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国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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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九阙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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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坛高耸,仿佛一柄刺破铅灰天幕的青铜巨剑。风在九重丹陛间呜咽盘旋,卷起残留的硝烟和新鲜的血腥气,粗暴地灌入少年天子赵元宽大的玄色冕服袖袍。那冕服沉重如山岳,十二章纹的金线刺绣在惨淡的天光下幽暗浮动,像无数冰冷的鳞片紧贴着他单薄的身体。十二旒白玉珠串垂在眼前,每一次头颅的轻微晃动,都让视野里那一片象征无上尊荣的纯白剧烈地颠簸、碎裂,如同此刻脚下这座摇摇欲坠的江山。

脚下的朱砂浸染了暗红,不知是原本的庄重,还是刚刚泼洒上去、尚未完全冷却的热血。一具身着礼官朝服的尸体扭曲地倒在离祭台不远的地方,一支漆黑的狼牙箭精准地贯穿了他大张的喉咙,凝固的惊恐永远刻在了那张灰败的脸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腥,与冰冷的青铜器、焚烧的香料灰烬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绝望的气息。

“陛下!贼军…贼军破玄武门了!快…快走啊!”凄厉变调的嘶喊撕裂了风声,一个浑身浴血的禁卫统领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丹陛之下,头盔不知去向,额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涌出鲜血,染红了他半张扭曲的脸。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濒死的嘶哑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祭坛下仅存的数十名侍卫,铠甲破碎,刀剑染血,背靠着冰冷的青铜礼器,组成一道脆弱而绝望的人墙。他们的眼神早已被恐惧和麻木占据,每一次叛军如潮水般冲击宫门传来的巨响和喊杀声,都让他们的身体跟着大地一起颤抖。远方,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九重宫阙深处,浓烟翻滚着,像一条条狰狞的黑龙直冲云霄,伴随着木材断裂、琉璃瓦片粉碎的爆响,以及那越来越近、如同地狱恶鬼嚎哭般的喊杀声。

整个天地,都在崩塌。

赵元挺直了脊背。那宽大的玄色冕服下,十四岁少年的身躯单薄得像风中的芦苇,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滔天的劫难碾碎。他藏在广袖里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试图压过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眩晕和冰冷。他是天子,是这万顷河山的主人!即使这主人只剩下眼前这片染血的祭坛和几十双绝望的眼睛。他用力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仪:

“冯恩!”声音出口,竟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平稳一些。

“老奴在!”一个苍老的身影几乎是匍匐着爬到他脚边。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恩,曾经在宫中权势熏天的人物,此刻身上的蟒袍沾满了尘土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他花白的头发散乱,脸上涕泪横流,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

“传国玺!”赵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远处的喧嚣。

冯恩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打。他猛地抬头,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死死地钉在少年天子年轻的脸上。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动作因极度的恐惧和某种诡异的亢奋而显得异常笨拙。他踉跄着扑到祭坛中央那巨大的、用以焚烧祭天祷文的青铜鼎炉旁,伸出枯瘦如柴、沾满黑灰的手,疯狂地在那滚烫的炉壁上摸索着。鼎炉的余温灼烤着他的皮肉,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他却恍若未觉。

“找到了!陛下!列祖列宗庇佑!传国玉玺在此!”冯恩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啸,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扭曲的忠诚。他双手死死抱住一个从鼎炉底座某个隐蔽凹槽里抠出来的紫檀木匣,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跌跌撞撞地爬回赵元脚下,用尽全身力气将木匣高高举过头顶,布满皱纹的老脸因激动和痛苦而剧烈抽搐。

赵元俯身,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同样冰冷的紫檀木匣。入手沉重,带着炉灰的粗糙质感。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着,掀开了匣盖。

一方玉玺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锦缎衬垫上。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玉质在晦暗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凝重的青白色,隐隐透着古老温润的光泽。正是那象征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重器!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赵元强行维持的镇定,是血脉的悸动,是权力的重压,更是绝境中唯一的希望!他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将玉玺从匣中捧出。

玉玺入手,冰冷坚硬。然而,就在他指尖下意识地滑过玺底,触碰到那理应镌刻着八个鸟虫篆大字的地方时——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异样感,像冰针一样刺入他的指尖!

那不是岁月侵蚀或金石磨损带来的凹凸不平。那是一种…人为的、刻意的、新近留下的刻痕!极其细微,若非指尖此刻的触感因恐惧而变得异常敏锐,若非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皇家秘藏的玺谱反复摩挲临摹,几乎无法察觉!

赵元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凝固了。冕旒的珠帘在他眼前疯狂晃动,视野一片模糊。他猛地低头,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玺底。那熟悉的八个鸟虫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赫然在目,刀法古朴雄浑,几乎能以假乱真!但就在那“昌”字的最后一笔末端,极其隐蔽的角落,一道极细、极浅、断口处甚至还未完全褪去新刻时特有锐利感的刻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狠狠地撕裂了这完美的赝品!

假的!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仿佛被瞬间冻僵。这支撑着赵家四百年江山、无数帝王将相为之流血搏杀的神圣象征,这他登基大典上唯一能证明自己天命所归的凭证,竟然…是假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捧着这方冰冷的赝品,感觉它比脚下这座染血的祭坛更加沉重,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陛下!密道!快随老奴走!”冯恩的嘶吼带着哭腔,猛地拽住了赵元宽大的袍袖,将他从瞬间的石化中惊醒。老太监的力气大得惊人,眼中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

祭坛下方,仅存的侍卫们在叛军如蝗虫般射来的箭雨和潮水般涌上的冲击中,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残雪,迅速消融、倒下。惨叫声、兵刃撞击声、骨骼碎裂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协奏曲。叛军狰狞的面孔,染血的刀锋,已经清晰可见!

赵元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和浓郁的血腥味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方冰冷沉重的赝品玉玺,那一道细微的刻痕像毒蛇的眼睛嘲弄着他。没有时间了!他猛地将玉玺塞回冯恩颤抖的手中,嘶声道:“走!”

在最后几名侍卫用生命构筑的短暂屏障下,冯恩连拖带拽,几乎是架着脚步虚浮的赵元,撞开了祭坛后方一座不起眼的石翁仲。一个仅容一人佝偻通过的漆黑洞口露了出来,浓重的霉味和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身后,最后一声侍卫的惨叫戛然而止,叛军兴奋的咆哮声已近在咫尺!

冯恩毫不犹豫地将赵元推进洞口,自己正要挤入——

“噗嗤!”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

赵元猛地回头,瞳孔因惊骇而缩成针尖。一支染血的枪尖,带着冰冷刺骨的寒光,从冯恩佝偻的后背透胸而出!温热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液体,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赵元惨白的脸上。

冯恩的身体剧烈地一颤,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瞪大,里面燃烧的疯狂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死死抱住怀中的紫檀木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扑,整个身体连同那木匣,重重地压在赵元身上,将他彻底撞进密道的黑暗深处!

“陛…下…走…”一个破碎的、带着血沫的气音,是老太监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声响。

沉重的石板在赵元眼前轰然关闭,彻底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景象和声音。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冯恩那张凝固着痛苦、恐惧和一丝诡异解脱的脸,以及那从石板缝隙里疯狂涌入的、属于叛军火把的、跳跃而贪婪的红光。

无边的黑暗和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包裹了他。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冯恩身上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他趴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浑身冰冷,只有脸上被溅到的几点温热液体,像烙印一样灼痛。怀中,是冯恩用生命塞过来的、那个装着赝品玉玺的紫檀木匣,坚硬地硌着他的肋骨,也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嘲笑他失去的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黑暗、狭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密道里爬行的。冰冷刺骨的泥水浸透了他的龙袍下摆,每一次手脚并用向前挪动,都像是在粘稠的噩梦中挣扎。前方只有无尽的黑暗,身后是叛军随时可能追来的脚步声和呼喊。冯恩最后那张脸,那喷溅到脸上的温热,还有怀中木匣冰冷的棱角,如同鬼魅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闪现。支撑着他的,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一股深埋心底、因巨大欺骗和背叛而滋生的冰冷恨意。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还有隐约的流水声。一丝夹杂着青草和牲畜粪便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出口!

赵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掩盖在出口处的枯枝败叶和松动石板。刺目的天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他挣扎着爬出洞口,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狭窄、肮脏的后巷,巷口外似乎是一条人声嘈杂的街道。他狼狈地趴在泥泞中,贪婪地呼吸着浑浊却自由的空气,试图辨别方向。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声和粗野的呼喝:“搜!仔细搜!一个角落也别放过!大将军有令,格杀勿论!”

叛军!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封锁了这片区域!

赵元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试图爬起来躲藏,但虚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个身着叛军制式皮甲、手持染血长刀的兵卒出现在巷口,凶狠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肮脏的角落。当他们的视线落在赵元身上那身虽然沾满泥污、但依旧能看出华贵质地和独特十二章纹的玄色冕服时,领头的小队长眼中瞬间爆发出饿狼发现猎物般的狂喜光芒。

“在那!抓住他!”一声兴奋的嘶吼划破了后巷短暂的寂静。

赵元最后的意识,是几双沾满污泥和血渍的粗糙大手,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和汗臭气息,粗暴地抓住他的胳膊和头发,将他像拖拽一袋垃圾般从泥泞中扯起。后颈传来一记沉闷的重击,剧痛混合着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

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水,兜头泼下。

赵元猛地一个激灵,从昏迷的深渊中被强行拽回。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湿透的单薄囚衣,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他身处一个极其阴森压抑的地方。高耸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石墙,砌成巨大的穹顶,上面布满了深褐色的、可疑的污渍,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霉味、血腥味、排泄物的恶臭和一种绝望的死亡气息。巨大的铸铁火盆固定在墙壁上,里面燃烧着劣质的油脂,跳跃的火焰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如同无数魑魅魍魉在墙壁和地面蠕动。这里不是寻常牢房,而是天牢最深处、专门关押钦命重犯的水牢区域。冰冷刺骨的污水没过了他的脚踝,脚腕上沉重的镣铐磨破了皮肤,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哐当!”沉重的铁栅栏被打开。

几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狱卒走了进来,他们穿着油腻肮脏的号衣,眼神像看待宰的牲畜。领头的一个络腮胡狱卒,手里拎着一桶散发着馊臭味的糊状食物,粗暴地将一个破口的陶碗扔在赵元面前肮脏的污水里。

“吃!吃了好上路!”络腮胡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嘲弄。

赵元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狱卒们高大的身影,望向水牢深处更浓重的黑暗。借着摇曳的火光,他隐约看到那里还蜷缩着几个不成人形的黑影,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的则死寂无声,如同早已腐烂的尸体。其中一个角落,一个瘦弱的少年身影格外刺眼。那少年穿着破烂不堪的粗布衣,头发黏结成一绺绺,脸上糊满了污泥和血痂,看不清面目。他似乎病得很重,身体蜷缩着,不住地颤抖,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痛苦的咳嗽。

赵元的目光在那个病弱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感稍纵即逝,随即被更深的绝望和冰冷的愤怒取代。他低下头,看着污水里漂浮着的那个破碗和里面令人作呕的糊状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迫自己伸出手,抓起那肮脏的碗,将冰凉的、散发着恶臭的糊状物艰难地塞进嘴里。他需要力气,哪怕只有一点点。屈辱和恶心感灼烧着他的喉咙,但他用力地吞咽着。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知道真相,才能…才有机会!

“时辰到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半日,一个尖利如夜枭的声音在水牢入口处响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一队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叛军精锐士兵走了进来,领头的军官按着腰间的刀柄,眼神锐利如鹰隼,冰冷地扫过水牢里的每一个人。

络腮胡狱卒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小跑着过去,点头哈腰:“军爷,都在这儿了!按大将军手令,名单上的逆犯,一个不少!”他递上一卷湿漉漉的名册。

军官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逐一扫过水牢中的囚犯。当他的视线落在角落里那个病弱少年身上时,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但很快移开。最终,他那毫无感情的目光定格在赵元身上。赵元身上那身虽然污秽不堪但依旧能分辨出形制的玄色冕服,如同最醒目的标记。

“带走!”军官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冲上来,粗暴地将赵元从污水中拖起,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冰冷的手铐再次锁紧了他的手腕,几乎要勒断骨头。赵元没有挣扎,只是抬起沾满污水的脸,那双年轻的眼睛深处,最后一点属于帝王的火焰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漆黑。他最后看了一眼水牢深处那个仍在痛苦咳嗽的瘦弱身影,然后被士兵们蛮横地推搡着,踉跄地拖出了这片充满绝望恶臭的黑暗。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水牢里那微弱的、绝望的呻吟。

通往地面的石阶漫长而陡峭,每一级都冰冷刺骨。赵元被粗暴地推搡着向上,湿透的囚衣紧贴着皮肤,寒气渗入骨髓。当他终于被拖出天牢那扇巨大的、布满铜钉和狰狞兽首的厚重铁门时,外面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

午时三刻,正是行刑的时辰。但天空却阴沉得如同黄昏,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帝都残破的城垣之上,没有一丝阳光能透下来。巨大的刑场——昔日帝王检阅三军、举行盛大献俘仪式的朱雀广场,此刻已被人山人海所淹没。成千上万张面孔挤在一起,汇成一片灰黑色的、蠕动的海洋。他们的表情各异:麻木、恐惧、好奇、狂热、幸灾乐祸……无数道目光,像密集的针芒,齐刷刷地刺向广场中央那座用粗糙原木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

高台上,立着一具巨大的、散发着新鲜松木和浓烈桐油气味的铡刀。刀口处寒光凛冽,那锋利的弧度仿佛能割裂空气。铡刀下方,是一个深色的、用来承接鲜血的木槽,里面似乎已经积了浅浅一层暗红发黑的东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几个赤膊、肌肉虬结的刽子手,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冰冷无情的眼睛,如同雕像般立在铡刀两旁,手中巨大的鬼头刀杵在地上。

高台四周,是密密麻麻、盔甲鲜明的叛军精锐士兵,他们手持长矛或强弩,锋利的矛尖和弩箭冷漠地指向台下汹涌的人群,维持着一种充满死亡威胁的秩序。

赵元被押解着,穿过士兵们分开的一条狭窄通道,走向那座死亡高台。人群的声浪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像无数只嗜血的苍蝇。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包含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他撕碎。恐惧?不,那早已被更深的东西取代。屈辱?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心脏。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凝固的恨意,如同冰封的岩浆在心底深处缓缓流淌。他的目光扫过广场边缘那些曾经熟悉的巍峨宫阙,此刻有的还在冒着黑烟,有的窗户黑洞洞地敞开着,像一只只无神的眼睛。他的江山,他的社稷,他赵家四百年的煌煌气象,就在这片喧嚣和血腥中,彻底崩塌了。

士兵粗暴地将他推搡到高台之上。粗糙的木刺扎进他赤裸的脚底。他被迫跪倒在冰冷的铡刀前,那巨大的、散发着桐油和血腥味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刽子手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的后颈,巨大的力量让他无法动弹,只能被迫将头颈伸向那闪烁着寒光的铡刀口。视线被死死压向下方,他只能看到高台木板缝隙里渗出的、暗红色的污渍,以及台下无数双攒动的、肮脏的鞋履。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即将终结于这片污秽和屈辱之中时,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踏上了高台。这脚步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压,瞬间压过了广场上的喧嚣。人群的嘈杂声如同被利刃斩断,骤然低了下去,变成一片压抑的、充满敬畏的嗡嗡声。

赵元被按着头,无法看清来人,只能看到一双沾着些许泥泞、却异常厚重的玄色战靴停在了自己眼前。靴子的主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弥漫开来。

“抬起头来。”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不疾,甚至没有刻意加重语气,却像蕴含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广场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直接灌入赵元的耳中。

按在他后颈上的手松开了几分力道。赵元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玄色的精铁甲胄。甲片打磨得乌黑锃亮,冰冷的光泽如同深渊本身,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几处深刻的刀剑划痕,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次血战的残酷。甲胄包裹着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身躯,肩膀宽阔得如同能扛起山岳。再往上,是一张线条刚硬如岩石雕凿的脸庞。额头宽阔,鼻梁高挺如鹰喙,下颌方正有力。他的皮肤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深刻的法令纹从鼻翼两侧延伸至嘴角,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冷硬和沧桑。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浓密的眉骨之下,眼瞳的颜色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深灰色,像冬日黎明前凝结的寒冰,又像淬炼过无数次的冷铁。此刻,这双眼睛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赵元,目光平静无波,没有胜利者的骄狂,也没有刻意的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死物般的漠然。仿佛他看的不是一个即将被斩首的皇帝,而是一件即将被丢弃的、毫无价值的旧物。

萧彻。

这个亲手将他的王朝推入深渊、用百万人的尸骨铺就自己霸业之路的名字,如同带着血腥味的烙印,瞬间烫在赵元的心头。就是这个男人,此刻如同魔神般伫立在他面前,主宰着他的生死,也主宰着这片破碎山河的命运。

萧彻的目光在赵元年轻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灰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波澜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点微澜便沉入了更深的冰海,只剩下纯粹的、冻结一切的寒意。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细小的伤痕,是纯粹武人的手。

一个穿着低级文官服饰、脸色苍白如纸的书记官立刻躬身上前,双手将一卷明黄色的、边缘却沾着几点暗红污渍的圣旨高举过头顶。那圣旨,正是赵元登基时,由冯恩宣读的那一份!象征着赵家四百年正统传承的天子诏书!

萧彻没有去接那圣旨,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赵元脸上,那只抬起的手,对着书记官的方向,极其随意地挥了一下。动作轻描淡写,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漫不经心的残酷。

书记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展开那卷染血的圣旨,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像用钝器刮擦着铁板,在死寂的广场上空回荡:

“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伪帝赵元,性本凶顽,承嗣不正!暴虐昏聩,宠信奸佞,祸乱朝纲!致使四海沸腾,万民倒悬!其罪上干天怒,下悖人伦,罄竹难书!今…今义军吊民伐罪,廓清寰宇!伪帝赵元,罪无可逭!着即…着即处以极刑,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以谢天下!钦…钦此——!”

那尖利扭曲的“钦此”二字,如同丧钟的最后一声嗡鸣,在死寂的广场上空拖曳出绝望的尾音。

萧彻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块冰冷的岩石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出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更深的寒意。他那只一直抬着的手,终于落了下来,却不是指向赵元,而是对着行刑台的方向,五指猛地一收!

“行刑!”旁边一个传令官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

按在赵元后颈的手骤然加力,将他死死地摁向冰冷的铡刀口。那巨大的、带着浓烈桐油和血腥气息的刀锋阴影,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冰冷的金属触感贴上了他的后颈皮肤,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死亡的腥风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赵元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高台侧后方、离萧彻最近的一个侍卫统领。那个面容冷硬如铁的汉子,在萧彻五指收拢下令行刑的同一刹那,极其隐晦、极其迅速地向台下的某个方向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手势!

赵元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铡——!”

刽子手发出沉闷如野兽般的吼声,双臂肌肉坟起,巨大的铡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化作一道凄厉的寒光,猛然落下!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利刃切过骨肉的钝响。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赵元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喷泉般,猛地溅射到他的侧脸、脖颈、甚至灌入他因惊骇而微张的口中!那液体滚烫,带着生命最后时刻的余温,浓稠得令人窒息!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细碎的血肉碎末溅在皮肤上的黏腻感!

巨大的、无法控制的呕吐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胃里那点馊臭的糊状物疯狂地翻涌上来,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胆汁的苦涩,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呕——!”他剧烈地干呕着,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抽搐,像一只被丢在滚烫铁板上的虾米。眼前一片血红和黑暗交织的模糊,耳边是人群爆发出的一阵震耳欲聋的、混杂着恐惧、兴奋、疯狂和麻木的喧嚣声浪。

他趴在冰冷的、沾满污秽和新鲜血液的行刑台上,身体因剧烈的呕吐和无法言喻的恐惧而剧烈地痉挛着。就在这意识模糊、感官扭曲的极限时刻,他那因呕吐而本能地死死按住腹部的手,隔着那身早已被泥污和血渍浸透、散发着恶臭的粗麻囚衣,指尖猛地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东西!

那东西紧贴着他的皮肉,藏在裤腰最隐秘的深处,带着一种与周围污秽和血腥格格不入的、沉甸甸的质感!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猛地惊醒,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带来一种比铡刀加颈更强烈的战栗!

真…真的玉玺?!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冯恩!是冯恩!那个老太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身体将他撞进密道,同时也将真正的传国玉玺,塞进了他的裤腰?!

高台之上,萧彻依旧如同魔神般矗立着,对脚下这具因呕吐而蜷缩颤抖的“马奴”躯体没有投去一丝多余的关注。他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广场上那沸腾喧嚣、因血腥刺激而陷入短暂癫狂的人群,深灰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掌控一切的漠然。

一名心腹将领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将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高高捧起。匣盖已经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方赵元在祭天坛上亲手触摸过的、带着那道隐秘刻痕的赝品玉玺!

萧彻伸出手,他那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随意,拈起了那方象征着至高皇权、凝聚着四百年王朝气运的赝品玉玺。冰冷的玉质触感似乎并未给他带来任何触动。他的手指摩挲过玺底那八个伪造的鸟虫篆大字,指腹在那个赵元曾发现的、极其隐蔽的新刻痕上,似乎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瞬。

他微微举起玉玺,让它在广场上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反射着阴沉天光。深灰色的眼眸扫过台下沸腾的、臣服在他脚下的人群,扫过远处残破的宫阙,最后落回手中这方冰冷的赝品之上。嘴角再次扯动了一下,那抹冷硬的弧度里,充满了对旧时代彻底的、不屑一顾的碾碎。

“赵家,”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如同冰冷的铁器摩擦,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绝对力量,“气数已尽。”

“哐当”一声,那方价值连城的赝品玉玺,被他如同丢弃一件垃圾般,随手扔回了将领捧着的木匣之中。玉玺与匣底碰撞,发出一声空洞而冰冷的脆响。

他不再看那玉玺一眼,转身,玄铁战靴踏过行刑台上尚未完全凝结的、粘稠的暗红色血泊,迈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士兵们粗暴地将瘫软在血泊和呕吐物中的赵元拖了起来。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破布偶,被拖拽着离开高台。在即将被拖下台阶的最后一瞬,他那双因呕吐和巨大刺激而布满血丝、空洞失焦的眼睛,无意间扫过广场边缘攒动的人群。

就在那片灰黑色的、麻木而喧嚣的人海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披灰色粗布斗篷、头戴幂篱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幂篱垂下的轻纱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清瘦的轮廓。那人似乎正“看”向行刑台的方向。

就在赵元的目光扫过那灰色身影的刹那,那戴着幂篱的人,一只一直拢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极其自然地抬了起来,似乎只是整理了一下被风吹拂的幂篱轻纱。就在那手抬起的瞬间,赵元清晰地看到,那人的指间,捏着一块小小的、形状奇特的玉珏!

那玉珏的材质…温润内敛,色泽青白,竟与他指尖刚刚隔着囚衣触碰到的、裤腰里那坚硬冰冷之物,感觉如出一辙!更让赵元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是,那玉珏的边缘,似乎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如同龙角断裂般的残缺!

那形状…那残缺…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极致冰寒与一丝微弱火星的电流,猛地窜过赵元早已麻木的神经!裤腰深处那沉重冰冷的棱角,此刻仿佛突然变得无比灼热,死死地烙在他的皮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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