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月光下的舂米声
第5章 月光下的舂米声
一、破晓前的回响
黑惠江畔的山雾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在山谷间游弋不定。段阿英赤着脚踩进结满白霜的泥地时,脚趾头被冻得猛地蜷缩起来。她佝偻着脊背,将昨夜在木盆里泡胀的糙米舀进石臼,木杵扬起时,霜花从她鬓角的白发上簌簌掉落。木杵撞在青石臼上的声响惊飞了竹梢的夜枭,那“咚——咚——“的回声在寂静的山寨里荡开,惊得圈里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咕咕直叫。
石臼边的竹篾筛子上还沾着去年的米糠,母亲段阿英用袖口擦了擦,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咯血而亡的夜晚。母亲搂着襁褓里的弟弟妹妹哭成泪人,火塘里的火星溅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她却只是攥紧了拳头,盯着灶台上空了三天的米缸。从那天起,这石臼就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春去秋来,木杵磨平了她掌心的纹路,也磨出了她比岩石更坚硬的脊梁。
那年的冬夜至今刻在她骨头上。地主家的媒婆踩着泥巴送来绸缎衣裳,说只要她点头嫁给地主家那个不会说话的儿子,就供妹妹读完私塾。她躲在柴房里,摸着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银镯子——那是外婆留给母亲的唯一嫁妆。月光从柴缝里漏进来,照亮妹妹们熟睡时咂嘴的模样,最小的弟弟还在梦里喊着“饿“。她把银镯子塞进母亲掌心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阿妈,我不嫁,我去后山挖草药换钱。“
“阿妈......“竹床上的乌蛮滋佳翻了个身,被子滑落到脚踝,露出补丁摞补丁的裤脚。段阿英回头时,木杵在半空中停顿了半刻。灶膛里的火芯子只剩几点暗红,她得赶在第一声鸡叫前把米舂好,还要去后山挖那几株长在悬崖边的野重娄——供销社收这个,能换半块盐巴。去年冬天,老五就是吃了发霉的苞谷面发起高热,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要是有块新碾的冰糖泡水,孩子或许能挺过来......想到这儿,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挂着的药葫芦,葫芦口的红布条早被汗水浸成了褐色,那是用小女儿夭折前戴的银锁跟货郎换的。
石臼里的米渐渐露出白色的胚芽,段阿英直起腰时,听见远处黑惠江的水流声透过雾霭传来。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看见东方的山坳里渗出一丝鱼肚白,像极了多年前母亲临终前眼角的泪痕。
二、青包谷的重量
1974年农历八月十四,晒谷场上的草垛被秋风啃得只剩个草芯。段阿英背着空背篓站在场边,蓝布衫的补丁被风一吹,像水面上浮动的荷叶。二十里外张家寨的山路在暮色中蜿蜒如蛇,每一道弯都嵌着她嫁过来十六年的脚印。背上的小女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她肩胛骨突突直跳,手忙脚乱去摸腰间的药葫芦,才想起里面的草药昨天刚给邻居家的孩子敷了伤口。
“走,佳儿,跟阿妈去找你表舅借粮。“她把最后半块烤得焦黑的红薯塞进儿子手里,那红薯是从老鼠洞里抠出来的,带着泥土的腥气。乌蛮滋佳咬了一口,烫得直呵气,却看见母亲转身时,偷偷把自己那半块塞进了背篓底——那里躺着小女儿没喝完的半块米糊饼。
山路像条被雨淋湿的麻绳,滑得人站不稳脚。段阿英把背篓带子勒得更紧,小女儿的脑袋歪在她肩头,呼吸声像破了洞的风箱。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碎石上投下斑驳的影,像谁撒了一把碎银子。走到半山腰的阎王坡时,小女儿突然不哭了,段阿英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解开衣襟喂奶。乳头被吸得生疼,却感觉不到往日那股子急切的力量,低头一看,孩子的眼睛半睁着,像蒙了层灰的玻璃珠。
“小妹乖,吃了奶就不咳了......“她的声音在发抖,眼泪砸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乌蛮滋佳趴在母亲背上,懵懂地伸手拍着妹妹:“小妹睡,阿妈背你回家......“他不知道,妹妹的小手已经凉得像块冰。等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张家寨,表舅从地窖里搬出半筐青包谷时,段阿英摸了摸孩子的脖颈,那地方已经硬了。
回程的月亮圆得瘆人,像块磨得发亮的铜镜挂在天上。段阿英把女儿的脸贴在胸口,一步一步往家走。青包谷在背篓里晃荡,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乌蛮滋佳听见母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受伤的母兽躲在山洞里舔伤口。走到那棵歪脖子老松树下时,母亲突然停下脚步,把他搂进怀里,指甲掐进他的后背:“佳儿,记住,以后好好吃饭......“
到家时,父亲举着油灯冲出来,灯光照亮女儿青紫的小脸。段阿英腿一软,跌坐在门槛上,背篓里的青包谷滚了一地,有几颗掉进了门槛的石缝里。那个夜晚,月光透过破窗纸洒在土炕上,她抱着女儿渐渐僵硬的身体,眼泪把孩子身上的百家衣浸得透湿。后半夜,她起身去灶房烧水,看见水缸里倒映着一轮残月,突然想起出嫁前母亲说的话:“女人这辈子,就是水里的月亮,看着圆,一捞就碎。“
三、核桃与尊严
次年开春,段阿英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缕,在阳光下像落了层霜。她天不亮就背着竹篓钻进后山的核桃林,竹竿敲打树枝时,总有酸涩的汁液溅进眼睛,辣得她直流泪。背篓里的核桃渐渐装满,外壳上的绒毛蹭得她胳膊发痒,她却舍不得歇口气——这些要换成钱,给大儿子交县中的学费。乌蛮滋佳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把纸都快揉烂了,她躲在柴房里哭了一场,又偷偷把藏在床板下的鸡蛋摸出来,用布包好。
卖核桃的那天,鸡叫头遍她就出发了。山路十八弯,走到集市时日头已西斜,晒得她头晕眼花。收山货的商贩是个戴瓜皮帽的中年人,瞅着她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掌,用指甲弹了弹核桃壳:“这年头谁家还吃这玩意儿,最多三块钱。“段阿英攥紧背篓带子,指甲掐进掌心,那上面还留着去年挖草药时被毒蛇咬过的疤痕。“我跑了三十里山路,您行行好,孩子等着交学费......“她的声音干哑得像被太阳晒裂的土地。
商贩往秤盘里丢了几个铜子,叮当作响。段阿英数着皱巴巴的票子,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商贩嫌弃地挥手:“去去,别死我这儿。“等她在山箐里醒来,月亮又升起来了,清辉透过树叶洒在她脸上。她摸了摸怀里,那几块钱还在,被体温焐得发烫。肚子饿得发疼,她却想起儿子拿到新书时眼里的光,咬着牙往家走。走到那道熟悉的山梁时,看见远处自家木楞房的灯还亮着,像一颗微弱的星。
乌蛮滋佳听说母亲饿昏在山里,哭着把书包摔在地上:“我不读了!我去打柴换钱!“段阿英扬手就是一巴掌,那清脆的响声在木楞房里回荡。她的手掌在发抖,看见儿子脸上迅速肿起五道红印,突然想起小时候弟弟调皮,她也是这样打他,打完却躲在被子里哭。“读书才有活路!“她的声音哽咽了,“你要是敢退学,就当没我这个妈!“那天夜里,她坐在油灯下给儿子缝补书包,针脚穿过粗布时,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四、沉默的守望
日子在“咚——咚——“的舂米声中流逝,像后山那条小溪,悄无声息却从未断流。段阿英的腰越来越弯,像核桃林里那棵被风霜压弯的老树干,却把五个孩子的书本都包上了崭新的牛皮纸——那是她用十个鸡蛋跟供销社的老王换来的。她学会了编竹筐,手指被竹篾割出一道道口子,结了痂又磨破;学会了酿苞谷酒,每次掀开酒缸盖,都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甚至跟着赤脚医生翻山越岭认草药,把那些苦涩的名字记在心里,像记着孩子们的生日。
每当夜深人静,孩子们都睡熟了,她就着油灯缝补衣裳。针线穿过补丁时,能听见隔壁屋儿子背书的声音,像春雨落在石板上。有次她推门进去,看见乌蛮滋佳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笔,书本上落着几滴墨水印。她轻轻给他披上棉袄,看见书本空白处画着个戴红领巾的小人,旁边写着“阿妈“两个字,歪歪扭扭的,却像针扎进她心里。
乌蛮滋佳考上高中的那天,段阿英把攒了三年的鸡蛋全煮了,放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模样,眼眶发热,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又怕手上的老茧扎着他。临走前,她往儿子的行李里塞了双新纳的千层底布鞋,针脚密密麻麻,每一针都穿过厚厚的布壳,就像她走过的那些路。“在学校别舍不得吃,阿妈能挣。“她看着儿子背上那个打了补丁的书包,突然想起送大女儿去公社上学徒那天,也是这样的光景,只是如今大女儿已经嫁人生子,很少回来了。
等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口,段阿英转身抹了把眼泪,又扛起锄头下田去了。田埂上的蒲公英开了,风吹过,绒毛四散飞扬,像极了孩子们离开家时的模样。她弯下腰除草,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马帮铃声,想起丈夫年轻时也是这样背着行囊走南闯北,只是如今他也老了,腰杆不再挺直,只有那双眼睛,还像年轻时一样亮。
“日子再难,咬咬牙就过去了。“母亲的话像一颗种子,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那一声声舂米声,是母亲用一生谱写的歌谣,刻进他的生命里,成为支撑他走过风雨的力量。月光依旧会照亮滇西的群山,而母亲的爱,就像山间永不干涸的溪流,滋润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田,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流淌,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