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令之后是析字。

飞花令考校的是士子背诵的诗词量，而析字则是基本功的考校，看士子对《集韵》、《广韵》、《说文解字》之类的掌控程度。

这一关很难。

毕竟谁都不可能掌握所有文字。

一些偏僻字容易难住人。

而一些字因为常见，便不会太过于研究，也容易出错。

是以当州庠教授汪巢依次考校下来，过关者的人数比之飞花令更少，松溪三郎君中的叶庆瑥和建阳的范通直都没析出。

陈大一析“夢”字。

虽是常见字，但并不简单。

大概是汪巢故意为之：你不是写了如梦令么，如果连梦字都析不出来，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陈大一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说文解字》有载，夢：不明也。《小雅》言之‘民今方殆，视天梦梦’。传曰‘王者为乱梦梦然’。《释训》曰：‘梦梦，乱也’。按故训释为乱，许云‘不明’者，由不明而乱也。以其字从夕，故释为不明也。”

“字从夕，莫忠切，又亡贡切，音在六部，举形声包会意。”

还行。

前身在这方面的功底很扎实。

析字不过者，十八人。

飞花令和析字都只是聚雅亭的大佬们对众多士子的考校，并不影响最后的论文——飞花令和析字出错，不代表才华不足。

也有可能恰好是遇到了不知道的诗词和字而已。

之后进入桃夭坊的女伎歌舞环节。

引得一片喝彩。

其中松溪三郎君的掌声为最！

若不是文会下众目睽睽，只怕他们已经一掷千金打赏女魁，安排晚上睡觉的事情了。

眼看时候不早，开始论文。

先前都是开胃小菜，论文才是重头戏。

一州六县的庠生若能夺得论文之魁首，又确实有真材实料，比如章惇这类，就会被举荐去国子学中，接受更高层次的教育。

科举中第的希望大增。

吕守志整肃衣冠，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朗声道：“诸位士子皆是八闽大地年轻一辈的翘楚，诗书满腹之士，想必都藏有锦绣文章。今日阮教授、晨莲先生、林侍郎、李司业等诸位大贤皆在座，正是请益求教的良机。”

这番开场白看似平常，实则点明文会主旨。

是士子之争。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谷雨文会自创办以来，向不拘泥于地域之限，建宁军一州六县士子可在此切磋文章，角逐魁首，他州游学之士，亦可参与文道交流，融会贯通。“

建宁军谷雨文会历来开放包容，不仅本地学子可以参与，连外乡游学士子亦可同台论文。

无形中给本地庠生带来了莫大压力。

想他们平日里都是乡里称颂的才子，若是在自家地盘上被外来士子夺了魁首，传扬出去，建宁军读书人的颜面何存？

所幸过往尚未有此先例。

但若今日让外人拔得头筹，那可就真是颜面扫地了。

吕守志继续道：“本次文会分作两轮比试，首轮由本使命题，诸生需即兴应对，体裁不拘，可作鸿篇巨制，亦可取妙手偶得之句。”

压轴在第二轮。

第一轮的即兴不过是助兴。

不过历届文会夺得魁首的士子，大多在第一轮的即兴中便已锋芒毕露。

吕守志目光环视，最终落在场外维持治安的衙役身上，心思一动，振袖高声道：“自古以来，剑为百兵之君，三尺青锋承载着千年意气——既是十年磨一剑的侠意，又是‘宁为玉碎’的士人气节，今日便以‘剑’为题，诸生当以诗词歌赋为器，于平仄格律间感受这份刚柔并济的千古侠气。”

稍作停顿，补充道：“予尔等两刻筹谋。”

“稍后发放文房四宝，诸生需在两刻内完稿，逾时不得再作增删。”

唐肃探头过来，“可是有意考校那陈大一？”

吕守志眉头微蹙，轻叹一声：“非是有意为难，只是……”指尖轻叩案几，“方才翻阅其旧作，文风质朴，而《如梦令》文风婉约，不排除抄袭的可能，若他当了魁首，再被查出抄袭，面子上不好看啊。”

婉约的文风，怎能写出剑的荡气回肠！

若是写得出来，那说明陈大一确实可以掌控多种文风。

抄袭之说便不攻自破。

所以严格来说，这不是针对，而是吕守志的殷切期望。

唐肃明白了他的苦心，拱手道：“使君有心了。”

这是好事。

建宁军谷雨文会的士子魁首并不鲜见。

每三年一个。

但如果出一个章衡那般的才子，不管这个魁首出仕后的政治立场如何，和建宁军本地的父母官肯定会更亲近一些。

同时也是建宁军父母官的政绩。

两刻时间一晃而过。

吕守志缓缓起身，袍袖轻拂：“时辰已至，诸生请搁笔。”

又朝州庠讲授汪巢微微颔首，示意由他负责核对士子所念文章、词句，确凿和纸上写的一般无二，以保证即兴环节的公允。

说是两刻，便只两刻！

后念的人不能比前面的人有更多时间修改。

吕守志环视众人，目光落在最左边的瓯宁县区域，眼神带着鼓励，笑道：“便由瓯宁县诸生先来珠玉在前罢。”

瓯宁县坐在最左边的士子起身，“晚生陆博，乃李司业门生，即兴了一首七言绝句《正气歌》：寒光出匣动星辰，淬火曾熔日月魂。不向人间争胜负，只留正气满乾坤。”

在场众人大多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能看出这首绝句之妙。

赞声四起。

李司业的门生，果然有两把刷子。

吕守志颔首笑道：“该诗极有《侠客行》的美感，完成了‘物象—心象—道象’的跃升，堪称精品。‘淬火曾熔日月魂’一句尤见功力，‘只留正气满乾坤’更显境界。”

“属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名师出高徒，某以为，这份诗作极有可能是今日文会士子魁首之作。”

评价很高。

陆博顿时脸都笑烂了，急忙谦虚说使君谬赞了。

但他想多了。

下一个，吕守志评价一番后，又道：“这阙小令也有可能是魁首之作。”

下下一个，吕守志还是如此总结：“这份短赋亦有可能是魁首之作。”

“……可能是魁首之作。”

“……可能是魁首之作。”

众皆无语。

不是说吕守志没有才华，相反，他的点评鞭辟入里，句句如箴。

但他点评归点评，在总结性的评断上却不管良莠，全是万金油套话，对每个人都不偏不倚，这碗水端得那叫一个平整……

主打的就是提供情绪价值。

毫无参考性。

果不其然，轮到建阳县的士子时，吕守志还是一个劲的夸，好像在他眼中，建宁军的士子都应该是文会魁首，都应该高中大举。

所有人都有点哭笑不得。

陈大一忍俊不禁的嘀咕了一句，“万金油之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