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死牢罗盘
第14章 死牢罗盘
蓝玉当众痛饮大蒜汁的豪烈气息,仿佛还灼烧着五军都督府议事厅内沉闷的空气。但那股混合着生蒜的辛辣与陈衍话语中不容置疑的决断,并未能真正驱散弥漫在军帐间、如同铁锈般顽固的阻力。
紫金山南麓,大明北伐军前营驻地。连绵的营帐如同灰褐色的浪潮,覆盖了萧瑟的秋野。空气中弥漫着马粪、皮革、铁锈和即将远行的躁动气息。中军大帐内,气氛却沉凝得如同灌了铅。巨大的北境舆图悬挂主位,标注着元廷残部盘踞的漠北要冲。炭盆噼啪作响,映照着分坐两侧的五军都督府几位实权都督——冯胜、傅友德、汤和等人阴沉的脸。
陈衍换上了一身干净但依旧显得单薄的棉布袍子,右臂的伤被宽袖遮掩,唯有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处的疲惫,无声诉说着连日的惊涛骇浪。他站在舆图下,面前长案上摆放着十几个粗陶大碗,碗中盛满了浑浊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暗黄色汁液——正是他力主推广的“大蒜素”提取液。
“诸位都督,”陈衍的声音因疲惫而微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破了帐内的死寂,“此物气味虽烈,但其效非凡。军中将士,无论行军宿营、刀箭创伤,抑或风寒侵体、疫气缠身,内服可清脏腑,外敷可祛腐生肌。北伐在即,漠北苦寒,疫病横行,此物足可令军中伤病折损,锐减三成以上!恳请诸位下令,将此物配发各营,务必令将士每日服用少许,若有外伤,更需以此汁清洗创口!”
话音落下,帐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位都督互相交换着眼神,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疑虑与排斥。
“陈先生,”坐在左首、资历最老的宋国公冯胜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武勋特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他捻着花白的胡须,目光扫过那些散发着怪味的陶碗,如同看着一堆秽物,“你救治皇后、永昌侯,甚至…为太子施法续命,老夫等亦有耳闻。然,军中之事,非比宫闱。”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数十万将士,国之干城!你所说‘锐减三成伤病’,空口无凭!仅凭这…这气味刺鼻、状若秽水之物,便要强令三军服用?岂非儿戏!”
坐在冯胜下首的颖国公傅友德,面容刚毅,闻言微微颔首,接口道:“冯公所言甚是。兵卒操练厮杀,靠的是一口血勇之气!此物气味如此不堪,若强令服用,恐动摇军心,反惹士卒怨怼,以为上官苛待!再者,”他锐利的目光落在陈衍身上,“此物制作,耗费大蒜几何?需多少民夫捣制?北伐粮秣转运本就艰难,岂能再为此等…未经验证之物,徒增负担?”他刻意避开了“大蒜素”之名,只用“此物”替代,轻视之意溢于言表。
信国公汤和相对沉默,但紧锁的眉头和微微摇头的动作,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阻力如山!陈衍心头冰冷。他知道推广新事物艰难,却没想到这些身经百战的宿将,对底层兵卒性命的漠视竟如此根深蒂固!在他们眼中,兵卒的血勇之气,远比可能挽救他们性命的药物重要!或者说,他们根本不信这气味难闻的汁水能有此神效!
“冯公、傅公、汤公,”陈衍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目光扫过在座诸将,声音拔高了几分,“兵卒性命,难道就不是性命?漠北苦寒,伤口溃烂化脓,高烧不退,辗转哀嚎数日而亡者,诸位难道见得还少?此物虽气味浓烈,但效用确凿!永昌侯箭疮溃烂,若非以此法清创,早已坏疽入骨,性命难保!此乃活生生之例证!至于耗费…”他指向帐外连绵的营盘,“北伐耗费何止千万?若此物真能减少三成非战之损,省下的抚恤、粮草、因伤病减员而需额外征调的民夫,岂是区区大蒜耗费可比?此乃一本万利之事!”
“荒谬!”冯胜猛地一拍桌案,震得陶碗中的浑浊汁液一阵晃荡,“蓝玉是蓝玉,他是大将!自然可用非常之法!然则普通兵卒,何须如此?金疮药、艾草汤足矣!至于你说减少三成损耗?哼!无凭无据,不过是危言耸听,哗众取宠!老夫统领大军数十载,深知士卒所需乃饱食、厚饷、锋锐刀兵!而非这等污秽异味之物!”他直接将“大蒜素”定性为“污秽异味之物”,彻底堵死了陈衍的话头。
帐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几位都督脸上都写满了不以为然,显然认同冯胜之言。陈衍孤立无援,如同置身寒潭。推广大蒜素,不仅仅是为了完成朱元璋的任务,更是他改变这个时代医疗观念、挽救无数底层性命的第一步!若连军中都无法推行,何谈天下?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僵持时刻!
“砰——!”
一声巨响!
中军大帐那厚重的毡帘被一只穿着牛皮战靴的脚猛地踹开!寒风裹挟着尘土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瞬间灌入帐内!
一个高大魁梧、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如同裹挟着北境风雪的战神,大步踏入!正是永昌侯蓝玉!他右肩处裹着厚厚的白布,隐隐有暗红血渍渗出,但整个人的气势却如同出鞘的利刃,锐不可当!那张刚毅如铁铸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戾气!他显然是快马加鞭、不顾伤势从京营赶来的!
“冯胜!傅友德!汤和!”蓝玉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嘶哑和滔天的怒意,瞬间盖过了帐内所有的声音!他目光如电,直刺坐在上首的冯胜,“你们几个老匹夫!在这里放什么狗臭屁?!”
帐内所有都督,包括冯胜在内,都被蓝玉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登场和毫不留情的叱骂惊得脸色一变!
“蓝玉!你放肆!”冯胜老脸涨红,拍案而起。
“放肆?!”蓝玉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帐内温度骤降!他根本不理冯胜,目光如同噬人的猛兽,扫过案上那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陶碗,又猛地盯住陈衍苍白却倔强的脸。
“陈先生!”蓝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疯狂的赌性,“把你那‘大蒜素’!给老子端一碗过来!”
陈衍心头一震,立刻示意旁边的哑仆。哑仆连忙端起一碗浑浊的汁液,小心翼翼递到蓝玉面前。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蓝玉看也不看,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左手,一把夺过粗陶大碗!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仰起脖子,如同痛饮烈酒般,“咕咚!咕咚!咕咚!”将一整碗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暗黄色大蒜素汁液,一口气灌了下去!
辛辣、苦涩、难以言喻的怪异气味瞬间充斥口腔、鼻腔!蓝玉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胃里翻江倒海!但他硬是梗着脖子,喉结剧烈滚动,将那令人作呕的汁液一滴不剩地咽了下去!
“哐当!”空碗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蓝玉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嘴角残留的汁液,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痛苦和极度狠厉的神情。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扫过帐内每一个目瞪口呆、面如土色的都督,最终定格在脸色铁青的冯胜脸上,声音嘶哑狂暴,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
“比金疮药臭?!是!老子承认!它比茅坑还臭!”他猛地一指自己肩头渗血的伤口,又指向帐外连绵的营盘,“可老子问问你们这帮高高在上的老匹夫!是这气味重要?!还是他娘的命重要?!”
他踏前一步,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冯胜,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金疮药?艾草汤?放屁!老子身上这伤!要不是陈先生用这臭东西灌进去洗!用刀子剜掉烂肉!老子现在早他娘的烂成一堆臭骨头,躺在棺材里发蛆了!还能站在这里听你们放屁?!”
他猛地转身,面向帐外,指着那些在寒风中操练、巡逻的普通士卒,声音带着一种悲怆的狂怒:
“看看外面那些兵卒!他们不是牲口!他们是爹娘生养的!是跟着咱们去漠北拼命的兄弟!他们受了伤,也会烂!也会痛!也会死!咱们当将军的,不想着怎么让他们活下来,反而嫌这救命的玩意儿臭?!嫌它麻烦?!”
蓝玉猛地回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冯胜,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冯胜!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也告诉你们所有人!这‘大蒜素’!老子蓝玉的兵!用定了!”
他猛地一拍自己胸口,震得伤口处的白布瞬间被暗红浸透,声音斩钉截铁:
“谁他娘的再敢说一个‘不’字!就先问问老子蓝玉的刀!答不答应!”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蓝玉那如同惊雷般的咆哮,那当众痛饮“秽物”的狂烈,那不惜撕裂伤口也要为兵卒争命的狠绝,如同无形的风暴,彻底摧毁了帐内所有的质疑和傲慢!
冯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傅友德、汤和等人更是低下头,不敢直视蓝玉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陈衍看着蓝玉肩头迅速扩大的血渍,心头震动,一股复杂的情绪涌起。是敬佩,是震撼,更是看到了这冰冷时代里,一丝属于武人的、蛮横却滚烫的血性。
蓝玉的蛮横力挺,如同巨石砸碎了冰面。五军都督府最终在沉默中通过了决议:由陈衍督造,优先配发给蓝玉所部前锋营以及徐达长子徐辉祖统领的中军精锐卫队试用。军令如山,即便冯胜等人心中依旧万般不情愿,也只能阴沉着脸签押。
然而,蓝玉掀起的狂澜尚未平息,更深的暗流已在涌动。
当夜,金陵城外,龙江关码头附近,隶属京营后勤辎重司的一座巨大仓库区。这里是北伐大军部分粮秣、军械以及刚刚开始囤积的大蒜素的临时存放点。仓库依江而建,连绵数十座,在浓重的夜色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夜风呜咽,带着江水的湿冷,吹动仓库屋顶的枯草。
仓库区深处,一座单独圈出、新近加固、专门存放新收大蒜的丙字七号库房。库门紧闭,门口有数名持戈军士警戒。库房内,堆积如山的紫皮大蒜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库房一角,临时搭建着十几口巨大的石臼和木槽,几十名征调来的民夫正挥汗如雨,在昏暗的油灯下捣制蒜泥。沉闷的捣杵声和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负责此库的总管,是一个姓孙的军需官,四十多岁,身材矮胖,脸上总带着一副油滑的精明相。他背着手,在堆积的大蒜麻袋间踱步,眼神时不时扫过那些捣蒜的民夫和角落里已经封装好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陶瓮(里面是初步提取的大蒜素原液),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孙头儿,”一个心腹小吏凑过来,压低声音抱怨,“这都捣了多少天了?味儿冲得人脑仁疼!这劳什子‘大蒜素’,真有用?蓝侯爷也真是…自己喝就罢了,还逼着咱们也跟着遭罪!上头拨的那点蒜钱,兄弟们还没沾手呢,全填进这无底洞了!”他搓着手指,暗示着“漂没”的好处没了。
孙军需官啐了一口,低骂道:“少废话!永昌侯爷发了话,冯帅都签了押,咱们还能抗命不成?赶紧弄!弄完封存了事!这鬼东西,一股子邪味,早点送出去,早点清净!”他烦躁地挥挥手,又瞥了一眼库房深处堆积的麻袋,眼中闪过一丝肉痛,“就是可惜了…这么多上好的蒜,要是运到江南…能换多少银子…”
他话音未落。
“呼——!”
一阵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猛烈江风,如同鬼手般猛地撞开了仓库高处一扇未关严的透气窗!窗扇拍在墙上,发出“哐当”巨响!
几乎就在这声响的同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恐怖爆炸,猛地从仓库最深、最黑暗的角落炸响!
炽烈的火光如同地狱岩浆般瞬间喷涌而出!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狂暴的冲击波,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整个仓库!堆积如山的干燥大蒜麻袋、散落在地上的蒜皮碎屑,在高温下瞬间被点燃,化作最猛烈的燃料!
“啊——!”
“火!大火!”
“快跑啊!”
凄厉的惨叫声、惊恐的呼喊声瞬间被淹没在更猛烈的爆炸和燃烧的轰鸣中!
丙字七号库房,这座专门存放新收大蒜的仓库,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变成了一座疯狂喷吐烈焰的巨大火炬!火龙翻滚着,咆哮着,吞噬着一切!浓烟滚滚,夹杂着大蒜被烧焦的刺鼻恶臭和皮肉烧灼的恐怖气味,直冲云霄,将半边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
“走水了!丙字七号库走水了!”
“快救火啊!”
整个仓库区瞬间炸开了锅!尖锐的铜锣声、杂乱的脚步声、绝望的呼喊声、江水被汲取的哗啦声…响成一片!
孙军需官和那个心腹小吏,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就被狂暴的火焰和气浪狠狠掀飞了出去,重重撞在远处的麻袋堆上,瞬间被蔓延过来的大火吞没,只留下几声短促凄厉到极致的惨嚎!
库房内那些捣蒜的民夫,更是如同置身炼狱!离爆炸点近的瞬间化为焦炭,稍远些的被火焰燎身,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更多的人被浓烟呛倒,窒息,或被倒塌燃烧的梁柱、货架砸中掩埋!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疯狂蔓延,贪婪地舔舐着邻近的仓库!存放粮秣的仓房被点燃,存放草料的堆垛熊熊燃烧!整个龙江关仓库区,陷入一片末日火海!
混乱的火光中,一个矫健如同狸猫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