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沂城，陨石落地一小时前，晴空万里。

米铎是一名精致的键盘侠，年过三十却已经失业赋闲在家两年，且在没有事业有成和稳定副业的基础下开启了恬不知耻的啃老生活。

作为杠精，他从小无所不杠，通过强词夺理、假借权威打脸、以偏概全、扣帽子、非黑即白等多种方式肆意地展示他抬杠技巧，这部分的经典名言有：

“他们都是好人？你觉得他们好，不去给他们做牛做马？”

“看把你能的，认真你就输了，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说的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我有个认识的大佬说过你这种根本就不对。”

“你行你上啊。”

“一个巴掌拍不响，为什么不欺负别人欺负你?”

“你用来搞这的钱和力气干什么不好？”

“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他计较那么多干嘛。”

米铎的杠精才能也许遗传自他母亲李婶，行走的人行哔哔机，属于没理也能辩三分出来，嘴唇薄得像两片锋利的柳叶刀，上下翻飞时自带“叭叭叭”的音效，语速堪比冒蓝火的加特林，附近一片甭管小区、公园亦或者菜市场都能留下她战斗过的身影。

如今米铎把这份天赋和汗水带到网络上，把各大社交论坛当做他情绪宣泄的粪坑，作为已经躺平摆烂的发臭人生，他必须把那些腐烂的情绪如泼大粪般强行撒到别人身上。

因此每当米铎在互联网上利用键盘疯狂敲打，激昂文字指点江山时，那种自我满足的颅内高潮让他欲罢不能，仿佛这才是他此刻活着的意义。

2月14日情人节，米铎理所应当地一个人在家发泄着他狂喷乱造的天赋。

这是父母留给他在墨沂城的唯一一处房产，老两口从乡下来到墨沂城打拼多年才有了这么一套房子，退休后因为父亲总是和米铎在他那摆烂人生的问题上反复吵架，所以夫妻两人最终选择眼不看为净，搬回到了乡下养老。

米铎这种人，通常在性格上都有一个共同性，那就是贪生怕死。

然后米铎就看到了天空远端被强光点亮，又如满天星般散出了数十道星泪划痕。

米铎揉搓着被强光蹂躏后的双眼，恍惚间才想起今日居然是有地外小行星掠过的大日子，同一时间他手机乱颤，收到了来自市灾害应急中心的短信。

【墨沂城应急管理局】紧急避险通告

注意，这不是演习！这不是演习！

根据国家航天局陨石轨迹追踪预警，我城东源区将于2月14日7:30-8:00受陨石溅落物影响。现启动应急响应，请东源区全体居民立即就近前往：

东源路3号防空洞（原朝阳百货大楼地下）

北山隧道B口战备设施（入口有红旗标识）

红星机械厂旧址人防工程（三号车间南侧）

交通保障：1路（经解放路）、5路（经钢厂生活区）、9路（经东风小学）公交车贴黄标直达避难所

实时轨迹查询：东源应急公众号/区电视台12频道

（此通告依据《国家突发事件应对法》第二十八条发布）

……

米铎身为土生土长的煤河人，父母常年在大型矿场内工作，对于那几个大国对峙时期遗留下来的防空洞可谓印象深刻，阴森的隧道，用肉眼望过去是无穷尽的黑，妈妈们为了不让孩子们靠近玩耍，甚至说出了里面有巨大的蛇妖专吃娃娃这种吓唬人的庸俗故事。

他和许多不以为然的市民不同，在收到短信的瞬间从阳台的躺椅上弹起身子，有些手忙脚乱地用背包塞满了干粮、换洗衣物以及充电宝、平板，屁颠屁颠就跑下楼去。

家里这老破小虽然年久失修且没有电梯，可早高峰也不需要电梯排队，又因为地处东源区老市中心，巧了不是么，东源路朝阳百货旧址，正在小区南门斜对角。

乌拉作响的警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如海潮拍打岸边似得一浪高过一浪。

紧急避险通知的发送并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四年前第一次小行星危机前，城里也组织了几场大规模的灾害演习。

但这次的短信明显加粗划线标红了“这不是演习”几个大字，这是史无前例的。

可大部分人在经历过前八次小行星擦边事件后都不以为意，他们对空中掉下个陨石根本没有足够的想象力，认为不过是升级版的另一种演戏。

有不少人甚至还赖在睡梦中不愿起床，而更多人则是认为上班工作要紧，怕去防空洞做“避险”迟到影响了考勤。

于是乎，当米铎火急火燎喘着大气来到防空洞入口时，看到了非常滑稽的一幕，防空洞前窸窸窣窣的多是附近公园散步的老人，以及学校的学生们，正散漫而有序的进入隧道。

倒是引导进入防空洞的安全工作人员满脸焦急的催促着，嘴巴里的勺子吹得贼响亮。

“糟了，这莫非真是演戏，我这般小题大做，岂不是失了风度？”米铎看着此情此景，都怀疑自己搞错了，只得稳住脚步，让自己平复呼吸，昂首挺胸，仿佛只是不经意来错了地方。

这是上世纪F0年代修建的典型防空工事入口，半扇铁锈斑斑的大门就藏在朝阳百货的地下层中，但朝阳百货这个老破的四层废弃建筑实际又位于城市公园的边角处，公园里有个高度不到三百米的山丘，登顶能瞅见整个墨沂城的城市风光。

推开足有十几厘米厚的铸铁门板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向下倾斜的水泥甬道。主通道宽4米高3米，水泥地面预留轨道凹槽，战时可用手推车运输物资。

米铎边走边观望，墙壁的两侧那“深挖洞、广积粮”的红漆标语在潮湿空气里褪成暗褐色，偶尔仰头，双层混凝土浇灌的拱顶上凝着冰凉的露珠冷不丁砸到额头，一阵生疼。

米铎从入口处进来走了许久，每隔三五十米都需要经过“V”字形的拐角，防范破开闸门的冲击波在里头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

当他穿过三道带齿轮锁的重型防护门后，视野又开阔了些许，宽的能容下两辆解放牌卡车并行的主干道，以及两侧壁脚的排水沟渠……这些沟渠在雨季会窸窸窣窣地淌满充满铁腥味的雨水，最终汇入到地底深处用钢筋混凝土箍成的蓄水池。

米铎甚至能在一旁蒙着灰尘的木箱上看到一本发黄的说明书，上头写着如何用明矾净化混着放射性尘埃的水源。

说明书上还说这建筑主体采用双层拱顶设计，外层为1.5米厚的钢筋混凝土浇筑层，内衬0.5米黏土夯实层用于缓冲冲击。

整个防空工事就隐藏在城市公园的下方，里头分为主通道、居住区、仓库、蓄水池和卫生所等地方。

米铎走到一个看似干净的角落坐下，他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听从短信指示进来这种充满了铁锈和发霉酸臭味道的地下空间，微弱的灯光下手机信号完全丢失，原本也期待着真有什么能从天空里掉下来，但那种紧张的气氛却和周围嬉笑打闹的孩童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甚至能在喧闹的人群中看见老关，一名70多岁的工厂锅炉房退休工人，身穿褐色劳动布工服前襟糊满烟灰，正用烟斗敲击水泥地和周围的人说着当年这里夯的地基有他小短腿一份功劳。

所谓防空工事，核设施避难所里头并不会有大片宽敞的空地，而是由许多错综复杂如蜘蛛网一般的大小房间连成片，层数多且结构密集复杂，可要说宽敞的地方，也就是入口处的几个连续的大厅。

米铎在大厅的角落里观察着入口的人群，心中止不住一阵烦躁。

但很快情况发生了变化。

米铎看见那原本慢悠悠的人流，如同被暴力拧开的水龙头似得，忽然变得湍急起来。当新一批人带着小跑和叫嚷蜂拥而至，他们脸色带着慌乱，似乎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要追上来。

其中领头的一名富态女人正惊恐地揪着防护门身后的工作人员的衣领，指着外头仍在持续涌入的人群，用她穿刺力十足的嗓音尖叫着解释什么。

随即在大门附近游荡的人群也是被她的言语给吸引过去，听得三两下也都纷纷激动起来。

米铎看得十分真切，短短的十几秒内，形势陡变，人群里几个壮汉没任何征兆，忽然暴起身形，居然朝着工作人员撞了过去，想要抢夺三重防护门的钥匙！

“陨石要撞击地面啊！就在墨沂城上方！快过来帮忙把门关上啊！没时间让外头的人再进来了，我们必须赶紧关闭防护门抵挡冲击波！”里头的人群中有人呐喊，这次米铎总算听清楚了。

米铎有些骇然的绷直甚至，他甚至还能听到更远处门外也有同样撕破喉咙的叫嚷：“快点往里头走！别挡着道！让我们进去！让孩子们进去！你们想干嘛！？要把门挡在外头送死么？”

工作人员在人群拥挤中努力要保持秩序，但却被人给毫不留情的撞倒在了一边。

喉头一口唾沫掠过，恐惧让米铎双腿止不住的抽抖，米铎却并没有上前参与，反而是更加注意地躲开那些上去凑热闹的人流，他深知被卷入其中没有丝毫好处，

“钥匙到手了！哪里是工作台……快把液压门阀……”

不知是哪位猛汉手快抢到了钥匙，他挥动着手臂高呼，在人群中兴奋大喊。

随着大门口塞入的避难者越来越多，推搡拥挤下不可避免发生了意外。

老人被推搡，女人被摔绊，孩童被撞翻，有人想要维护秩序，但也有人在不顾一切，把自己化身成一根锥子，朝着门内任何有可能的缝隙扎去。

米铎心想，真要陨石砸下来了这门如果还不合不上，怕不是大家都得跟着一起死。

可米铎心性使然，他是绝不会露头，何况他能抵个什么用？此刻现场谁不是那怒海一粟，任凭风吹雨打。

但凌乱局面又在下一刻赢来了新的转机，那抢夺钥匙的猛男把心一横，将抢来的钥匙按入工作台中央的开关插销，并拧动了关闭闸门的按钮。

哐当一声巨响，防空洞深处仿佛有某个陈腐的机关被触动了似的，周遭的灯光瞬间暗淡下来，震耳欲聋的警报声炸响，同时猩红的灯光开始漫天旋转。

这是防护门关闭的预警声！

“快离开大门！”浑身是血的安全引导员仍旧扯着嘶哑的嗓子，竭力挥舞手臂示意众人往里头让出位置。

当前的场面非常混乱，巨大的警报声夹杂着肆虐的红光，同时还掺和着避难者的喧哗和叫嚷，这周遭过载的信息和越发紧绷的高压气氛让米铎都有些天旋地转，他完全看不清那闸门处最后发生了什么，但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闸门闭合，一切尘埃落定。

这一声暴虐的“当头棒喝”浇灭了一切动静，厚重的防护门似乎把世界给完全分割成内外两个部分。也许外头仍有无数人在以头墙地，悲嚎自己时运不济，又痛斥门内的人都是见死不救的杀人犯。

可不管如何，门里头的人确实再也听不到门外的动静了。

而在面目相觑的诡异静默，维持不过十来秒的时间，陨石重重砸在了距离城市公园五公里外的东源区歌剧院中央。

……

最后一批进入防空洞内部的幸运儿中，武棠的媳妇儿张晓蕾也在其中。她十分钟前仍在附近的SMILE咖啡店里用手机登录企业VPN核对季度报表，当她涂着晶钻指甲的食指划过屏幕上的现金流量表时，被忽然弹出的紧急避难短信给吓住。

与此同时，咖啡店老板周茉也满脸茫然的抬起头来，环顾一圈的问了句：“朝阳百货？那是哪里？”

作为老顾客兼墨沂城本地人的张晓蕾正为审计的事情感到头疼，仍没忍住说了个位置。

周茉很是慌张，拽着张晓蕾本人要一起前往防空洞，可张晓蕾只觉得是狼来了的故事，并不以为然。但周茉却神秘兮兮的说她最近连续五次找老城区孔巫婆算命，都说有血光之灾，她对此深信不疑，直说让张晓蕾带她前往防空洞，今年全年卡给她打三五折！

张晓蕾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多年会计的精打细算，让她瞬间便从自己每年要喝掉大概200杯咖啡的数量里计算出五折年卡可以立省600块钱，二话不说起身带路。

只是两人刚来到照样百货旧址，就发现周围的人纷纷惊恐的看向天空，一边提速朝着地下入口跑去。

张晓蕾仰头望向天空时，能感受到咖啡老板娘挽着自己的双手都快紧张到把自己掐出血了，但她却来不及疼痛，那只巨大的蓝绿色火球正朝着这里快速冲来，她一瞬间仿佛迸发出了一辈子所有的力量，连拖带拽拉着周茉朝着入口里头冲去。

当厚重的防护门轰然闭合的刹那，身后的人血溅湿了自己后背，张晓蕾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但时间并没允许她过多呼吸，十数秒过后，周遭的空气开始痉挛般抽搐起来……某种源于四面八方，又似乎来自于地心深处的轰鸣，顺着地面贴着脊椎骨颤抖着攀爬上了所有人的四肢百骸。

首道振波抵达时，垂直加速度让众人有那么一瞬间，似乎都感觉到了臀部或者双腿带着身体腾空而起离开了地面，在失重状态下漂浮了半秒后又重重砸落。第一波的垂直冲击力撞击岩层，人们成为浪尖上的朽木，米铎能清晰听见自己的臼齿在颅腔内碰撞出骨瓷碎裂的清响，他甚至怀疑自己下颚脱臼，口水混杂血丝低落在怀里的男孩头上。

而横向撕裂的力道稍晚三两秒后拍马杀到，剪切应力触发混凝土碳化层剥离，钢筋屈服强度骤降，工事洞体发出空洞的悲鸣，张晓蕾甚至能在抽搐的灯光下看见无数道裂痕在隧道的墙面上如鲜花绽放。

巨大的撞击音波随后追上，鼻腔毛细血管瞬间爆裂，张晓蕾无视鼻腔喷涌的鲜血却尽力捂住双耳，她觉得似乎有人把珠穆朗玛峰给搅碎塞进自己的耳朵里，巨大的噪声在撕裂她的听感！

但一旁的周茉已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尖叫，捂着耳朵的双手指缝里渗出鲜血，浑身抽搐着在上来回翻滚。

又有老人的眼镜镜片当场炸成两半，而钛合金镜架却深深地刺入了鼻梁骨中，颅腔共振造成全员前庭功能障碍，头晕、眩晕、眼球震颤及平衡失调，大口大口的呕吐此起彼伏。

电力切断，灯光湮灭。

一片寂黑中，也许还留下了苟延残喘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