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世道,狐妖
第45章 世道,狐妖
翌日,天方破晓。
周庄便随吴公夫妇启程。
同行者自然是蔡家那小公子,名唤蔡瑜。
周庄要他同行,便是存心要惩治这少年的心性。
令其知晓“祸从口出”之理。
山东至陕西,关山万里,路途迢迢。
蔡瑜初时憋着一股气,又嫌轿子气闷。
执意要学周庄与吴家健仆一般策马扬鞭。
蔡家员外宠溺小儿,劝说不得,便只能由着他。
周庄见状,只微微一笑。
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这千里跋涉,风餐露宿,鞍马劳顿,岂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所能消受?头几日尚能强撑,半月之后,雕鞍已磨破锦裤,两股间血肉模糊。
白日里强打精神,夜里宿在荒村野店。
常是辗转反侧,呻吟不绝。
偏生周庄驭马娴熟,如履平地,数日行来,衣袂飘飘,不染纤尘,更衬得蔡瑜蓬头垢面,形容枯槁。
吴公夫妇心疼晚辈,欲为其雇车,蔡瑜却因先前海口已出,又惧周庄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只得咬碎银牙,死命硬撑。
两月余颠簸,蔡瑜一张白净面皮晒得黧黑,身形也瘦削了几分,眼中骄纵之气早被风霜磨去大半,唯余疲惫与一丝深入骨髓的敬畏。
第二月月末,终抵延安府地界。
远远望见府城巍峨轮廓,蔡瑜心头一热,几乎滚下泪来,只觉苦尽甘来,忍不住对着城郭方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恰在此时,周庄打马自他面前悠悠而过,青衫磊落,不染尘埃,恰似闲庭信步,更显蔡瑜狼狈如泥。
蔡瑜心头一紧,慌忙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心中惴惴,如悬十五吊桶,七上八下。
唯恐周庄再寻由头整治于他。
周庄似有所觉,勒住马缰,侧首看向蔡瑜,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问道:“蔡公子,跋涉辛苦。如今延安府已在眼前,你……可准备好了?”
蔡瑜一愣,茫然抬头:“道长所言何意?在下要准…准备什么?”心头那点刚升起的松快,瞬间被这不祥之问浇得冰凉。
周庄目光投向那城郭深处,语气平淡,却如惊雷炸响在蔡瑜耳边:“自然是准备……见见那盘踞在你姑父家中的‘妖精’了。”
“妖…妖精?!”
蔡瑜浑身猛地一哆嗦,如遭冰水浇头。
方才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他只顾着庆幸旅途结束,竟全然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倒不是担心周道长降不住妖魔,他更怕周庄记仇!万一这位道爷降妖时,一个失手,将他送入妖口……那才是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盖,手脚发软。
胯下马匹亦似察觉主人惊惧,不安地刨着蹄子。
他差点栽下去!
慌忙抓住鞍鞯稳住身形,脸色煞白如纸。
看向周庄的眼神充满了惊惧与祈求。
周庄见他面无人色,魂不附体,心知其想岔了,不由莞尔,温言道:“公子勿需惊惶。贫道修道二十余载,修身养性,持戒清心,岂是那等心胸狭隘、挟私报复之辈?降妖除魔,护佑生民,乃我辈本分。断不会为一两句口角意气之争,便行那害人性命、有违天和之事。公子安心随行便是。”
蔡瑜听得此言,心中稍定,然疑虑未消,偷眼觑着周庄神色,见其目光澄澈,不似作伪,这才勉强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拱手道:“多…多谢道长宽宏!小子…小子信得过道长!”心中却擂鼓般暗道:信不信由不得我!如今是案板上的鱼肉,只能闭眼跟着刀走了!
一行人入得延安府城,
早有吴家仆役在城门处等候引路。
穿街过巷,不多时便来到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邸前,门楣高悬吴府匾额,门前还有两盈‘进士及第’的牌坊,吴公一面引周庄入内,一面叹道:
“道长见笑。犬子去岁侥幸中了进士,然至今仍在吏部候选,迟迟未得实缺。唉!这官场…如今是愈发不成体统了!”他脸上露出愤懑之色,“若无银钱开路,吏部那帮蠹虫便只说‘无缺’,生生将人晾在家中,蹉跎岁月!寒窗苦读,竟不如黄白之物!”
周庄闻言,略感诧异。
他自穿越此界,多在方外修行,于世俗官场确无甚了解。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青州府那县令收受贿赂的一箱金银。此刻听吴公抱怨,方知其中龌龊竟至如此。
他好奇问道:
“吴公此前官拜户部员外郎,位在六部,想必门生故旧不少?难道也寻不到门路,为令郎疏通一二?”
吴公闻言,脸上顿时浮现尴尬之色,期期艾艾半晌,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低头不语,显是难以启齿。
一旁随行的蔡瑜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对周庄作揖,又小心地看了一眼姑父,低声道:
“周道长有所不知。姑丈在户部任上时…以清廉耿介闻名。那时户部油水丰厚,同僚多有伸手,唯姑丈…唯姑丈常持正论,不肯与人同流合污,因此…因此开罪了不少权贵。”
他斟酌着词句,不敢有丝毫轻慢,
“如今那些人,能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哪里还肯念什么故旧之情,为表兄疏通?能帮衬的,早些年也都断了往来。”
吴公听得外甥解释,老脸微红,摇头苦笑道:
“瑜儿休要替我遮羞。什么清廉耿介?真正清如水、明如镜的清官,哪能在延安府置下这般宅院?不过是…不过是守着几分读书人的底线,不肯同流合污到那般田地罢了。有些钱,拿了夜里睡不着觉啊。”
他指着眼前这偌大的宅子,语气中带着自嘲与无奈。
周庄目光扫过这雕梁画栋的宅邸,微微颔首,心道此言倒是不虚。
他停下脚步,对吴公、蔡夫人及蔡瑜道:
“三位且带仆役先进府,如常行事,切莫露出异样,以免打草惊蛇。贫道需在宅外稍作布置。”
待三人惴惴不安地进了府门。
周庄双目微阖,旋即睁开,眸中精光一闪,运炁于目。但见整座吴府上空,盘踞着一股淡薄却源源不断冒出的赤黑妖气,即便不用那冲龙玉神符,仅引炁入鼻窍,一丝不太明显却又异常熟悉的狐狸腥臊之气,已扑面而来!
“果然有狐妖盘踞于此!”
周庄心中了然,杀机微动。
他不动声色,绕着吴府高墙缓步而行,指尖悄然自袖中捻出数张黄符,此等符箓是谢老道所传的‘谢家版五雷符,威力尚可且又发动迅疾,对付寻常妖邪颇具威慑,若遇上前次那等积年老狐,此符或难以创伤,但阻它一两息时间,应是不难,自是可以为他拖延追击时间。
当下便欲在吴府四周寻隐蔽处一一贴上。
不料刚贴了两三张,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熟的吴府健仆神色慌张地跑出,四处张望,见到周庄,连忙躬身急道:“道长!道长!小的奉老爷之命来寻您!老爷问清楚了,少奶奶她……她近些时日回娘家省亲去了!”
回去了?
不应该啊!
周庄动作一顿,目光如电,转向吴府宅邸上空。
丝丝缕缕的妖气还在蒸腾。
莫非那妖精不是吴家少奶奶?!
周庄又问:“何时回去的?”
下人回道:
“回道长,据府内仆役和少爷所说,少奶奶她月前便说思念娘家父母,要回门省亲,至今未归!”
周庄眉头微蹙,心念电转:
“要么吴府不止一妖,要么吴家少奶奶不是妖!”
他收起剩余符箓,沉声道:“知道了,引我入府。”
入得厅堂,吴公夫妇与蔡瑜正焦急等候,三人身后还立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儒生,身着青衫,头戴方巾,眉眼间与吴公有五六分相似,只是面如冠玉,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的清傲与一丝儒雅,此正是吴公之子,名唤吴文翰。
吴公见周庄进来,忙迎上道:“道长,这便是犬子文翰。”又转向吴文翰,语气沉重道:“翰儿,这位周道长,乃为父请来……请来家中驱妖辟邪的高人!”
吴文翰本就聪颖过人,进士及第的才思何等敏锐!方才父母与表弟蔡瑜一进家门,便神色慌张,言语闪烁,所问之事句句不离娇娜行踪。
此刻又见父亲郑重其事地介绍一位年轻道士,直言“驱妖辟邪”,他心中那点不祥的预感瞬间如火山喷发!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跨前一步,挡在周庄面前,转过头来怒视父母与表弟,清朗俊秀的面容因激动而涨得紫红:
“父亲母亲,你们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娇娜是邪祟妖孽?荒谬!天大的荒谬!父亲!母亲!你们…你们竟听信此等江湖术士的妖言!娇娜她温婉贤淑,孝顺公婆,持家有道,更是为吴家诞下麟儿!她怎会是妖邪?!分明是此獠妖言惑众,图谋不轨!”
他手指周庄,目眦欲裂,如视仇雠。
周庄见这吴文翰虽被妖气缠绕甚深,然观其面色,中气尚足,印堂间阳气充沛,并无被采补或邪气侵体的衰败之相,心中倒是松了口气,看来这狐妖,对吴文翰倒暂无加害之心。
说不定真如那话本所言:
是狐妖恋上凡尘书生的情孽。
不过,有孔雪笠‘珠玉在前’,他倒也不敢全信。
谁敢保证一时安定不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周庄神色平静,迎着吴文翰几乎喷火的目光,淡然道:“吴公子稍安勿躁。是与不是,贫道一见尊夫人,自有分晓。”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锐利如刀:“只是贫道有一事不明,还望公子解惑。尊夫人娇娜究竟何方人氏?娘家何处?”
吴文翰满腔怒火被这直刺要害的一问噎住,气势不由得一滞,眼神闪烁,期期艾艾道:
“这…娇娜她…她娘家在…在……”
“何处?!”周庄目光如炬,紧追不舍,以炁入喉,声如金铁交鸣,摄人心魄,令面前之人无敢隐瞒。
吴文翰额角青筋暴跳,汗如浆出,支吾半晌,终究像被抽去脊梁骨般颓然道:“她、她只言道是深山幽谷隐居人家,路途遥远险阻,不便细说,成婚之时,亦未曾有娘家人前来……”
周庄闻言,目光扫过吴公夫妇惊疑不定的脸,最后钉在吴文翰苍白如纸的面孔上,语气平缓却字字如惊雷:“哦?原来如此。吴公子饱读圣贤书,当知‘夫妇一体,贵在诚敬’。若尊夫人真乃清白人家女子,既已嫁入吴府一载有余,生儿育女,缘何连自家根底、父母名讳、乡籍何处……这等人伦常情,竟也讳莫如深,不肯实言相告于你这结发夫君?”
他微微一顿,声音不高,蕴藏先天真炁的一言却如当头棒喝,清晰地敲碎了厅中死寂:“若非心中有鬼,行踪诡秘,不敢示人……公子以为,非妖即魅,还能是何缘由?!”
“我……!”吴文翰如遭九天雷殛,浑身剧震,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觉周庄所言句句如刀,字字穿心!
往日种种疑点——娇娜那惊心动魄、不似凡俗的美貌与聪慧,她偶尔流露的异于常人的举止,尤其是那讳莫如深、如同迷雾的来历——此刻如滔天巨浪般涌上心头,堵得他胸口发闷,喉咙腥甜,竟是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他踉跄后退一步,如风中残烛,扶着椅背,三魂七魄似离了躯壳,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方才的愤怒与维护,此刻尽数化为一片无言的死寂。
周庄见状,笑问道:“如何?可曾醒悟?”
吴文翰闻声抬头看了眼周庄,又无力垂头道:“在下确实被惑了心神,多谢道长点醒。只是,娇娜并未害我性命,想来不是什么恶妖。”
周庄没有反驳,只道:“或许是吧!”
随后,又侧身伸手指向宅院北侧,问道:
“那是何处?
若你所言不虚,尊夫人回乡省亲。
那你府中便应该不止尊夫人一只妖精。
依贫道看来,那方向还有丝丝缕缕妖气在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