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阵阵的鸡鸣他爬下床，在院子里依稀听见厨房里父母讨论着什么。

父亲:“去年今年总呢有两万块钱，路也通喽找个人帮他买张（辆）车开着。”

母亲:“你帮钱都拿克（去），以后咋个生活？他拿那样讨媳妇（结婚）？”

父亲:“他也长大喽，现在没找着媳妇，买车给他开着，等以后赚钱再讨媳妇就行。”

母亲:“这差路才通哪个晓得咋个（怎么）拿车赚钱？”

父亲:“路通万元户多起来，以后大伙都要盖好房子，帮人家拉拉东西，星期三赶街（赶集）也可以拉人，烟、包谷这些我们也种，你还怕赚不着钱？”

母亲:“咋个都要留着点呢（的），又不是不生活。”

……

他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父母东扯西扯说了一堆。看样子是没谈拢，母亲的性格很古板，外人看来是牛筋。母亲嫁到这边起就张罗着家里的事情，可能是接触生活早，家里的精打细算完全显示出她的独立，能驾驭着生活。早年间家里大小事都经过父亲的手，分家后他只是早上做活，下午就跟着牛羊到山里溜达。父亲有一套对生活的理解:人应该先解决自己最基本的温饱，当有机会就去抓一抓，成功或者失败也不是起点和终点；对生活不满就打拼打拼，满意的就享受享受，活是做不完的，心也是装不满的。按照父亲的理解吃了上顿有下顿就是满足，曾经他们吃着苦荞面啃着树皮，手里四个孩子没一个饿死的，现在的自己没受饿，这生活的模样应该就是父亲心里的幸福。他想父亲之前跟着种烤烟，这抓一抓的机会是为自己抓的，现在又抓一抓，想着买车给自己。父亲快六十了，头发开始白了，按他对生活的计划是不必再抓着什么。他心里明白了些父亲的用心，对自己重活的信心也坚定起来，他想着买车，想着买车后能给父亲更好的享受，对自己的活法有个交代。

这讨论没个回声，他的内心时时兴奋起来又落寂。他到父亲旁边，交代着自己的想法，想买了车以后好好干一番。父亲笑笑告诉他，他已经托村长找人了，应该不多日就能有结果，让他放下心来，以后会好起来的。几日后村长果然带了个人来，这人就是个教开车的黄师傅。黄师傅对他说:“想开车得先学个驾照，等有了驾照就能买车开了。”随后更详细说着怎么学驾照，怎么去买车和落户的情况。父亲听到这些很是开心，虽不知道开车为什么还要驾照，买个车怎么还要落户，当即求着黄师傅教孩子开车。黄师傅答应了，说着明天就能带着李三去学开车。他对外面来的人是有些戒心的，但为了能开车，第二天跟着黄师傅去了。

开始的几天里他很少和黄师傅说话，即使自己有着不理解也没去问问。黄师傅这批带了三个徒弟，有一个女的，另一个男的是四十几岁的模样。他原本想着自己不懂的或许其他两个徒弟也是不懂的，等他们问自己再听听就好，就这么又过了几天。另外两个徒弟都能上手开了一段，自己还是不能。下午黄师傅就把他叫来，和他说:“看你平时也不咋个说话，我又不会吃人。你有不懂呢么就找我嘛！”之后黄师傅给他又重新教了一遍，每个环节都讲的仔仔细细，也总是心平气和的。他也觉着这黄师傅是不一样的，开始和黄师傅问着问题，平时也会开开玩笑。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折折腾腾，懂了忘了，教了又懂，懂了又问，不懂的也问。驾驶证总是交到了他手里，他翻开来看着，照片上头发看起来有些油腻，胡子也能看到几根，但也是白净的。他心里想这回算是能开车了，心里流露出高兴又有些迷茫。发了驾驶证黄师傅找到他，问了问他想买什么车，到时候也可以帮他去看看。他和黄师傅说:“家里边就有两万块钱，我也晓不得能买哪样车。”黄师傅想了想:“你们农村呢嘛，开小车怕是上不克，买个拖拉机么路滑也上得克，还可以拉拉东西，也算便宜点呢车。”他想能拉拉东西，下雨也能走，那就该买这个。他点了点头，就求着黄师傅带他去买车。黄师傅说:“这个车买跟落户都要到k城，我们明天克瞧瞧。”

第二天黄师傅让他把之前交代的东西都带上，一起坐着班车上K城。从L城到K城有着七八公里，路也不是直线，从山脚弯弯绕绕到半坡，又从半坡弯弯绕绕地下来。黄师傅一上车就闭眼睡着了，他却是一直看看窗外又看看车里。看着对向车道的车唰唰地来，一不留神就想撞上，左右的转弯车轮子都跳到路边。惊着这些车的飞快，羡慕着司机的老练。就这样车带着他从一座山看到另一座山，从一个村穿到另一个村。

窗外的房屋渐渐整齐了，弯弯曲曲的土路也变成了笔直些的水泥路。在K城的西北方他们下车了，黄师傅似乎没觉得什么，在前面带路。满街跑着的小汽车，不是赶集日子的路上人潮拥挤；一栋比一栋高的楼房，站在路边跟着门店的喇叭叫卖着。这一切就这么摆在眼前，他仿佛是乡巴佬进了大城市，开了眼了。一路上他瞪大眼睛又眯成缝，种种景象冲碎了他的记忆又恢复过来，穿过一条又一条得等等的大路，又进到左右乱拐的街道。形形色色的人，都穿的花花绿绿，他在这些面前显得潦草了些。黄师傅看出他对城市的新奇，笑脸迎合着叽叽喳喳讲了很多，总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但他却什么都不记得，好像黄师傅说了又没说。只有这没见过的景象撑爆了脑袋，又什么都没装进去。

走了大半天黄师傅转过头来嘱咐着:“等哈（会儿）你冒讲话，我来跟他们讲。”他点着头答应，黄师傅带他进了一个店里，院子里有着不少崭新的拖拉机，旁边还有几辆时髦的小汽车。迎上来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胡子刮得干净泛着油光，很绅士的模样。黄师傅接话，说明来意，店里的男子一顿的夸夸其谈，把他们带到一辆拖拉机前，又展示起他的嘴上功夫。黄师傅也不示弱，他们两个一个争着夸奖，一个争着挑剔。从柴油机、电瓶、车轮，一直到钢板的用料，总是分不出胜负。最后的价格上也是没个结果，店里的男子有点不耐烦说出一句“你们这些乡下呢人，买不起就买不起，还说这点不好那点不行。”黄师傅听了脸色瞬间如铁水浇筑的面具，他看得出来是真生气了。也不谈什么车和价格了，“乡下人又咋个？”一顿的粗话招呼上去，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黄师傅生气，想不到平时和蔼可亲的黄师傅也有这么凶猛的一面。黄师傅和男子各执一词，火药味越发浓重，似乎下一秒黄师傅就该弹射起步和那男子扭打起来。黄师傅是来帮他买车的，要是被别人打了自己该如何自处。他冲过去就把黄师傅连抱带拉往门外走，嘴里一个劲“算喽，算喽，这点不合适，我们克其他家瞧就行。”黄师傅还是三步一回头，就差把那男子的祖宗揪出来招呼一顿。出门走了有一段路，黄师傅露出些笑说:“你给是怕我真跟他打起来葛？不得事，现在是法治社会喽，我们也是讲道理呢人。这些人就是欺负我们从小地方来呢不懂，你不跟他讲些就只有吃亏呢份。”说完黄师傅带他进了另一家，在门口也是同样的嘱咐:“等哈你冒说话，我来跟他们讲。”黄师傅也是一顿的挑剔，但最后在商家给的价格又压两千拿下了。黄师傅带他把车开到门口，跟他说:“算得是帮车买下来喽，等哈我跟我那几个哥弟说说，明天克落户完就可以回克喽！”说完就从裤腰里扯出“小灵通”。

第二天他也是跟着黄师傅的屁股，东西跑着。到了下午黄师傅才把一些纸张交到他手里道:“算得这张车是变成你呢喽，还好晓得人不然么还要耽搁两天呢！”他连忙感激着黄师傅，觉得即便在这大城市里黄师傅也是神通广大的。他肯定着黄师傅的能力，要是自己肯连卖车的地方都找不到，更别说什么落户。黄师傅帮他把车开到县城，说着:“今晚么就先克我家息（睡）喽，等明天拉着我呢摩托车我再帮你开回克。”他点头答应。这天夜里他变得难以入睡，左翻个身来想想没车时候的自己，右翻个身想想有了车后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吃过早饭黄师傅借着个坡把摩托车推上拖拉机，用着棍子绳子固定好。黄师傅帮开回去，他坐在副驾驶位置。看着这从里到外都透着新气的车，再看看窗外的人，好似每一次路人不经意的抬头都是对自己投来的羡慕。他把身子坐得贴和着座位，翘起二郎腿好好享受着这车子给他带来的威风；回头想想要是别人看到自己像个老头子躺着，那多不精神，他又把腰杆挺直，想着这快顶着车顶的神气。两个后视镜上挂着的红布条，被车流赶出县城，到镇里来，又顺着弯弯绕绕回到村里。也是借了个坡他帮着黄师傅把摩托车卸下，热情地请黄师傅回家，怎么说也吃顿饭再回去。

他和黄师傅来到家里，也把这好消息带给父母。父母很是高兴，借着兴致带回到车旁。他打开驾驶室，让父母都爬上去坐坐，对着车也一顿地介绍，这时候的他比先前买车的黄师傅说的更多了，黄师傅也在一旁说说笑笑。观摩一阵后，几个人才熙熙攘攘地回家。他给黄师傅拿来凳子泡好茶，便跑出门去。院子旁的银杏也熟了，他给黄师傅摘了满满的两袋，几乎乞求着黄师傅一定收下。他又去院子里撵来只鸡，借着锃亮的菜刀，三下五除二弄到锅里煮上。落日躲在山后只在云彩旁露出半个脑袋，茶余饭饱，黄师傅向他交代着去哪里加油，以后慢开车等等。他提着东西把黄师傅送到村口，黄师傅骑着摩托车说:“回去吧！回去吧！”他道:“注意安全，骑慢点。”黄师傅骑着摩托车从这辆深绿色的拖拉机旁过去，骑到对面的山上才从曲折的山路中消失。仿佛此刻的拖拉机才是真的属于自己了，他摸摸裤兜里的车钥匙，慢慢走回。这一路上他很想遇着些人，跟他们分享着自己的新车，但直到进了家门也没遇到一个；他想这些人运气不好，没有福分跟着自己享受此刻的开心。找个凳子坐下，他还是和父母讲述着车的完美，绵延的话语像那滔滔的江水奔涌着，甚至于睡到床上也还跟自己的内心聊得火热。

往后的几天他都和拖拉机黏在一起，从村口开到对面山上，再开到山脚后返回。他要抓紧时间和车磨合，把车变成身体的一部分。上K城时司机技术的高超还刻在心里，即便转个弯都停下来看看，车轮子离着路边有多远，能不能更完美转过来。他开车的性子完全听了黄师傅的招呼，慢慢开。他知道只有自己熟练了，车才会更听他的话；只有熟练以后别人才会安心找他拉东西，去赶街时大家伙才会坐的安安心心。傍晚开回村口，他好好照顾着爱车。拿桶水来拿着抹布把车窗干干净净地擦着，把车轮子也拿水冲冲，货箱也得随时扫的一尘不染，要保持着新车的样子。就这样有时间就得爬到车里开着，不开了就拿水冲冲洗洗，仿佛是一件衣服要时时洗得锃亮。后来更是花着时间给车盖了避雨的房子，他想只要自己好好爱护着车，车就能更长久地陪着自己，开起来也会更加顺手。时间过来半个多月，他没给别人拉过东西，也没拉人去赶集。可能是他对自己技术还没有肯定，也可能是因为村里姓鲁的人家也买了车，一辆像着用来拉沙石的绿色大货车，平时便是这车带人们赶集拉货。偶尔遇到的人们也会叫他赶街（方言里街音同该，赶街意同赶集）的时候开着拉拉人，但他没拉过人多少还是有点担心。这个年时里还没有坝子里的面包车来村里拉人，所以村里的人是拖拉机上筷筒里的筷子一般站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