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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父亲,我看不见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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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允诚兴致勃勃地在集市里穿梭,挑挑拣拣,不一会儿,手上提的点心盒子就装得满满当当。

直到日头升高,他才猛地想起儿子快到了,连忙加快脚步赶往约定的地点。

远远的,他就认出了那个挺拔的身影。

几年不见,儿子又长高了不少,身姿更加挺拔,眉宇间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些沉稳。

可在庄允诚眼中,他永远都是那个在私塾里摇头晃脑背书的小小孩童。

接到儿子,庄廷鑨神采飞扬,迫不及待地讲述着旅途见闻,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父亲,这出了湖州,真是见了天地如此广阔!”

廷鑨说这话时,眼中带着看不明白的赞叹。

庄允诚静静听着,他也知道,只要廷鑨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很高兴。

这种宁静一直持续到他们看到一队八旗驻军策马在街市上横冲直撞,险些撞倒躲避不及的妇孺。

“小心!纵马伤人,尔等岂有此理!”庄廷鑨一声断喝,挺身而出,怒目而视。

庄允诚总是在这些时刻,才突然察觉到儿子已经长大。

即使下一刻,儿子又兴冲冲地拉着他,要去买那最后剩下的、因去晚了而打了折的大肉包。

夜晚,父子俩一起收拾行装,庄允诚才发现,妻子早已默默备好了远行所需的各色应急药物,分门别类,细致入微。

出发的清晨,庄允诚送了一程又一程。

他知道儿子准备去看他的世界了。

比起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庄允诚更希望他能无所顾忌地前往属于他的人生。

站在长亭外,看着儿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庄允诚怅然若失。

正欲转身,忽听随行的家仆道:“老爷,少爷请您回头看山顶!”

庄允诚依言回望。

只见远处青翠的山峦之巅,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用力地向他挥舞着手臂。

一瞬间,庄允诚脸上的失落被笑容和骄傲取代,眼中却悄悄涌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一场突如其来的眼疾,如同最残酷的诅咒,渐渐吞噬了庄廷鑨眼中的光。

儿子是回来了,回到了家中常住,却再也不是庄允诚希望看到的样子。

书房里再也听不到那酣畅淋漓的笔走龙蛇之声。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才子,被困在永恒的黑暗里,脾气变得暴躁易怒,时常沉默地枯坐,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有时,他会摸索着,拿起父亲当年送的那支御制湖州羊毫笔,指尖一遍遍描摹着笔杆的纹路,久久不发一言。

庄允诚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看着儿子一日日消沉下去,心如刀绞。

他小心翼翼地陪伴,笨拙地安慰,却总显得那么无力。

直到某一天,枯坐的庄廷鑨忽然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

“父亲……我想效仿左丘明,著史!留名!”

这是儿子失明后,第一次主动提出想做点什么!

庄允诚心头巨震,几乎是瞬间,所有的担忧和困难都被抛诸脑后,只剩下巨大的狂喜和支撑儿子的决心。

他紧紧握住儿子冰冷的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好!好!我儿有此志向,为父定当全力助你!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顺治八年。

庄允诚以惊人的魄力和财力开始行动。

他先是重金购得前明首辅朱国祯未完成的《明史》珍贵手稿。

接着,以每千字三十两白银的惊人天价,延聘吴炎、潘柽章等十六位饱学名士,协助儿子续编这部旷世之作。

那部增补完成的《明史辑略》,沿用了明朝年号,未承认清朝正统,并将清太祖努尔哈赤称为“奴酋”,还详述了清军入关前的建州女真史,虽立场不尖锐,但对某些人而言,多少有点刺眼。

庄允诚并非不懂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一丝不安时常掠过心头。

但当他看到儿子庄廷鑨在口述史稿、与学者辩论时,那久违的神采重新回到脸上时,那份不安便被强行压了下去。

只要儿子能重新“活”过来,这点风险也无需多虑。

廷鑨本无政治意图,仅是学术行为,难不成还能上纲上线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庄廷鑨羸弱的身体终究没能支撑到著作完工。

顺治十二年,病榻前。

庄允诚紧紧握着儿子枯槁的手,老泪纵横。庄廷鑨气若游丝,手中依然紧紧攥着那支未曾书写的羊毫笔,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执念。

“父亲,我……看不见您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没事……没事的,廷鑨……”庄允诚将额头抵在儿子的手背上,声音沙哑破碎,“父亲老了,眼睛也花了,也……也看不清你了……”

“父亲……《明史辑略》……”

“放心!父亲帮你看着!一定会完成的!廷鑨,你好好养病,别多想……快点好起来……爹还等着听你讲书里的故事……”

庄允诚泣不成声,徒劳地重复着空洞的安慰。

那只被父子俩体温捂热的羊毫笔,终于从庄廷鑨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轻轻掉在冰冷的床榻上。

而床上,那具饱受折磨的身躯,再无生息。

顺治十二年,庄廷鑨,抱憾而终。

不知从何时起,庄允诚将那支承载着太多回忆的毛笔,郑重地置于自己的案头,日日使用。

有一次,年幼的孙子玩耍时,不小心将这支笔碰落在地,滚到了角落。

庄允诚发现后,竟失魂落魄,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发动全家上下翻找,直到那支笔被寻回,紧紧握在手心,他那灰败的脸上才重新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小孙子不解,仰着头问:“爷爷,不就是一支笔吗?家里那么多好笔,再买一支不就好了?”

庄允诚没有说话,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无比温柔地揉了揉孙儿的小脑袋。

只是握着那毛笔,像是握着谁的手。

林慕玄看着老人珍视毛笔的模样,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沉重得喘不过气。他只能发出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男人啊,总是喜欢在物件上留下自己一部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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