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好生狂妄！

先前陈大一扬言要夺今日的士子魁首，已是狂态毕现，但尚可理解——但凡稍有名气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心高气傲，自视甚高？

可如今竟口出狂言，说什么八闽之地无人可出其右，言下之意，竟连李轻山、赵凉雏这等名士都不放在眼里了。

什么士子魁首？

分明是要当着八闽之地的魁首！

这已不是目中无人。

是丧心病狂。

莫说他陈大一，便是章衡重返建宁军，也决计不敢如此大言不惭。

自古文无第一，谁敢断言自己的文章能冠绝天下？

一时间满堂哗然，斥骂之声此起彼伏。

阮洛沅与赵凉雏、濮剑三人相顾愕然，眉宇间皆浮现忧色。

知道陈大一有狂儒之姿。

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的天高地傲！

三人忍不住暗暗叹气。

陈大一终究还是少年意气了，不知天外有天，如此性情若无人点拨，任其在蒲城这般恣意生长，只怕要步了王安石文章中那位方仲永的后尘。

然而……

陈大一那锋芒毕露的才情，却又着实令人惊艳。

放眼八闽之地，能为其师而正其品行者，唯唐肃、吕守志等寥寥数人堪当此任，可这两位使君一心经营仕途，岂会收下争议士子为门生，无异于引火烧身。

可惜了这块璞玉。

倒也越发期待，究竟是何等惊世之作，能让陈大一如此睥睨全场？

亭中诸公心思各异——除了未入仕途的赵凉雏，哪个不是宦海沉浮的老狐狸，对今日文会的暗流涌动，早已了然于胸。

形势一眼清。

以陈昭、周长平为首的士子，在州庠教授汪巢的暗中策应下，针对打压陈大一，其意不止是阻止他文会扬名。

更是要将陈大一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大概率牵扯到了蒲城章氏与秀里吴氏两大乡绅士族的博弈中了。

是以建安知县彭执与致仕老臣林驰然冷眼旁观，只顾品茗饮酒，打定主意置身事外，绝不掺和进今日任何争执中去。

吕守志虽洞若观火，却又不得不涉足其中，只是局势未明之前，他不得不字斟句酌，始终持中守正，不偏不倚。

建宁军儒林魁首，是以国子监司业致仕的李轻山。

文会开始后他一直枯坐，不显山露水，此刻却猛然拍案而起，“竖子无知！”

佝偻着腰身来到凉亭前，抬起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陈大一，声如洪钟，“好个狂妄小儿！老朽在国子监数十载，见过多少才高八斗的学子，却从未见过似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甩长袖而负手，佝偻的腰身挺直了几分，厉声质问：“可知《礼记》有云：君子不自大其事？可知《论语》曰：君子泰而不骄？仗着几分歪才，就敢在此大放厥词，有辱斯文！”

颤颤巍巍的转身，指向凉亭柱上悬挂的“明德至善”匾额：“看看这四字，你可担得起其中一笔一画？老朽今日替你的师长好好管教管教你！”

陈昭大喜，他没想到连建宁军儒林泰山李轻山都站出来收拾陈大一了。

章氏好大的手笔！

这么一看，那屌毛今天纯属是自掘坟墓啊！

立即大声嚷道：“李司业乃我八闽之地的儒林之首，正该秉持正义，以正儒道风气，绝不能让抄袭他人作品的卑劣之人逍遥法外。”

建州通判杨迪起身缓缓的道：“理应如此。”

州庠教授汪巢心里松了口气。

李轻山这老小子终于站出来了，杨迪也入场了，还真以为他俩要一直稳坐钓鱼台。

对李轻山作揖行礼，“李司业，此子狂傲，徒然让人笑话我建州士林风气不正，你老受累，让他知晓什么叫天高地厚。”

没办法。

陈大一那首《一剪梅》水平有点高，一般人压不住他。

只有李轻山、赵凉雏之流有资格。

汪巢此刻心中甚是狂喜，受蒲城章氏所托，要打压蒲城庠生陈大一，原本只能从他的文章中着手，结果他自己作死。

竟如此的不疯魔不成活。

现在好了。

陈大一抄袭不抄袭已经不重要，只要李轻山压住他，就能坐实他目中无人的狂妄自大，那么接下来的论文，他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斩得魁首。

今天之后，他还有什么颜面留在建宁军，只能背井离乡。

但蒲城章氏有的是办法让他泯然众人。

甚至人间蒸发！

陈大一心里哟嚯一声，终于忍不住了？

全部站出来了！

这是要准备一起发力，将自己打入深渊，再无重起之日。

阮洛沅透露的消息，在章氏十三房宴请的人中，就有李轻山和杨迪，想必这两人就是今日针对自己的杀手锏。

现在终于被他们逮住机会了。

完全不惧。

今日就让你们知晓，什么叫我以笔墨笑苍生，尔等皆炮灰。

人间全无敌！

施施然对着李轻山长揖为礼，直起腰身蛋笑道：“倒是叫李司业失望了，晚生只有一位私塾夫子，并无投帖拜名的恩师，李司业既然有此好意，晚生便得好生请教，还请教诲！”

你自己跳出来的。

那就别怪我让你晚节不保。

满场顿时炸了。

狂！

太狂了！

吕守志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提醒道：“陈生，满招损，谦受益。”

可以狂，但不能无礼。

面对李轻山，后学晚生应该持有谦卑。

他又有点惊心，陈大一还没有入赘秀里吴氏，蒲城章氏却动用了偌大阵仗，竟然怂恿了建州通判杨迪和建宁军儒林之首的李轻山联袂打压。

蒲城章氏和秀里吴氏之间的较量，已经到了这等水火不容的地步了么？

陈大一行礼，“学生受教。”

李轻山气极反笑，“使君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付了，此子品行顽劣，正是无尊长之故，他既放下狂言，老朽便遂了他的心意。”

顿了一顿，对陈大一道：“你既豪放若斯，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那便拿出你生平得意之作，但愿你真有经天纬地之才！”

若是没有……

建宁军儒林便容不下你！

陈大一神情谦卑，“回李司业的话，晚生的生平得意之作有些多，不如请李司业先扬明章，晚生再寻一首类似之作请司业雅正。”

打脸的最高境界，就是在敌人最擅长的区域里，把他碾压成渣！

李轻山为老不尊，不讲体面，我来替他体面。

全场：“……”

好吧。

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