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鉴
第3章 血鉴
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水,兜头泼下。
赵元猛地一个激灵,从混沌黏稠的黑暗中被强行拽回。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针,瞬间穿透了湿透的单薄囚衣,狠狠扎进皮肉,直抵骨髓。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战栗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不知何时留下的淤伤和擦伤,带来一片绵密的刺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如灌铅的眼皮,视线模糊、旋转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无边的阴森与压抑如同冰冷的铁幕,瞬间将他包裹。高耸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巨大石墙,在摇曳昏黄的火光下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砌成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穹顶。墙壁上布满了深褐色的、层层叠叠的可疑污渍,像无数干涸的、无声呐喊的嘴。空气浓稠得化不开,霉烂的土腥、陈腐的血锈、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种绝望到骨子里的死亡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液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肉。巨大的铸铁火盆固定在墙壁上,里面燃烧着劣质的油脂,发出噼啪的爆响,跳跃的火焰如同垂死挣扎的鬼魅,投下的影子在湿滑的地面和斑驳的墙壁上疯狂蠕动。冰冷刺骨的污水,带着刺鼻的腥臊,没过了他的脚踝,脚腕上沉重的生铁镣铐边缘锋利,早已磨破了皮肤,黏腻的脓血混在污水中,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剜骨的剧痛。
这里是天牢水牢。帝国最黑暗的深渊,专门碾碎那些曾高高在上、如今却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钦命重犯”。
“哐当!”不远处,沉重的铁栅栏被粗暴地拉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几个身材魁梧、如同移动肉山般的狱卒走了进来。他们穿着油腻肮脏、几乎看不出本色的号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蒙了一层灰,看人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块待处理的腐肉。领头的络腮胡狱卒,手里拎着一个散发着浓烈馊臭味的木桶,里面是某种难以名状的糊状物。他走到赵元面前,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粗暴地将一个边缘豁口、沾满污垢的破陶碗扔在赵元脚边肮脏的污水里。浑浊的水花溅了赵元一脸。
“吃!吃了好上路!”络腮胡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磨过锈铁,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和一丝残忍的嘲弄,“黄泉路上,别做饿死鬼!”
赵元艰难地抬起头,动作牵扯着脖颈上沉重的木枷,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目光越过狱卒们高大肮脏的身影,望向水牢深处更浓重的黑暗。借着墙壁上摇曳的火光,他勉强看清那里还蜷缩着几个黑影。有的像一滩烂泥,发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痛苦呻吟;有的则死寂无声,只有污水偶尔漫过口鼻时,才激起一阵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涟漪;还有一个角落,一个瘦弱得几乎只剩骨架的少年身影格外刺眼。那少年穿着破烂成布条的粗布衣,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和溃烂的鞭痕,头发黏结成块,脸上糊满了污泥、血痂和脓液,根本看不清面目。他似乎病入膏肓,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污水中筛糠般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瘦弱的脊背剧烈地弓起。
赵元的目光在那个病弱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凉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滑过心间,但瞬间就被更汹涌、更冰冷的绝望和愤怒的岩浆淹没、吞噬。他低下头,看着污水里漂浮着的那个破碗,碗里灰绿色的糊状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几条细小的、不知名的白色蠕虫在里面缓缓蠕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但他知道,他需要力气,哪怕只有一点点,支撑他走完这最后的路。他伸出因寒冷和虚弱而不住颤抖的手,指甲缝里满是黑泥,抓住那个冰冷的破碗,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将碗里那令人作呕的东西,连同蠕动的小虫,一股脑地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机械地、麻木地吞咽下去。冰凉的、腐败的糊状物滑过食道,带来强烈的恶心感和灼烧感,屈辱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活下去!必须活着看到最后!只有活着,才有机会知道真相!才有机会…复仇!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支撑着他将最后一口馊臭咽下。
“时辰到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炷香,也许是永恒,一个尖利如夜枭啼哭的声音在水牢入口处骤然响起,撕裂了死寂。伴随着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金属甲叶摩擦碰撞的铿锵声,一队装备精良、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气的叛军精锐士兵走了进来。他们眼神锐利如刀锋,冰冷地扫视着水牢里的每一个人,如同屠夫在挑选待宰的牲畜。领头的军官身披玄甲,按着腰间的刀柄,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空气都仿佛冻结了几分。
络腮胡狱卒瞬间换上一副谄媚到令人作呕的嘴脸,佝偻着腰小跑过去,双手捧着一卷被污水浸得发软的名册,声音甜腻:“军爷!都在这儿了!按大将军手令,名单上的逆犯,一个不少!请军爷过目!”他刻意加重了“逆犯”二字,目光扫过赵元时,带着赤裸裸的幸灾乐祸。
军官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带着审视货物的漠然,逐一扫过水牢中的囚犯。当他的视线落在角落里那个仍在痛苦抽搐、咳得撕心裂肺的病弱少年身上时,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情绪,但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最终,他那毫无感情的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牢牢地钉在了赵元身上。赵元身上那身虽然污秽不堪、被污水浸泡得发黑发硬,但依旧能清晰分辨出十二章纹和玄色底色的冕服残片,如同黑夜里的火炬,昭示着他无法磨灭的身份。
“带走!”军官冰冷地吐出两个字,如同宣判死刑的锤音。
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冲上来,像拖拽死狗一样,粗暴地将赵元从污水中拖起。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磨破的脚踝伤口被铁链猛地一扯,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冰冷的手铐再次锁紧了他早已淤血发紫的手腕,力量之大,几乎要勒断骨头。赵元咬紧牙关,没有挣扎,只是抬起沾满污水和呕吐物残渣的脸。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最后一点属于帝王的矜持和火焰被强行压下,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漆黑。他最后看了一眼水牢深处那个蜷缩在黑暗中、因剧咳而不断痉挛的瘦弱身影,然后被士兵们蛮横地推搡着,踉跄地拖出了这片充斥着绝望与恶臭的死亡泥沼。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水牢里那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痛苦呻吟和咳嗽声。
通往地面的石阶漫长、陡峭、冰冷。每一级都像是由寒冰雕成,散发着刺骨的凉意。赵元被粗暴地推搡着向上爬行,湿透的囚衣紧贴着皮肤,寒气如同活物,顺着毛孔钻入,冻结血液。每一次被推搡的踉跄,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当他终于被拖出天牢那扇巨大的、布满铜钉和狰狞兽首浮雕的厚重铁门时,外面喧嚣的声浪如同狂暴的海啸,带着实质般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他的耳膜上,震得他头晕目眩。
午时三刻,行刑的吉时。天空却阴沉得如同泼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帝都残破的城垣和焦黑的断壁残垣之上,透不下一丝天光。巨大的刑场——昔日帝王登基、万国来朝时举行盛大阅兵的朱雀广场,此刻已被人山人海彻底淹没。成千上万张面孔挤在一起,汇成一片灰黑色的、不断涌动起伏的海洋。麻木、呆滞、惊恐、好奇、幸灾乐祸、嗜血的狂热……无数道目光,像密集的、淬毒的箭矢,带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广场中央那座用粗糙原木临时搭建、散发着新鲜松木和浓烈桐油气味的死亡高台。
高台上,最醒目的是一具巨大、沉重的铡刀。刀口处打磨得寒光凛冽,那锋利的弧度仿佛能切割视线,下方是一个深色、边缘沾满暗红污垢的木槽,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铁锈味。几个赤膊上身、肌肉虬结如岩石的刽子手,脸上蒙着浸透汗渍和血渍的黑布,只露出冰冷麻木、如同死鱼般的眼睛,如同地狱的使者,矗立在铡刀两旁。他们手中巨大的鬼头刀杵在染成深褐色的台板上,刀锋上残留的暗红诉说着昨日的杀戮。
高台四周,是密密麻麻、盔甲鲜明、手持长矛盾牌或强弓劲弩的叛军精锐士兵。他们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锋利的矛尖和弩箭冷漠地指向台下汹涌如沸水般的人群,维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死亡威胁的秩序。
赵元被押解着,穿过士兵们用矛杆强行分开的一条狭窄通道,走向那座象征着终结的高台。人群的声浪在他耳边疯狂鼓噪,像无数只嗜血的蚊蝇在嗡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那些目光里蕴含的复杂恶意几乎要将他凌迟。恐惧?早已被更深的冰层覆盖。屈辱?如同亿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脏和灵魂。但占据主导的,是一种冰冷的、沉淀到骨髓深处的恨意,如同冻结的岩浆在灵魂深处缓缓涌动、积蓄着毁灭的力量。他的目光扫过广场边缘那些曾经熟悉的、象征至高无上的巍峨宫阙,此刻有的还在冒着滚滚黑烟,像垂死巨兽的喘息;有的窗户黑洞洞地敞开着,像被剜去的眼窝,空洞地注视着这场狂欢。他的江山,他的社稷,他赵家四百年的煌煌基业,就在这片喧嚣、血腥和无数道贪婪麻木的目光中,彻底崩塌、化为齑粉。
士兵粗暴地将他推搡到高台之上。粗糙的木刺毫不留情地扎进他赤裸的、布满冻疮和伤口的脚底。他被迫踉跄着,最终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铡刀前。那巨大的、散发着桐油和浓烈血腥味的阴影如同山岳般将他完全笼罩,死亡的寒气几乎冻结了他的呼吸。一只粗糙、布满老茧、散发着汗臭和血腥混合气味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了他的后颈,巨大的力量不容抗拒地将他压向地面。视线被死死禁锢,他只能看到高台木板缝隙里渗出的、粘稠暗红的污渍,以及台下无数双攒动的、沾满泥泞的、肮脏的鞋履和赤裸的脚板。
就在他以为自己短暂而屈辱的生命即将终结于这片污秽之中时,一阵沉重、规律、带着一种掌控生死般绝对威压的脚步声,踏上了高台。这脚步声仿佛带有魔力,瞬间压过了广场上所有的喧嚣。人群的嘈杂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骤然低了下去,变成一片压抑的、充满敬畏与恐惧的嗡嗡声。
赵元被死死按着头,无法看清来人,只能看到一双沾着些许干涸泥泞、却异常厚重坚实的玄色战靴,停在了自己眼前咫尺之处。靴子的主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如同极地寒风般的威压弥漫开来,冰冷刺骨,冻结了高台上方本就不流通的空气。
“抬起头来。”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不疾,甚至没有刻意加重语气,却像蕴含着万钧雷霆之力,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广场的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绝对威严,直接轰入赵元的脑海深处。
按在他后颈上的铁钳般的手,略微松开了几分力道。赵元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每一寸抬起的动作都牵扯着颈骨和全身的伤痛。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身玄色的精铁甲胄。甲片被打磨得乌黑锃亮,冰冷的光泽如同吞噬光线的深渊,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华丽装饰,只有几处深刻的刀剑劈砍痕迹,如同勋章般烙印其上,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次血战的残酷与胜利者的铁血。甲胄包裹着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身躯,肩膀宽阔得如同能扛起崩塌的山岳。再往上,是一张线条刚硬如最坚硬的玄武岩雕凿而成的脸庞。额头宽阔,如同承载着天地的意志;鼻梁高挺如鹰喙,带着凌厉的侵略性;下颌方正有力,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他的皮肤是久经塞外风沙磨砺的古铜色,深刻的法令纹从鼻翼两侧延伸至紧抿的嘴角,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冷硬和饱经沧桑的漠然。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浓密如刀裁的眉骨之下,眼瞳的颜色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深灰色,像极北之地万年不化的玄冰,又像淬炼过无数次的、沾染了无数亡魂的冷铁。此刻,这双眼睛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伏在尘埃和血污中的赵元,目光平静无波,没有胜利者的骄狂得意,也没有刻意的鄙夷轻蔑,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一件即将被彻底粉碎的旧物般的漠然。仿佛他看的不是一个曾经号令天下的皇帝,而是一块即将被丢弃的、毫无价值的绊脚石。
萧彻。
这个亲手将他的王朝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用百万人的尸骨铺就自己登顶之路的名字,如同带着诅咒的烙印,瞬间烫穿了赵元的灵魂。就是这个男人,此刻如同执掌生死的魔神般伫立在他面前,主宰着他此刻的死亡,也主宰着这片破碎山河未来的命运。
萧彻的目光在赵元沾满污秽、却依旧难掩年轻轮廓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灰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波澜极快地闪过,如同冰封湖面下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点微不可查的涟漪便沉入了更深、更冷的冰海之下,只剩下纯粹的、冻结一切的寒意。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异常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和细小的、纵横交错的伤痕,是纯粹武人的手,是无数次握紧刀柄、收割生命的手。
一个穿着低级文官服饰、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不住微微颤抖的书记官立刻躬着身,小步快走上前,双手将一卷明黄色的、边缘却沾着几点暗红污渍的圣旨高举过头顶,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那圣旨,正是赵元登基时,由冯恩在万民朝贺声中宣读的那一份!象征着赵家四百年正统传承、代天牧民的天子诏书!
萧彻没有去接那圣旨,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的目光依旧如同冰锥般锁定在赵元脸上,那只抬起的手,对着书记官的方向,极其随意地挥了一下。动作轻描淡写,带着一种掌控亿万生灵生死的、漫不经心的残酷。
书记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展开那卷染血的圣旨。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如同钝锯在锈铁上反复拉扯,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广场上空刺耳地回荡:
“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伪帝赵元,性本凶顽,承嗣不正!暴虐昏聩,宠信奸佞,祸乱朝纲!致使四海沸腾,万民倒悬!其罪上干天怒,下悖人伦,罄竹难书!今…今义军吊民伐罪,廓清寰宇!伪帝赵元,罪无可逭!着即…着即处以极刑,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以谢天下!钦…钦此——!”
那尖利扭曲、带着哭腔破音的“钦此”二字,如同丧钟最后绝望的嗡鸣,在凝固的空气中拖曳出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尾音。
萧彻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块冰冷的岩石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出一道冷酷的缝隙,露出里面更深的、冻结万物的寒意。他那只一直抬着的手,终于落了下来,却不是指向脚下的赵元,而是对着行刑台的方向,五指猛地一收,如同攥碎了某个无形之物!
“行刑!”旁边一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传令官,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嗜血的渴望而彻底破音。
按在赵元后颈的手骤然加力,如同烧红的铁钳,将他死死地摁向那冰冷、散发着浓烈桐油和血腥气息的铡刀口!巨大的、带着死亡腥风的刀锋阴影,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上了他后颈脆弱的皮肤,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死亡的腥风带着浓烈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就在这意识被死亡阴影彻底吞噬的千钧一发瞬间,赵元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高台侧后方、离萧彻最近的一个侍卫统领。那个面容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汉子,在萧彻五指收拢、下达行刑令的同一刹那,极其隐晦、极其迅速地向台下的某个方向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手势!那手势快如闪电,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赵元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铁手狠狠攥住、捏紧!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铡——!”
刽子手发出沉闷如洪荒巨兽般的低吼,双臂虬结的肌肉瞬间坟起如小山,巨大的铡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化作一道吞噬光明的惨白寒光,猛然落下!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头皮发麻、牙齿酸软的、利刃切过骨肉筋膜的钝响,清晰地传入赵元的耳中,也响彻了整个死寂的广场!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赵元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高压喷泉般,猛地溅射到他的侧脸、脖颈、甚至灌入他因惊骇而微张的口中!那液体滚烫,带着生命最后时刻喷薄而出的余温,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浆糊!他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细碎的血肉碎末、骨渣溅在皮肤上的黏腻、湿滑和温热感!
巨大的、无法控制的生理性呕吐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和强装的镇定。胃里那点刚刚强行咽下的馊臭糊状物疯狂地翻涌上来,混合着口中浓烈的血腥味和胆汁的极致苦涩,如同决堤的、污秽的洪水,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呕——!!!”他剧烈地干呕着,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痉挛、抽搐,像一只被丢在滚烫烙铁上濒死的虾米。眼前一片血红和黑暗交织的模糊,胃部剧烈的抽搐带来撕裂般的绞痛。耳边是人群爆发出的一阵震耳欲聋的、混杂着极度恐惧、病态兴奋、疯狂嘶吼和麻木叹息的喧嚣声浪,如同地狱的万鬼齐嚎。
他无力地趴在冰冷的、沾满污秽和新鲜粘稠血液的行刑台上,身体因剧烈的呕吐和无法言喻的生理心理双重冲击而剧烈地痉挛着。就在这意识模糊、感官扭曲到极限的时刻,他那因剧烈呕吐而本能地死死按住腹部、试图压下翻腾的手,隔着那身早已被泥污、血渍和呕吐物彻底浸透、散发着刺鼻恶臭的粗麻囚衣,指尖猛地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东西!
那东西紧贴着他的皮肉,藏在裤腰最隐秘的深处,被腰带勉强勒住,带着一种与周围污秽、血腥和死亡气息格格不入的、沉甸甸的、古老而温润的质感!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如同沉睡的远古巨龙被滚烫的龙血惊醒,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带来一种比铡刀加颈更强烈百倍的、灵魂层面的剧烈战栗!
真…真的玉玺?!
这个念头如同九霄惊雷般在他混乱、濒临崩溃的脑海中轰然炸开!冯恩!是冯恩!那个老太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身体将他撞进密道,同时也将真正的传国玉玺,塞进了他的裤腰?!它还在!就在这污秽的囚衣之下,紧贴着他的皮肉!
高台之上,萧彻依旧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般矗立着,对脚下这具因剧烈呕吐而蜷缩颤抖、散发着恶臭的“马奴”躯体没有投去一丝多余的关注。他微微侧过身,玄铁战靴踏过行刑台上尚未完全凝结的、粘稠的暗红色血泊,目光投向广场上那因血腥刺激而陷入短暂癫狂、如同煮沸的蚂蚁窝般的人群,深灰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掌控万物生死的、绝对的漠然。
一名心腹将领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将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高高捧起。匣盖已经打开,里面明黄色的锦缎上,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方赵元在祭天坛上亲手触摸过的、带着那道隐秘刻痕的赝品玉玺!它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虚假的光泽。
萧彻伸出手。他那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细微伤痕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明的随意,拈起了那方象征着至高皇权、凝聚着四百年王朝气运的赝品。冰冷的玉质触感似乎并未给他带来任何触动。他的手指摩挲过玺底那八个伪造得几可乱真的鸟虫篆大字,指腹在那个赵元曾发现的、极其隐蔽的新刻痕上,似乎有意无意地停顿、按压了一瞬,深灰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冷嘲。
他微微举起玉玺,让它在广场上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反射着铅灰色的、毫无温度的天光。深灰色的眼眸扫过台下沸腾的、臣服在他脚下的人群,扫过远处残破宫阙上尚未散尽的硝烟,最后落回手中这方冰冷的赝品之上。嘴角再次扯动了一下,那抹冷硬的弧度里,充满了对旧时代彻底的、不屑一顾的碾碎和宣告终结的绝对力量。
“赵家,”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上,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气数已尽。”
“哐当”一声,那方价值连城、曾承载着无数野心和梦想的赝品玉玺,被他如同丢弃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般,随手扔回了将领捧着的木匣之中。玉玺与坚硬的匣底碰撞,发出一声空洞而冰冷的脆响,如同一个王朝彻底碎裂的丧音。
他不再看那玉玺一眼,转身,玄铁战靴踏过粘稠的血泊,迈着沉重而规律的步伐离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旧时代的尸骸之上。
士兵们粗暴地将瘫软在血泊和呕吐物中、如同烂泥般的赵元拖了起来。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偶,被拖拽着离开高台。在即将被拖下台阶、脸被迫扭向广场边缘的最后一瞬,他那双因呕吐和巨大刺激而布满血丝、空洞失焦的眼睛,无意间扫过广场边缘那攒动喧嚣、灰黑色的人海。
就在那片人海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靠近断墙残桓的角落。一个身披宽大灰色粗布斗篷、头戴垂纱幂篱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幂篱垂下的轻纱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清瘦的轮廓,仿佛与周围的喧嚣和尘土融为一体。那人似乎正“看”向行刑台的方向。
就在赵元的目光扫过那灰色身影的刹那,那戴着幂篱的人,一只一直拢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极其自然地抬了起来,似乎只是被风吹动了幂篱,需要轻轻整理一下垂下的轻纱。就在那手抬起的瞬间,借着广场上杂乱的光线,赵元清晰地看到,那人的指间,捏着一块小小的、形状奇特的玉珏!
那玉珏的材质…温润内敛,光泽沉静,色泽青白,竟与他指尖刚刚隔着囚衣触碰到的、裤腰里那坚硬冰冷之物的触感,如出一辙!更让赵元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是,那玉珏的边缘,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如同龙角被生生折断般的残缺!
那形状…那残缺的痕迹…那熟悉的玉质温润感!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极致冰寒与一丝微弱却顽强火星的电流,猛地窜过赵元早已麻木的神经!裤腰深处那沉重冰冷的棱角,此刻仿佛突然被点燃,变得无比灼热,死死地烙印在他的皮肉和灵魂之上!这个人是谁?他(她)为何持有这样的玉珏?他(她)看到了什么?他(她)知道…这裤腰里的秘密吗?!
然而,没有答案。士兵粗暴的拖拽让他眼前一黑,身体被重重地摔下台阶,拖向未知的、更深的黑暗。意识沉沦前最后的画面,是那灰色幂篱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然隐没在沸腾混乱的人潮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