另外五人眼睛齐刷刷地亮了。

“对啊！咱们去找几万人来，挨个把脑袋敲坏！一半当诊金，一半让平大夫来治，这买卖，干得过！”

“走走走！现在就去！”

六个活宝兴高采烈，转身就要出门找人敲脑袋。

就在这时，墙角那个老人，身形突然一变，没人看清他的手法，桃枝仙就被点了哑穴。

那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脸上紫气一闪、锦袍之人双手连点，几个随从也纷纷动手。

桃谷六仙一时间都被点了哑穴，动弹不得。

这个世界，清净了。

墙角的不戒和尚睁开了眼，念了句佛号，却没说话。

平一指心中一松。

但是，他行医半生，救人无数，杀人无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把他的规矩，当成一门生意来谈。

而且，这生意听起来，该死的诱人。

何况他们还点了桃谷六仙的哑穴。

太爽了！

他死死盯着那个账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

账房先生微微一笑，看向为首的锦袍客商。

那客商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如山，每一个字都像一块铁，重重砸在平一指心上。

“我们要你，研制出一种丹药的解药。”

“解药？”平一指的迟疑了一下，“什么丹药？”

锦袍客商缓缓吐出五个字，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了。

“三尸脑神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