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甘棠雾锁济世堂
第1章 甘棠雾锁济世堂
九江的深秋,湿冷如针。甘棠湖面笼着一层拂不去的青灰薄雾,水汽氤氲,粘连在临湖老街上每一块斑驳的青石板、每一扇褪色的木门板上。董柏推开“济世堂”那扇吱呀作响的乌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干燥草药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刻进他骨子里的味道,熟悉又沉重。
药堂里光线昏暗,只有靠近门口的高大百眼柜上,无数小抽屉的黄铜拉环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泛着一点冷清的光。柜台后,父亲董明德正佝偻着背,用一杆蒙尘的老秤称量着几钱晒干的庐山石耳。秤杆上小小的铜星模糊不清,父亲眯着眼,凑得很近。
“爸。”董柏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药堂里显得有些突兀。
董明德抬起头,脸上沟壑纵横,是常年忧虑和草药熏染留下的痕迹。“回来了?市里医院那边……手续都办利索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在董柏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秤盘上。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枯寂,像这间日益冷清的百年老铺。
“嗯,都办完了。”���柏把肩上的旧帆布包放在磨得发亮的榆木条凳上,环顾四周。墙角蛛网暗结,药柜上几味常用药材的抽屉敞开着,露出空荡荡的格底。诊脉的小案几上落了一层薄灰,祖父董砚舟生前惯用的那只紫砂茶壶孤零零地蹲在角落,壶嘴对着门外湖面的迷蒙,仿佛也在无声凝望。祖父失踪一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吞噬人心的黑洞。警方早已放弃,只含糊地归于“采药意外”。可董柏不信。祖父那双能看透人体经络的眼睛,那双踏遍庐山如履平地的脚,怎会轻易消失在熟悉的山水间?
祖父失踪前,正痴迷于整理家传的《庐山本草秘要》,常常彻夜不眠,对着一张泛黄的、标注着奇怪符号的旧地图喃喃自语,说什么“灵枢不稳”、“地疠复生”、“杏林秘境”……那些词,像疯子的呓语。董柏当时在市医院轮值,焦头烂额于复杂的科室关系和论文压力,只当是老人家的固执臆想,并未深究。直到祖父失踪,他才在祖父床头落满灰尘的笔记里,看到那些潦草得近乎疯狂的记录,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安。
悔恨,像甘棠湖的水草,缠绕着董柏的心肺,日夜不休。他毅然辞去那份体面却令人窒息的编制工作,回到这艘正在缓缓沉没的“济世堂”老船。
“也好,回来也好。”董明德终于称好了石耳,用油纸细细包好,动作缓慢却一丝不苟,“这铺子,还有这九江城里的老少爷们儿,认的还是咱董家的方子。只是……”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冷清的店面,“如今这世道,年轻人头疼脑热都奔西药去了,谁还耐烦等你这小火慢熬的汤药?房租、水电、药材进项……唉。”
沉重的叹息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董柏没说话,走到祖父常坐的那张太师椅旁。椅子扶手上的包浆依旧温润,仿佛还残留着老人的体温。他拿起案几上那本用蓝布包裹、厚重得如同砖头的《庐山本草秘要》。书页泛黄脆硬,边缘磨损得厉害,一股混合着墨香和无数草药气息的复杂味道钻入鼻腔。他小心地翻开,里面是祖父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下的批注,间或夹杂着一些古怪的、如同蚯蚓爬行的符号和潦草的九江方言短句——“箇里冇对”(这里不对)、“望到眼发花”(看得眼晕)、“有滴子门道”(有点门道)。
董柏的目光在那些熟悉的方言字句上逡巡,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书页。指尖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阻滞感。他心头一跳,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看去,在写满“云雾茶性甘微寒,生津止渴,尤以五老峰阴崖所产为佳”的一页边缘,纸张的纹理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叠痕。
他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祖父曾是个极其严谨的人,批注都工整地写在行间或页眉页脚,绝不会随意折页。这折痕……董柏屏住呼吸,用指甲极其小心地沿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探入。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夹层纸页,被轻轻剥离出来!
夹层纸页只有巴掌大小,纸质异常柔韧古老,绝非近代之物。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幅极其简略、用极细墨线勾勒的山水地形图。线条蜿蜒,勾勒出几座险峻山峰的轮廓,其中一座形如五位老者并坐,赫然是庐山五老峰!一条极其细微的虚线,从山脚下某个模糊标记处曲折向上,深入峰峦叠嶂之中,最终指向一个被几道扭曲弧线环绕的小点。小点旁边,用最细的笔触,点着两个微不可查的墨点,像两颗遥远星辰的投影。
地图下方,是几行用极其潦草、几乎飞起来的九江方言写就的密语:
**“五老峰,雾锁三重门。石鸡叫,云开路。心要诚,莫回头。隐杏谷,春深藏。”****“地疠起,草木悲鸣。坠寒,灵枢危。寻本源,护浔阳。”**
“隐杏谷……地疠……灵枢……”董柏喃喃念出这几个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祖父那些“疯言疯语”,瞬间有了沉甸甸的依托!这张夹层地图和密语,就是祖父失踪前疯狂寻找的东西!他失踪,极有可能就是为了这个“隐杏谷”,为了那个所谓的“地疠”和“灵枢”!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战栗的激动。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颈间。那里贴身挂着一枚用红绳系着的古老玉坠,是祖父在他医学院毕业那年郑重交给他的,说是董家世代相传的信物。玉质温润,呈扁圆形,一面光素,另一面用极其古拙的刀法阴刻着四个小篆——“杏林春深”。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玉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感,竟透过皮肤,直抵心尖!
这悸动,带着一种古老的生命气息,仿佛沉睡了千百年,此刻被那地图和密语悄然唤醒。董柏猛地攥紧了玉坠,冰凉的玉质紧贴掌心,那微弱的悸动却如同脉搏般清晰起来,隐隐与桌上那本厚重的《秘要》产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窗外的甘棠湖,雾气似乎更浓了,沉沉地压在老街上,也压在董柏的心头。冷清的济世堂里,百眼柜默然矗立,无数小抽屉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一股无形的风暴,正从这张薄如蝉翼的古旧纸页和颈间微颤的玉坠中,悄然酝酿。祖父的谜团、济世堂的困局、九江城的未来,似乎都系于那庐山深处、云雾锁闭的“隐杏谷”之中。出路,或许就在那重重迷雾之后。他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