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绿色雾
第1章 绿色雾
1
宇文生走进屋。随手关了门。扭开桌上的台灯。
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10月的深秋18:00夜色就黑了。他心中很乱,又说不出是为什么。灯光从绿色的灯罩里透出来,使这个5平米左右的空间里充满了柔和的光。他点上一支烟,缓缓抽了几口。烟雾像一堆一堆的云块,慢慢弥散开。呈绿色浮在眼前。随着纸烟的燃烧,夜色愈来愈黑了起来。宇文生止不住咳了几声,身子在那唯一的旧藤椅上,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他想起舒婷的一句诗来:人在月光里容易梦游。但这雾呢?这有点呛人又有点迷人的绿色雾呢。
有人敲门。他站起来把门打开。秀苇站在门口说,宇文哥,有人找你。他看到秀苇身后有一个推着自行车的黑影,但他没有辨认出是谁。他的眼有点近视。
“宇文啊,你住在这鬼地方,让我好找呢。”一个有点粗哑的声音叫了起来。
“哦,莫师傅。您怎么来了啊?快进屋。”宇文生急忙走了过去。
“不不,我还有事儿,一个老朋友请我去喝几杯,晚了要挨罚的。”他边摇着手边说,
“嗯,有你的一封信,还有一本书,我顺路给你捎了过来。”
莫师傅说着把夹在自行车后座上的一本杂志和一个信封递给他,又瞅瞅他说:“在厂里好好的,不晓得你为啥要辞职啊?”
“莫师傅,到屋里坐吧。这些天,你还好吧?”宇文生问。
“呵,亏你还记得我。我要走了,回头再来吧。”说着在宇文生肩头拍了一把,骑上自行车哗哗啦啦地就走了。秀苇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自家屋去了。
回到屋里,他把杂志放在桌上,看看信封上的地址,是姐姐从Z城寄来的。他急忙撕开,姐姐信中写道:
小弟:昨天才接到你的信,让我大吃一惊,这事儿不是儿戏,你应事先和我商量以后再做决定。想我们姐弟自小无父母,十几年相依为命。不得已现在分开,我也无时不在操你的心。你要在文学上有所成就,我也完全理解。但在今天你不该不顾现实的一切。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在写作上不能维持生活,又没有工作,没有工资收入,该怎么办呢?你说职业与事业是矛盾的,但这难道仅仅是你一个人吗?现在的许多写作者有几个不是业余的,更何况今天待业青年成堆,要找个工作也是很难的。你想要做一个背水一战的专业作家,想要逼迫自己成功,想法也许不错,但可能性又有多少呢?认真想一想吧,你都快30的人了,该是做父亲的年龄了,还那么天真地以为靠理想呀希望呀就能填饱肚子?我也和你姐夫说了,他看了你的信倒是挺得意,说我们村要出一个大作家了。接着就自古英雄多艰难啊,好事多磨呀,说个没完。又引经据典地说什么韩信如何如何背水一战大获全胜,项羽如何如何破釜沉舟激励士气,真没办法,幻想家都让我碰上了。不过,我还是劝你要想法恢复原来的工作。你做会计比当工人要自由点,业务时间写东西不也行啊,等以后成了名,就一切都好办了。可你要是一定坚持我也没办法,我和你姐夫商量了,以后每月给你寄点生活费。
固执的小弟,春节到这里来过吧,你一个人在那里我不放心,就写到这里吧,有事儿随时告诉我。
姐姐。
信的下端又补充了一行字:保护好身体,注意休息,多吃东西。
宇文生的双眼模糊了。姐姐,姐姐……
2
下雪啦,下雪啦。于文生挣脱姐姐的手,脖子里的扣子还没扣上,就跑出了屋门儿。从门口到街上,已经铲出了一条这窄窄的路,因为雪落的太厚,像一条小峡谷似的。捡起姐姐铲雪的铁铲,开始在院子里堆雪人。这世界真神奇呀,一夜间一切全变了,都是白色的闪着光,那些站在街边的树木,枝条上也都堆了厚厚的雪。真好看呢。
“姐姐你看我在干啥?”姐姐担着水桶走过来。
“堆雪呗,你还能干啥啊?”
姐姐故意撇了撇嘴。
“不是堆雪,一会儿再告诉你。”
等姐姐担水回来,看到了一座雪人。自己不久前剪掉的长发,长在了雪人的头上,雪人的两个大眼睛闪闪发光,那是两颗玻璃球。雪人抿着的双唇上还抹了两道红墨水。
“你还真有天才呢。”
“姐,天才是什么?”
“天才就是大人物呗,小傻瓜。”
“你堆的雪人有点白雪公主啊?”
姐姐担起水桶走了,他望着自己堆起的白雪公主,呆呆地不做声,但到晚上他就哭了,哭得很伤心。
白雪公主没有了。头发散落地上,两颗玻璃球在一滩泥水中。都怪那个老而又老的老太阳,姐姐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你的白雪公主到天上去玩儿了,那里可比这儿好,她可不愿永远待在这地上呢。”
3
宇文生关了门,轻轻走出去。他是一个月前搬到这儿来住的。托朋友,几番周折才在这离城一里来地的芳梦湖畔边租了这间房子。对于读书写作是个难得的好地方。周围没有邻居,只有一对父女俩在不远的地方居住。父亲是郊区农民,在这里看管几口鱼塘,女儿叫秀苇,20多岁的样子,文文静静,在一家工厂上班。宇文生在市里举办的一个文学讲习班上认识了秀苇,但也没有过多交往。偶尔,她会拿了自己的习作让宇文看,征求意见,交流写作经验。
这时对面的刘家父母,在屋里看电视。
天气晴得很好,月亮已经升起来,他点上一支烟向湖边走去。远近几无一人。脚落在地上,有噗噗的踩在落叶上的响声。此刻他默默想着心思,身子猛的被谁撞了一下。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撞在树上了。不由一惊,要不是这棵树,今晚可就要下湖捉月了。
夜晚的湖似乎比白天更具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他沿着湖岸又走了一段来到他平日最喜爱逗留的一个小径转弯处。在这里面前是一片被月光照得银光闪闪的湖水。偶尔有鱼儿跃起,湖面便有碎银万片飘落、散去。远处的湖心岛树影瞳瞳,倒映水中让人遐思翩翩,而更远处的南岸上更有一栋栋高楼巨厦,灯火点点。
若在水中与星月相撞,又是另一番景象。
风儿吹过三春柳,发出微细的声响。真是让人如痴如梦,宇文生无声地站着站着,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仿佛自身已完全融进了这秋夜盛景之中。
“呵,我多愿成为你的一部分,永不离去呀。”这声音很低,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4
困了。沉重的铁门关上了。很高的墙壁上有一只浑黄的灯泡是多少瓦呢?最多15瓦吧。皮鞋踏在水泥走廊上的咚咚声去远了。一切都要重新死去。真疲倦。能睡多好。他过去从来不喝酒,现在突然想要喝一点。并且这种欲望一上来就这么强烈,真奇怪。吃饭的碗里有半碗水,早上放风时接的。那个没吃掉的玉米面饼,好像沾了一层灰。他弯腰捡起来,拍皮球一样拍在了地板上,那些黑东西掉下来开始向四周扩散。哦,是蚂蚁。讨厌的家伙,你们在争夺犯人的食物吗,真好意思呢。宇文生抬起右脚,真想把他们通通踩死。他的脚落下来时,把那块玉米面馒头踩碎了。吃去吧,可怜的家伙们。它们是我的朋友啊。
“喂,这几天怎么样?想好了吗?”这是一双不同族类的眼睛。一只是狐狸的眼睛,一只是猪的。
“想好了,文章和诗都是我写的。”
“哦,好。说说你是怎么配合……的吧。”
什么什么?
脑子里在回旋着的是呐喊声,棍棒落在头颅上的响声,还是别的什么声音?好像是一种音乐。很远也很近。哦,是GJI歌。不对,他听到的是另一首诗的回响:
“妈妈,我敲遍了人生的门
门上都涂满无辜者的鲜血
为了被压迫的大众
我甘愿灭亡。我知道我能够做到这样
也愿意做到这样
……”
哼。有什么东西被摔了一下。
“送他回号。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吧?”
审讯桌上的茶杯又翘了一下。
5
“宇文生。”
宇文震了一下,扭头见身后有个人。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是莫师傅。
“嘿,你怎么了?半夜还站在这里看风景啊?”
“莫师傅,你才回来。”
莫师傅把车支了,走过来说:“唉,宇文,你真是个傻瓜加神经病。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大家都在议论你呢,说你神经了。一心想当作家着迷了。今天我和杨良茂干了一场。那次你得罪了他。现在他到处说你是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咋整?我真揍他。议论反了,可我是知道你的。别呀,别往心里去,你小子能行的,好好写,让他们看看,你就是要吃天鹅肉,你就是能成为一个作家。”
宇文生用手扶着莫师傅。他是和自己在一起相处了好几年的老工人。他的话,让我觉得有一种热辣辣的东西在心中翻腾。双眼一酸,终于有眼泪夺眶而出。
莫师傅推着车走远了。只有那车子的颠簸声还在静夜里远远地传来。
6
宇文生回到住处时,刘家父女早已睡了。
他轻轻开了门,又关上,坐在桌子前。写了几页的小说稿,看了一眼推到一边。桌上的闹钟时针和分针并在了一起。他靠在椅背上点上一支烟,烟雾是绿色的,包围着他。他又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了一会儿。然后关了灯和衣躺在床上。眼睛里像抹了什么刺激性东西,酸痛流泪,但是却合不上。他失眠了。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为什么要先想后果呢?职业和事业为什么就不能统一起来?别管他。当初是怎么想的?现在不是都有工商个体户了么?怎么就不能有个体文学户呢?是幻觉,也许是。心理学证明过幻觉可以创新,元素周期表就是幻觉下产生出来的。应该试试任何一条路,每条路总得有个人先去走走,试验一下。他倒下了。道路不会因此而荒芜。只要他通向的是光明。生存,第一是生存。事业,却是生存的意义。但丁说:走你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这是对的。
第二天醒来已经八点多了。他不知昨晚是什么时间睡着的,他从床上爬起来。头脑有点昏昏沉沉。开了门,见秀苇站在门前的树下看书。
“宇文哥,才起来呀。”她望着他问。
“嗨,昨晚睡迟了。你没去上班?”
“我今天调休了。”
他草草地刷过牙,洗了脸,准备去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当早点。这时秀苇转身回到屋里,端着一碗稀饭,一盘炒豆角和两个馒头出来。到宇文屋里放在桌上,脸红红地说:“我爸说了以后你不用自己做饭了,就和俺一起吃就行,也少费点时间……”说罢笑了笑,转身离去,到门口又回头说:“别怕多向你要钱啊。”
宇文生呆呆地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想到自己的一生。有孤独,有痛苦,也有很多的温暖之情啊。那脆弱的感情又一次让他眼睛模糊了起来……对自己又怨又爱的姐姐,忠厚可敬的老工人莫师傅,淳朴善良的刘家父女……是的,在那些艰难的岁月中,在死神恶魔面前,他没有让自己流过一滴眼泪,然而在人们的真情和真诚中,他过去曾经冰封的心却融化了,变成了潺潺的溪流。这溪流也会在他的笔下重新流进更多人的心田。于是,他脑海中清晰升起两个大字儿:深情。
7
宇文生望了望三楼最西头的那扇窗。灯亮着。不知怎么的,脚踏在楼梯上,心也在怦怦地跳个不住。过去,他每次都是跑着上去的,一口气也不喘。终于上完了这几乎是攀不到顶的楼梯。站在那里,喘息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从楼梯口到他的住室,是一条深深的幽暗的走廊。地板是木质的。踏在上面通通地响。这声响很重,也很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他习惯地在那扇门上扣了三下:邦邦邦。过去不等最后一声落地,马上就会有一个声音从打开的门里面传出来:“你还没忘呀,大忙人。”但这次没开。他又敲了三下。门开了,只是一条缝。
“丽丽开门呀。”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着。
“你你,你是宇文……”她拉开门扑在了他的身上,泪水涓涓地流着。突然他猛地推开他,掩着脸转身跑回屋里,他跟进去,看到她扑倒在床上,双肩剧烈地抽动着。一个陌生男子不知所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迷惑的目光看着她和他。
他退了出来。
这走廊是幽深的,只有他的脚步声依然很重很慢……
8
按季节是初春了,但天气却变得比冬天还冷。连下了几天雪,今天才晴过来。
几只灰麻雀想在院子中的石榴树上落脚。他们刚一挨到树枝上面厚厚的积雪就哗地落下来,它们吓得又惊飞起来。是的,这对它们是艰难的日子。粮断水缺,一定饿坏了。
宇文生在窗前望着这景象,有点不忍,回转身想找点什么给他们吃,又没有。最后找到半块面包。他为夜间写作准备的。他把面包在手中揉碎了,准备扔在门前的空地上。他到门口时却发现那群灰麻雀已在地上叽叽喳喳地啄食,他抬头看到秀苇正在对面门口给他打手势,不要惊动这群食客。宇文生于是站在那里,看着这群小精灵,久久没有动。
“玉文哥吃饭了。”秀苇等这些灰麻雀把宇文扔出的的面包也吃完飞走后,才在门口叫他。当他走到她面前时,他看到她的那双大眼睛有些潮湿。
“想不到你们男人也会这么心细心软。”她低声说。
他没说什么,只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是啊,在这个被落雪遮掩的世界上,她也像雪一样冰清玉洁。这使他想起了白雪公主。嗯,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而是他童年倒下的白雪公主又回来了。
吃过饭,太阳出来了。他想到湖边去走走,就问秀苇:“喜欢雪景吗?”
“喜欢,但我还有点儿事儿。”她说着低下了头。
“是啊,不过我是孤独惯了的。一个人也自由自在。”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湖边几乎没有人。除了湖面池塘,几乎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他的脚踏进厚厚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在他心中扩散着。昨天晚上他正在写作,秀苇敲开了他的门,说:“宇文哥,我写了几首小诗,你给我看看。”
他看了。如果说某些技巧上的不成熟是个缺点,但真实的情感思想弥补了它。他激动地在一首题为《路》的小诗下画了粗粗的红线。
在一个落雪的早晨
我发现一切路都消失了
我大胆地迈开小步
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也许他们又会被埋没了
但我绝不停下
是的,这是真正的诗。像她的人一样质朴无华。却又深沉含蓄。但他也明白。一个诗人或作家的道路,也像这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几个月来,姐姐每月都按时给他寄来生活费,这使他深深感到惭愧。他发表了几首诗几篇小评论,但稿费却远远不能维持生计。短篇小说《深情》。已被一家刊物通知采用,但是发在下个月,而付给稿费,恐怕要到四月份了。而正在进行的一个中篇小说,至少再有半个月才能完成,然后要通过一系列的程序需要的时间,但到最后的判决,却也还是未知数。但是在这条路上,他已经迈开了第一步。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而陷入一片沉思中。他是混乱的。但有时却又异常清晰。脚下绊了一下,他差一点跌倒。是踏入了一个倒霉的树坑。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高耸的古城墙下。他吃力地沿着倾斜的砖石台阶登上去眺望着远方。芳梦湖,像美人的眼睛。在白色的框子里脉脉含情。宽阔的原野上。一行脚印,是那样醒目地印在上面。
弯弯。深深。洁白。
(1983年11月7日。开封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