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微光
第3章 微光
廉价旅馆的床单散发着消毒水和陈年霉味混合的刺鼻气息。陈默一夜未眠,睁着眼睛,直到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令人压抑的铅灰。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时间:6:45。吴经理要求九点去他办公室谈“试用期表现”。这短短两个多小时,像一个漫长的刑期。
灰衣男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他不敢回出租屋,只能在公共厕所胡乱洗了把脸,买了两个冰冷的包子囫囵吞下,像游魂一样提前来到了启明科技大楼附近。他躲在街角的便利店,隔着玻璃,死死盯着大楼入口。
七点半,他看到那个灰衣男的身影出现在街对面,靠在一根路灯柱上,依旧是那副普通到极点的面孔,低头刷着手机,像个普通的上班族在等人。但陈默知道,那双眼睛的余光,一定锁定了自己。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小虫,无形的丝线正越收越紧。
八点五十分,陈默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奔赴刑场。他挺直脊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迎着灰衣男若有若无的注视,走进了写字楼。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黏在他的后背上。
市场部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同事们看到他进来,眼神更加复杂,带着怜悯、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走到自己工位前,发现桌上的私人物品——一个水杯、几本书、一个简易笔筒——已经被收拾好,装在一个廉价的纸箱里,放在椅子上。像一份无声的驱逐令。
王姐看到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头,假装忙碌。
九点整。陈默抱着那个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箱,敲响了吴经理办公室的门。
“进。”吴经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陈默推门进去。吴经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上没有惯常的圆滑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份文件。
“坐。”吴经理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默放下纸箱,僵硬地坐下。
“小陈,”吴经理开门见山,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以及综合考量,很遗憾,你的工作表现未能达到公司对试用期员工的预期标准。主要体现在主动性不足、工作效率偏低、与团队协作存在隔阂……特别是最近,你的精神状态明显影响到了工作。”
他语速平稳,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书,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陈默心上。
“所以,公司决定,即日起终止你的试用期劳动合同。这是解约通知书和补偿结算单,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个字。”吴经理把文件推过来。
理由冠冕堂皇,程序无可挑剔。干净利落,不留一丝余地。这就是“无形大手”碾碎一个普通人的第一步——剥夺他赖以生存的根基。
陈默看着那份冰冷的文件,没有伸手去接。他抬起头,直视着吴经理的眼睛:“是因为林薇的事吗?因为我发现了什么?”
吴经理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但很快被更深的冷漠掩盖:“陈默,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无端猜测!公司的决定是基于你的工作表现,与其他事情无关!签字,办离职手续,然后离开。”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警告的意味。
陈默知道,再争辩下去毫无意义。他拿起笔,手指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微微发抖,在解约通知书的签名处,划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在切割自己的血肉。
走出吴经理办公室,抱着纸箱穿过寂静无声的格子间,陈默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众游街的囚徒。那些躲闪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嘲笑和唾弃。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身份,失去了在这座城市立足的最基本凭证。
刚走出写字楼大门,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是大学室友李明打来的。
“喂?陈默!你他妈怎么回事?”李明的声音又急又怒。
“什么?”陈默心一沉。
“你被人挂网上了!本地一个匿名论坛!说你骚扰女同事被公司开除!还说你大学时候就手脚不干净!有图有‘真相’,操!虽然没指名道姓,但写的就是启明科技市场部刚被开除那男的,还暗示你跟林薇的死有关!下面一堆人骂呢!”
陈默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颤抖着手指点开李明发来的链接。一个匿名帖子,用极其恶毒和诱导性的语言,描述了一个“刚入职不久、心术不正的男员工”如何骚扰女同事(暗示林薇?),被公司果断开除。还煞有介事地“爆料”该员工大学时就有“前科”,偷拿过同学财物。甚至影射他因为骚扰不成或怕事情败露,有“重大作案嫌疑”。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结合启明科技命案和他刚被开除的时间点,指向性极其明确!
帖子下面,是汹涌的恶意:
“人渣!开除得好!”
“这种败类就该进监狱!”
“难怪被杀了,活该!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看着就一脸猥琐相!”
污言秽语像污水一样泼来。陈默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社会性死亡!**对方不仅要断他生路,还要彻底把他钉在耻辱柱上,让他身败名裂!张警官看到这个会怎么想?他在江州,甚至在整个相关行业,都成了过街老鼠!
他猛地抬头看向街对面。那个灰衣男依旧站在那里,正放下手机,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其细微、冰冷而残忍的弧度。是他干的!绝对是他们干的!
陈默抱着纸箱,失魂落魄地回到那个几天没回的出租屋。刚走到门口,他就僵住了。
房门上,被人用鲜红的油漆(或者类似的东西)泼了一个巨大的、扭曲的叉!
像一道血淋淋的判刑标记,触目惊心!
恐惧瞬间转化为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头顶!他掏出钥匙,手抖得几乎插不进锁孔。推开门,屋里一片狼藉!抽屉被拉开,衣物被翻得满地都是,床垫被掀开,连墙角的泡面箱都被撕开了!对方在找东西!找林薇的笔记?找他从现场可能带走的东西?
陈默冲进狭小的洗手间,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颤抖着手摸向抽水箱后面——那个被他藏匿的林薇笔记原件的牛皮纸信封,还在!但信封的边缘,明显有被捏压、翻动过的痕迹!
对方知道证据在这里!他们翻过,甚至可能看过!但他们没有拿走!为什么?是警告?是告诉他,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还是……这东西本身就是个诱饵?
陈默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滑坐到地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失业、污名、住所被侵入、证据被触碰……“无形大手”的力量如此精准、高效、冷酷,像一台巨大的、无情的碾压机器,而他只是车轮下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反抗?他拿什么反抗?
手机又响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陈默盯着那串数字,如同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他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但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毫无感情、仿佛经过处理的男声,语速缓慢而清晰:
“陈默先生,游戏结束了。把你捡到的东西,还有你偷偷藏起来的小纸条,全部交出来。今天下午五点,放到江滨公园西侧第三个绿色垃圾桶里。”
“然后,买一张离开江州的车票,随便去哪里,永远别再回来,永远闭嘴。”
“记住,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否则……”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咔嚓”声,像是手枪上膛,又像是利刃出鞘。
“……下次见面,就不会只是警告了。”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只剩下一片忙音。
冰冷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冰水,浇灭了陈默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下午五点……垃圾桶……永远离开……否则……
他看着手里那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足以引爆“磐石资本”和启明科技丑闻的证据,也装着他洗清嫌疑、甚至为林薇讨回一点公道的唯一希望。交出去?然后像丧家之犬一样永远逃离?那林薇就真的白死了!那些庞然大物将继续隐藏在光鲜亮丽的幕布之后,吸食着普通人的血肉!而他陈默,将永远背负着污名和恐惧,在阴影里苟延残喘!
**不!**
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不甘和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那是一种近乎毁灭的勇气,源于对自身渺小命运的彻底放弃!
他猛地站起来,眼睛赤红。跑?已经无路可逃!等死?他咽不下这口气!
就算要死,也要溅他们一身血!哪怕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污迹!
他打开电脑,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他不再搜索“磐石资本”,而是点开了张警官的名片照片——那是昨天盘问时他偷偷拍下的。上面有张警官的名字和警号:张正,警号:******。
然后,他登录了一个新注册的、没有任何个人信息的匿名邮箱。将手机里所有拍下的证据——安全通道墙壁的刮痕照片、林薇笔记照片(隐去了“磐石资本”具体名称和吴经理名字,但保留了资金异常流向的关键箭头和“特殊项目咨询费”字样)、老赵关于“黑夹克、金属袖扣男子”描述的录音(做了变声处理)、甚至还有灰衣男在街对面盯着他的模糊侧影——全部打包压缩,设置了一个复杂的密码。
在邮件正文里,他没有任何称呼,只写了一段冰冷而绝望的文字:
>**“启明科技林薇被杀,非意外或自杀,系灭口。凶手特征:男性,黑夹克,帽檐压低,右手腕疑似纹身,左袖口佩戴特殊金属袖扣。案发前曾与死者交谈。死者生前发现公司‘星火’项目巨额资金异常流向某‘特殊咨询方’,疑似洗钱/利益输送,遭灭口。证据指向公司高层。本人掌握部分证据(附件加密,密码:林薇入职日期后六位倒序),但因调查已遭解雇、污名化及人身威胁(照片中灰衣人为跟踪者)。幕后势力庞大(代号‘磐石’),能量惊人。此邮件已同时发送本地媒体《江州信报》爆料邮箱。若我遭遇不测,真相在此。勿回。”**
他深吸一口气,在收件人栏里,郑重地输入了张警官名片上的工作邮箱地址。然后,又输入了记忆中《江州信报》那个以敢言著称的调查记者栏目的公开爆料邮箱。
鼠标悬停在“发送”按钮上,仿佛有千钧之重。这一按下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对方可能拦截,可能石沉大海,可能加速自己的死亡。
林薇那双凝固着惊恐的眼睛,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陈默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按下了鼠标左键!
“邮件发送成功。”
屏幕跳出冰冷的提示。
做完这一切,陈默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子上。他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三点。离对方要求的五点,还有两个小时。
他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将里面的原件——林薇的笔记,小心翼翼地抽出来,藏进了自己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然后,他塞了几张无关紧要的废纸进去,重新封好信封。
下午四点五十分。江滨公园。
初夏的江风带着湿气,吹拂着岸边的垂柳。游人不多。陈默戴着口罩和帽子,抱着那个装着废纸的信封,像一个普通的散步者。他走到西侧,找到了第三个绿色垃圾桶。
他站在桶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他能感觉到,暗处一定有眼睛在盯着他,也许是那个灰衣男,也许是别的什么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将那个装着废纸的信封,扔进了垃圾桶深处。
然后,他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走。他没有去买车票,没有去车站。他逆着人流,走向城市深处。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是那个陌生的本地号码,锲而不舍。
陈默没有接。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只是走着,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
他走到一个喧嚣的十字路口。红灯亮起,车流停滞。他停下脚步,抬起头。
眼前是江州市最繁华的CBD,无数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着冰冷而耀眼的金光,如同一座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又像是一只只俯视众生的、毫无感情的眼睛。那些光鲜亮丽的招牌背后,“磐石资本”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巨兽,盘踞在这座城市的血管深处。
他只是一个渺小的、刚刚失业的、被污名化的普通人,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发出的那封邮件,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可能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有。他贴身藏着的原件,也可能随时成为他的催命符。
电话还在震动,固执地,一声又一声,像是死神的倒计时。
陈默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那个藏在内袋里的、真正的牛皮纸信封。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痛感。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身边行色匆匆、对即将到来的黑暗毫无所觉的人群。巨大的疲惫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包裹着他,像冰冷的潮水。但在这绝望的冰冷深处,在那颗被碾碎的心房废墟上,却有一点微弱的、近乎虚无的火星,倔强地燃烧着。
那火星的名字,叫**不甘**。
绿灯亮了。人潮开始涌动。
陈默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冰冷刺眼的玻璃幕墙森林,然后,松开紧握信封的手,任由它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安全感。
他迈开脚步,低着头,汇入了汹涌的人潮。
像一个随时会被巨浪吞噬的泡沫,但内核里,死死封存着那颗可能引爆炸弹的、微不足道的火星。
身后,那个无人接听的电话,终于停止了震动。
十字路口的喧嚣依旧,夕阳的金辉给冰冷的城市镀上一层虚幻的暖色。没有人知道,一个渺小个体的命运齿轮,刚刚在绝望中,发出了微不可察的、却指向未知方向的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