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争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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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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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鸳鸯水边跃出地面时,霞光映红了小半边的草原和天空。

亘古不变的朝阳的抚爱之下似乎依旧是百年未变的怀荒城。若是太阳有记忆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惊讶于此时的城池笼罩在一片袅袅炊烟之中:

这座大漠草原边缘的小小城池的居民向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吃饭的历史。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了一种叫做贤者时间的状态。

杀累了抢累了的镇兵干了一晚上他们甚至他们的祖辈想干却一直不敢干的事情,摧毁一切压迫和毁灭一切秩序带来的巨大刺激和战栗已经逐渐褪去。

他们的妻儿从豪强狼藉的仓库里寻来了不多的粮食,拾取燃烧倒塌的房梁画栋为兴奋了一夜的丈夫们煮上一碗难得的稀粥。

几乎所有镇兵在端着碗时都迟疑了至少那么一下,我是谁,我在哪,我都干了些什么。

目光稍稍往旁边挪一挪:

居住在城南,旁观了一晚上背德刺激的僚吏军官们也陷入到一种既憋闷又亢奋的、另一种形式的贤者时间。

他们一向是这个城池、这个军镇实际运行者和维护者,他们鄙视着、恐惧着细民的欲望,艳羡着城池真正权力者的支配力、幻想着正南方千里外高门士族的生活,但更是愤怒着、无奈着自己仕途的无望和软弱无力。当奉之为圭臬的道德底线活生生的破灭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当真正权力者的体液泼洒到身上后,他们也曾陷入一种莫名的癫狂和兴奋中。

当朝阳安抚下沸腾的激情,他们也开始扫视自己,我该去做什么,我还能做点什么。

目光继续扭动去看城池东西轴线上,还能发现第三种贤者时间。

城东和城西高深宅院的火光已经黯淡,黢黑而又殷红的砖瓦房梁默默述说着昨夜的疯狂。

这里已经看不到参赛者的完整的身影,他们已经在昨夜的第一波刺激中过早地释放掉了所有的生命力。

当然,如果你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够发现城池的正中,从前最高权力者的舞台上的血泊旁还有个失去魂魄的影子,这个来自皇京最高贵的家族之一、北方帝国曾经支配者的后代、权力斗争中天真的失败者于景,再一次陷入了迷茫:我生从何来,又将死在何处。

当然,这座城市里并不是没有人保持一定的清醒,比如前一日因为被拷打而暂时失去武力的乐举。

第一批从贤者时间恢复的是来自城南的僚吏和军官,他们或是三两成群进入曾经的办公场地试图寻找残存的权力,或者单枪匹马地走向还在迷茫中的人群,用曾经的身份和威望唤起对方的注意力。

第二批清醒过来的才是昨夜最疯狂的人,镇兵和细民在惯性的作用下逐渐向昨天之前的上级或是平日里的好友亲朋、又或者是一向信任尊敬的人聚拢,希望从对方的气度和态度之中缓解对未来的迷茫。

第三批人。

没有第三批人清醒的人了。

当这些人遵循着本能向着城池正中汇聚而相互碰头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当中天而照的烈日。蒸腾起来的末夏暑气反而令人更加的清醒而又吵闹。

昨夜的所有人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处置还没清醒过来的第三批人——

城池里过去、现在地位最高的人,征虏将军、怀荒镇都大将、恒州大中正于景。

这个问题的难度不在于争吵地如何的激烈,而在于这场争吵注定没有结果——因为没有一个人拥有最终的审判权。

高贵者和卑鄙者都死在了昨夜,怀荒镇最大的豪强、怀荒镇司马、鲜卑强宗的后代达奚氏死光了、怀荒镇第二豪强、怀荒镇长史、乌桓难楼的后代楼氏也死光了,最开始有勇气站出来制止一切的其他高级僚吏、军主也死了。

就连点燃了起义的火焰、细民中名声最好、僚吏中职位颇高的乐举也不见踪影。

所以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先放在那,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

然后要解决的第二个问题是,早饭吃过后午饭吃什么,然后明天吃什么。

这不是在开玩笑,饥荒早就在怀荒镇蔓延,从府库和豪强家中搜刮到的东西显然不足以满足所有人、每一天油水寡淡的肚子。

不过这个问题倒是很好解决,几乎是所有人一致同意,把城外圈养和放养着的曾经姓楼或是达奚的畜群按人头分掉。

至于这个问题的附加题,未来吃什么,暂时也留到未来解答。

最后要解决的问题是,接下来干什么。由于参与答题的人实在太多,吵了半个白天也没个结果,所以他们决定自发地形成答题互助小组,然后派一个人出来抢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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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起也参加了怀荒人的集会,不过听到了一半便觉得没什么意思赶紧偷溜回家。

离开人声鼎沸的官寺往东不远便是乐氏兄弟的家,好在昨夜达奚家的火势被扑灭的及时,没有把乐起的房子给烧掉。

折腾了一夜又一天乐起的肚子也是不争气的咕咕叫直冒酸水,还没进门便叫道:“木兰姐,饭菜有没有?”

只见院门吱嘎一声往里拉开,一个妇人迎了出来。

说是妇人其实并不是很恰当,这年头盛行早婚早育,慕容家和乐家是通家之好,去年慕容武就做主把妹妹木兰嫁给了乐举,若论起年龄木兰也不过比乐起大个两三岁,放到未来还不一定上大学了呢。

慕容木兰自幼同乐家兄弟一块长大,从来都把乐起当作亲弟弟看待。见少年顶着黑眼圈捂着肚子回家也不客气,一把揪住少年的耳朵就往院子里拉扯:

“好你个二郎,可算是长本事!昨夜做了好大一番功劳,转头就把你大哥丢在外面!”

两人正在门外打闹的时候,乐举也拖着步子走了出来:

“是我叫二郎先去官寺打听打听情况的,快进来先把东西吃了。”

乐起甩开木兰,用尽最后力气扑进屋子里,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一屁股盘腿便坐在地上,拿起桌子上的胡饼就往嘴里塞。

“咦!居然是髓饼!”

这髓饼和一般人家吃的胡饼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将牛羊大骨的骨髓,外加一些羊乳之类的和入面中烤制而成。

要说稀奇的话,就是这年头能吃的上胡饼的都不多了,何况髓饼。

“木兰知道你辛苦,把家里剩下的面都拿出来了。早上又有乡邻送来了几根大棒骨,正好给你补一补。”

乐举看着大快朵颐的弟弟微笑颔首,全然不顾自己才是病人的情况。兄弟俩的父母死得早,所谓长兄如父不过如此了。

直到木兰又一次揪住了他的耳朵,乐起才想起面前的兄长,赶紧咽下口中的食物将最后一个髓饼递给了乐举,说起了今早怀荒人集会的情况:

“有卢喜、贺赖悦、丘洛拔,还有徐颖和慕容武。”

乐举摆了摆手示意他早就吃过了,然后说道:

“看来大家还是选了自己的老上司或者熟人。卢喜是功曹史官位高,平时名声也还不错,不少人信得过他们。贺赖跋弥(贺赖悦)的大父当过军主,丘洛跋和胡洛真(慕容武)都是队主,显秀是狱队,既是手上有真功夫的好汉,又都是手底下有几个铁杆跟班的小官,所以也有镇兵投奔。”

“大哥,那你怎么不来?刚才好多人都在找你,要是你过来了哪会吵成那个样子!”

乐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道。虽说是少年人,经历了一夜的混乱此时困意正上头。

“胡洛真也在说,镇上的人眼光、口才、打架都不如你,如果你来了不至于让那丘洛拔和贺赖悦在堂上聒噪。”

“且不说这个,胡洛真是什么个意思?”

“那还不简单,砍了于景那草包,扯起反旗,翻过燕山去花花河北谋个出路。”

“其他人呢?”

“贺赖悦和丘洛跋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们担心大宁和高柳的官军半道打过来。建议咱们联络联络其他军镇,听说那边的人和咱们一样,一样早就受不了镇将的盘剥了。其他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徐颖大哥也没说话。只是卢喜说了半天,不过大家都没怎么听懂他到底想要干嘛。”

“多半就是别轻举妄动,或者向朝廷请罪罢了。不过他们不敢直接对着一大堆镇兵说什么请罪,可不只能说的云山雾罩的嘛。”

“欸对对对,差不多就这样。”

“那结果呢?”

“没商量出个屁,说是先等等看。那大哥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要我说,今天都好好回去睡一觉,折腾了一夜又一天了都。”

乐举拿起了最后一个髓饼递给了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的妻子,然后向乐起说道:

“有个事吩咐给你你倒是真的。”

乐起忙不迭点头。

“昨夜一场大乱,城中死伤应该不少,所以我想好好的给死难的乡邻们办个丧事,别白白辱没了他们。可如今家里我也不得劲,所以想让你去找庙里的和尚还有周围乡邻讲一声,明天就按咱怀荒人的习俗为死难的乡邻出殡,然后埋到城南山上去。”

“这几天天气热,是得赶紧收拾收拾不然一定会有瘟疫。那我这就去通知大家。”

“还是我去吧”

木兰接过髓饼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后说道:

“就你俩这样子还能出得门?总归不过是些走路说话的活路,我又不是干不成。”

木兰出门之后乐起服侍兄长歇下,然后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躯,裹了裹衣服便径直躺在地上。抬头望着低矮的屋顶顿觉世事如白云苍狗,短短几天之内自己的命运和心态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他没问,乐举也没说,但乐起多少有点明白乐举的想法。

乐举并不是不想去掌握怀荒镇的主导权,而且实际上经过昨晚精彩的表现,加上多年来积攒的好名声和一身的武力,乐举自始至终都是怀荒乱后当之无愧的核心领导者之一。

不过仅仅是之一。

毕竟乐举从前仅是一个户曹史,家境也不过小康而已。

在怀荒镇的传统秩序将灭未灭的当口,过去的官职和身家财富仍然是一根巨大的标杆。

从怀荒镇兵推举出来议事的几人也可以看出来,其中目前话语权最重、最乐于发声的还是从前的高级官吏,这些人还有另外一个书面称呼——既得利益者。

所以此时他既没有必要,也没有这个能力去争夺唯一的话语权。

但这并不意味着乐举什么都不去争取。

昨夜的一声怒吼拉开了早已蓄势待发的乱世剧场的幕布,而乱世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权力逻辑的崩塌和重建。

明天的葬礼将是乐举检验动员能力和展示肌肉的最好契机,也将是他正式登入权力场的起点。

至于乐起,虽然经历了昨晚的向死而生,说到底还只是个刚刚穿越到这个时空的少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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