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争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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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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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之北大漠之南向来是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瓯脱地带。

豪强、细民两大社会阶层的分化的同时,他们的社会生活方式却产生了另一个方向的潮流,既有别于草原上放牧的蠕蠕,也有别于山南塞内的鲜卑同族和汉人。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的就是宗教信仰。

乐举煽动镇兵起义时指出镇将官吏逼迫他们去修葺城池和营建官衙,却毫不提官衙东侧的佛寺。因为怀荒镇比武川、怀朔更靠近富饶的河北大地,也更快地接受佛教的信仰。

虽然镇兵们依旧崇信巫术、占卜等原始信仰,无论娶妻盖房都会事先占卜一番,但是佛教也越来越侵入了日常生活。

怀荒人的葬礼习俗就是明证。亲人去世后他们一般会请来巫师占卜出殡的日期、埋葬地点以及哪些人可以或是不可以参加随后的一系列仪式。而当死者家属抬棺出门后,又会先抬到寺庙中请求比丘诵经祝福,然后再由比丘带领绕城内一圈后前往死者最终埋葬安息之处。

不过这世上有组织总是胜过无组织。

虽然寺庙里只有几个比丘,但也比平时放羊兼职占卜的巫师们有力量的多。

所以不管是镇兵推举,还是死难者丧事的操办,人们都似乎忘记了巫师的存在而首先找到了比丘们的首领——智源和尚。

死难者的集体丧事简陋但又不失隆重,在昨天下午简单收敛好死者遗体后,家属纷纷将遗体统一安置在了官寺前。

乐举兄弟俩同其他人一样身着孝服,向前来帮忙的邻居行礼然后回身带领众人向死者磕头,接着就招呼众人起灵抬棺。

说是抬棺其实不太准确,因为绝大多数镇兵都没有余财早早为家人准备好薄棺,绝大多数遗体身上甚至连一块像样的白布都没有仅仅是拿了一张帕子大小的粗布遮住面容然后放在临时打造的担架上。

一个镇兵走在最前面打着白幡,乐举、乐起和徐颖、慕容武分别扛起一副担架一角上肩便走出官寺——这位死者无亲无故,所以由乐举等人为他送行。

镇上的打更人跟在后头敲响了梆子:“诸家有孝,众亲往送。今脱苦海,明登极乐。呵!起灵也!”

起初送葬的队伍仅有这六人,不过随着一声声梆子的提醒,其余死者的家属也抬起了担架,而还有更多的人空手跟在了后面。

乐起勉强回头看去,乌泱泱的人群尽是来自城北拖家带口的细民。这不仅仅归功于死者的遗德,更是得益于乐举的多年来的好品德。

乐举自接过亡父的怀荒镇户曹史职位后,一直保持着谦逊有礼的作风,无论是起科租税还是带人办差都能尽量体谅、宽容生活窘迫的细民,纵然家资浅薄,也时常拿出微薄的俸禄接济周围邻居。

明明有着魁梧的身躯和矫健的弓马身手,却从不用来逞强斗狠或是欺凌弱者。前日又因为细民仗义执言而下狱,大家的敬佩在昨夜动乱后的迷茫的交织下达到了一种新的高度,似乎从此刻起乐举的一切缺点都被遗忘掉了。

当送灵的队伍到达城中寺庙后,乐举等人小心地将担架置于佛堂地面,向着早已等候多时的智源和尚合什行礼。智源和尚点头示意,左手扶在棺木上,右手立掌拨动念珠唱道: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地藏,是南阎浮提众生,志性无定,习恶者多。纵发善心,须臾即退。若遇恶缘,念念增长。以是之故,吾分是形百千亿化度,随其根性而度脱之。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众,付嘱于汝。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渧。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勿令退失。”

“......”

佛堂内外,众人一道合什跪倒,跟着智源的梵唱闭目而念念有词。仿佛智源所诵的地藏经不仅是为昨夜的死者,也是为众人而唱。

长久积压的屈辱和愤怒,昨夜复仇的肆意与疯狂,今日的迷茫懵懂都交织在一起,使得简单的集体葬礼中肃穆悲哀的气氛达到了一个顶点。

智源转身向佛像合什继续诵唱道:

“大魏正光四年岁次癸卯,六月己未初十日乙丑之期,怀荒镇民居士凡凡,四大假合,一舍色身,万缘放下。”

“喏...喏...”

众比丘唱和。

“察曰:往生众居士,郡望恒代、世居怀荒,皆有志操文武兼资,为镇民兵户长戍北疆,其人皆深识非常,知宝璧确非随身之资、福林必获将来之果。虽未破色障,少诵佛法,但行弥正迹,业果昭彰。”

“唵...唵...”

众比丘一同敲响木鱼念道。

“怀荒亲旧百姓,仰凭三宝,上答皇恩,下述民心,敬发洪愿志哀于前,曰:上为佛法兴隆,又愿皇帝陛下金轮应廷、圣祚凝远,群龙伯官、守宰令长,贡谒于时,国土安宁,五谷熟成。下为七世先亡、见存师僧,因缘眷属,蠢动众生,有形之类,越三途苦难,居登正觉。再为居士灵魂得佛接引,往生净土,无有痛苦。西方有极乐,花开见弥陀。七宝池中,莲华化生。无有诸苦,但受诸乐......”

“南无阿弥陀佛。”智源拿起引磐一敲,一阵嗡鸣震荡佛堂内外。

“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回应道。

智源口念佛号当先而出,乐起等人赶紧抬棺随后。

自庙中出来,送葬的一行人直往西门而去。沿途随行的镇兵细民越来越多,原本乐举的同僚也纷纷加入队伍,甚至有人也前往乐起四人之间一同抬棺。自西门出城,队伍径直往南向着燕山而行。当乐起来到山麓下预定的公墓所在时,正好暑风渐起白云飘荡,往回望去送葬的人群从山脚直连城门,宛如蓝天投下一柄长槊笔直地插入大地,又如一只重锤,锤头是队伍末尾的怀荒城、锤柄是送葬的人群,一下一下敲打着乐起的内心。

乐起深知,大哥乐举出面主持办这一场葬礼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为超脱死难的众百姓。但此时此刻见此情此景也难免心神摇曳,再次想起了前日在地牢中的情形与誓言。

当送葬的人群逐渐挤满了山麓,智源再次敲响了引磐。

“长吏卢公、贺赖、丘二将军,诸位乡邻居士。孝家乐氏感诸位相送之缘,有一言敬上,可否拨冗一听?”

智源出声召唤的正是怀荒镇民推举出来的民望们。

“大郎请讲。”当先回答的一人正是怀荒功曹史卢喜,他本是范阳卢氏旁系子弟,年轻时得罪了族中长辈逃到塞外当一个僚吏,已有二十年。作为乐举同年的同僚,也是目前僚吏中官职最高者,他敏感地意识到乐举在镇民汇聚的当口将要说的话必然存在某种目的。而其余诸人,包括一些还在山上的镇兵也纷纷驻足。

“诸位乡邻。死者已归极乐,可我们这些活人还要苟且偷生下去。”面对乌泱泱的人群,乐举打算用最简单朴素的语言。

“我听说二郎所,昨日大家吵了一整天。简单地说,就是咱们到底是造反还是不造反,对吧!卢功曹、跋弥兄。”乐举向人群中示意,不待对方回答又接着说:“大郎我虽然才低德薄,但也有几句掏心窝的话,望诸叔伯兄弟们静听。”

“咱们怀荒人少地贫,现在又缺粮。要是咱们去造反,朝廷的大军不敢打蠕蠕人,还不敢打咱们吗?上次李崇北讨蠕蠕带了十来万人,咱们怀荒男女老少加上城外牧奴,拢共就一两万户不到,就算咱们一个打十个,也得活生生耗死在草原上。今天我们还能为前夜死者送葬,可要是造反谁来给我们送葬呢?”

卢喜等人闻言不禁颔首,镇兵中也多有人附和对极,对极。可是大多数人还是保持了沉默,见此附和的声音也小了下去。徐颖更是摸不着头脑明明造反就是乐举兄弟俩煽动起来的,不过出于对乐举的信任和亲近他并没有出言质问。

“造反是死,可不造反也得死啊!”乐举见人群又归于安静,不由得放大了音量。

“大家都看到了,府库中啥都没有。昨天大家寻了达奚家的存粮饱吃了一顿,可明天呢?咱们杀了镇将的老婆,杀空了两家豪强,杀了不少平时为非作歹的恶吏,这朝廷能放过咱们吗?就算放过了,难道会像伺候蠕蠕人一样给咱们送粮送种子来吗?”

“你说的谁不知道,就说该怎么办吧。”贺赖悦有点不耐烦,还以为乐举有什么高见结果还是那套陈词滥调。

乐举闻言不却不生气,稍等了片刻后干脆直接点名主题,“要我说,就是四个字。不反而反!”

“不反而反,啥意思?”这下就连慕容武都有点懵。

“就是说,咱们拥立于景为首,打出诛杀奸臣保护皇帝的名义起兵,要么朝廷给条前途和活路招安咱们,要么咱们勾连六镇,一起打进中原!”

“大家伙想想,塞上六镇,难道只有咱们怀荒人在忍饥挨饿吗?我听说西边沃野的镇将比于景还要残暴,怀朔、武川的豪强比达奚家还要强横,抚冥、柔玄的天灾一年接着一年。只要一路打过去,六镇的镇民都会来响应咱们!”

镇兵们相互交头接耳,言语中流露出兴奋。可卢喜等人的脸色却难看下来:“那朝廷的大军还会打过来,到时候乡邻们会死多少人?”

乐举顿了顿接着说道,“可咱们造反不是为了什么?为的不过是求条活路罢了。要是朝廷愿意招安,咱们就与他们好好‘商量商量’便是。”

“卢功曹,咱们的父祖到死都是是大魏的忠臣子民,我也不愿坏了他们的名节、断了大家的活路。”这话是对着卢喜一干“民望”说的。

“我刚才为什么要说要打出诛杀元叉的名义,就是因为这元叉为非作歹而又活不长了啊!”

“自正光元年元叉联合宦官刘腾蒙骗天子,囚禁太后,诛杀清河王元怿以来,耽酒好色贪婪无度,这阿那瓌就是他给请进来的!我前年为镇将往洛阳送信的时候就听到洛阳百姓都在议论,朝廷中仁人志士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中山王元熙、右卫将军奚康生,就连咱们的于镇将这种糊涂蛋都曾图谋诛杀他。所以咱们打出诛杀元叉的旗号,塞内州郡也会动摇犹豫。”

“何况这元叉隔绝天子和太后的母子人伦,就算他再怎么谄媚逢迎,天子终究会有看破的一天。等元叉倒台,天子自然会怜悯我们这些被元叉逼得走投无路的忠臣,到时候咱们就大大方方地投降朝廷,人人都能得个官来做。卢功曹等几位叔伯也能一展平生的志向,到花花洛阳当朝廷的公卿。”

“乐大郎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众人纷纷颔首。

“事不宜迟,请诸位叔伯兄弟马上赶去官衙,去请于镇将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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