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像一只勤恳的黄色甲壳虫，在东京这座巨大城市错综复杂的肌理上安静地爬行。

窗外的景色飞快后退，高楼、广告牌、行道树，以及那些与她无关的人生，都被涂抹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白井深雪安静地坐在后座。

离校、撒谎、演一出低血糖的拙劣戏码，然后像奔赴一场秘密约会，或者说，像一场微型的、不告而别的私奔。

只为了回应一条没头没尾的讯息。

这堆事儿，搁在半小时前，还都在她人生词典里“绝不可能”那一栏里，用红笔打了叉。

但她现在正在做。

车窗玻璃像一面暗色的镜子，映出她自己的脸，表情是一如既往的、近乎刻板的沉静。

可那双眼睛的深处，分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像不肯安分的、跳跃的火种，烧灼着那份惯常的冰冷。

她在奔向他。

这念头带着某种奇妙的悖论感，一种混合着细微罪恶感的、挣脱了什么的自由，此刻正在她向来平静的血液里，无声地、缓慢地发酵。

那滋味，有点像在夏日祭典上，趁人不备，偷尝了一口本该供奉给神明的、那杯微凉透彻的清酒。

带着一点点离经叛道的甜，和更多更多的、对于未知后果近乎凛冽的清醒认知。

心脏在肋骨下安静地燃烧，用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频率。

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只在起步时确认过一次目的地。

车里老旧的收音机正播放着一档午后谈话节目。

女主持人用一种甜得发腻、仿佛含着糖的声音，正和嘉宾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如何制作出能带来幸福感的完美玉子烧”。

话题事无巨细，从鸡蛋的产地、出汁的黄金比例，一直辩论到是否应该在里面偷偷放一点点味醂来“提升风味的层次与幸福的浓度”。

幸福感。

深雪在心里默念，多么遥远，又多么日常的一个词。

在世界的另一面，恶意正在凝结、沸腾，而收音机里的世界，却在为了一块鸡蛋卷的甜度而斤斤计较。

“小姐，前面就是水道町了。”

司机沙哑的声音打破了电波里的“幸福感”，他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具体是到几丁目几番地？”

“就在这里停吧，多谢您。”

深雪付了钱，几乎在车轮堪堪停稳的瞬间，便推开车门，滑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向着手机地图上那个正在移动的光点，向着那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躁动不安的恶意源头，快步跑去。

校服的裙摆在风里扬起一个克制的弧度。

而另一边，世界的滤镜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篠宫莲用来临时抱佛脚的“缚道”显然低估了由灭门惨案催生出的怨念浓度，那玩意儿就像压力过载的高压锅，盖子被直接顶飞了。

四股恶意挣脱了束缚，它们异常的躁动像一场突发的、小规模的地震，在那些寻常的楼宇间横冲直撞。

它们尚无固定形态，却已然具备了干涉物理现实的蛮力，路灯像被顽童推倒的积木，发出痛苦的呻吟。

篠宫莲已经跟它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正以一种“既要体面，又要逃命”的别扭姿态，在狭窄的巷道里穿梭。

他刻意地、小心翼翼地泄露出一点点灵压。

虚这种生物的食谱相当简单粗暴，尤其钟爱灵力充沛的灵魂。

而死神，很不幸地，正好处在它们美食排行榜的前列。

他得让自己的灵压闻起来既“美味可口”，又“虚弱无害”。

果然，那几团混沌的恶意立刻被吸引，放弃了无意义的拆迁工作，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狂热地追了上来。

篠宫莲的疾奔，终于彻底失去了克制。

他从“还能解释成赶地铁”的小跑，一路冲刺进了“这人是不是抢了便利店”的节奏。

这具义骸已经在报警了，肺部像个破风箱，发出“哐哐”的抗议。

膝盖发软，眼前冒星，唯独那团直线扑过来的压迫感——还在疯涨。

周围的行人纷纷投来侧目，却并无惊恐，甚至懒得惊讶。

毕竟这是东京。

东京人对异常的包容度，跟夏季对湿气的忍耐力不相上下。

一个抱着大葱的主妇侧身让了让，还顺口嘀咕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精力旺盛啊。”

精力旺盛你个头。

篠宫莲没空理会这些，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两件事上：一、身后那几个正在玩“跑酷”并顺便踩塌了一家老字号和果子店屋顶的“大家伙”。

二、手机屏幕上，那个与自己共享位置的、代表着白井深雪的光点。

虚的感知里没有地图，但它们有本能。

那份美味的“饵食”正在朝另一个同样具有吸引力的“光点”移动，这让它们的狂热达到了顶点。

两个光点，在电子地图构筑的虚拟城市里，正坚定不移地、缓缓接近。

像两颗注定要相遇的星。

快了。

转过这个街角——

他看见她了！

那个穿着深蓝制服、身形笔挺的少女！

她正从街道的另一头跑来，长发在风里翻飞，眼神穿过午后的阳光，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他。

与此同时，追得最快的那只虚也追上了他，它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是一团扭曲的阴影，带着巨大的冲击力，一头撞上了篠宫莲身侧那根无辜的电线杆。

水泥与钢铁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蛛网般的电线在空中狂乱地抽搐，溅出几点骇人的火花。

那根电线杆，连带着上面贴着的“谨防痴汉”和“宠物粪便请带走”的告示，应声而倒，带着巨大的阴影和碎裂的水泥块，兜头向他砸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白井深雪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声音都远去了，世界变成了一帧慢放的默片。

她看见飞溅的石块，看见断裂的电线像鞭子一样抽打空气，看见那巨大的阴影当头压下——

更清晰的，是她看见了篠宫莲的眼睛，和他的口型。

隔着尘埃与半条街的距离，他没有喊叫，只是看着她，嘴唇无声地开合，说：

「接住我。」

她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向前猛冲。

篠宫莲那具人类的身体，还维持着奔跑的惯性，却像被抽走了骨头和灵魂的木偶，眼神涣散，直直地、瘫软地，分毫不差地，倒向了她冲过来的方向。

白井深雪张开双臂，稳稳地、牢牢地，接住了他向后倒下的身躯。

少年的体温和重量，结结实实地撞进她怀里，带着奔跑后的热度与一丝极淡的、干净的气息。

在凡人的躯体坠入凡人怀抱的这一刻。

有什么东西，从中剥离。

那不是幻觉。

白井深雪的目光越过怀中人低垂的头颅，看见一个身着漆黑死霸装的、篠宫莲的灵魂，如同月光破开水面，凛冽而清醒地，从那具义骸中浮现、站定。

他一手虚护在她身前，另一只手，已然握住了不知何时出现的斩魄刀的刀柄。

“铮——”

一声清越至极、仿佛能洗涤灵魂的鸣响。

长刀出鞘，雪亮的刀光划出一道决绝的弧，带着一种古老而苍凉的宿命感，义无反顾地，斩向那轰然而至的、巨大的恶意与阴影！

她抱着他的“现在”，而他的“过往”与“真实”，正持刀立于她身前，为她劈开迎面而来的混沌。

世界在此刻，重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