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龙隐于枥
第8章 龙隐于枥
冰冷,坚硬,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埃气息的石地,取代了墨龙单间旁那点微薄的牲畜热气。赵元蜷缩在狭窄、低矮的杂物间角落里,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如同钝刀在骨缝里反复切割。湿透的粗麻号衣虽然换过了,但地底的寒气无孔不入,依旧贪婪地汲取着他体内最后一丝热量。
这杂物间紧邻着一条更加幽深、更加死寂的甬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马厩骚臭和陈腐血腥的、更加古老而沉闷的气息——是纸张、灰尘和木头朽坏混合的味道。偶尔,甬道深处会传来极其轻微的、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声,如同黑暗中潜伏的巨兽在呼吸,提醒着此处戒备的森严。
潜渊阁。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赵元的心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它必然是比天牢水牢更核心、更禁忌的存在。萧彻将他发配至此清扫落叶,是羞辱?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点将台上那沾满朱砂、砸落额头的龙脉图残片带来的冰冷屈辱感,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灼烧着他的灵魂。
“吱呀——”
沉重的、布满锈迹的铁栅门被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瘦高个狱卒那张令人憎恶的脸探了进来,在昏黄摇曳的壁灯光芒下显得格外阴森。
“时辰到了!滚出来干活!”狱卒的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记住统领大人的话!只扫外庭落叶!敢靠近阁门半步,老子扒了你的皮喂狗!”
赵元艰难地撑起身体,肋骨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他扶着冰冷粗糙的石壁,踉跄地挪到门边,拿起靠在墙角的破木桶和那把秃了毛、几乎只剩光杆的沉重竹扫帚。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如同握着两块寒冰。
他被狱卒推搡着,走出了杂物间,踏入那条通往潜渊阁的幽深甬道。
甬道异常宽阔,地面铺着巨大的、打磨光滑的青石板,石板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和狰狞的螭首,虽蒙着厚厚的灰尘,依旧能看出昔日的庄重与威仪。两侧是高耸的石壁,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嵌着一盏昏暗的青铜壁灯,灯油燃烧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将人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幢幢鬼影。空气更加沉闷,浓重的灰尘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腐朽与肃杀。
甬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由同样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外庭,呈现在眼前。庭院呈长方形,极其空旷,除了中央一条笔直通向正前方那座宏伟建筑的甬路,两旁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花草树木,只有无尽的青灰色石板,在铅灰色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早已死去的野草,更添荒凉。
而庭院的正前方,便是那座名为“潜渊阁”的建筑。
它巍峨,肃穆,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森。整座建筑由巨大的黑色玄武岩垒砌而成,形制古朴方正,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色立方体,沉重地压在大地之上。阁楼极高,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如同巨兽张开的鳞甲,檐角悬挂着巨大的青铜风铃,在凛冽的寒风中纹丝不动,死寂无声。阁门紧闭,是两扇巨大的、覆盖着厚重青铜兽首门环的玄色木门,门板厚重得仿佛能隔绝一切生机。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匾额,上面用某种暗金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颜料,书写着三个古拙而充满力道的篆字——“潜渊阁”!字迹透着一股吞噬万物的深沉与死寂。
阁楼四周,环绕着一条深邃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回廊的立柱亦是巨大的黑色玄武岩,支撑着同样厚重的黑色瓦顶。回廊的阴影里,每隔数步,便静静伫立着一名身披玄甲、手持长戟、面覆狰狞青铜鬼面的士兵!他们如同真正的石雕,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只有头盔下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黑暗中潜伏的毒蛇,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外庭。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便是从这些沉默的玄甲守卫身上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庭院。
赵元站在空旷的外庭边缘,渺小得如同蝼蚁。凛冽的寒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和沙尘,抽打在他单薄的身体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眼前这宏伟而阴森的潜渊阁,这死寂空旷的庭院,这无声矗立的玄甲守卫,共同构成了一幅巨大而冰冷的、令人绝望的图景。这里没有生命的气息,只有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尘埃、冰冷和肃杀。
裤腰深处,那方紧贴着皮肉的传国玉玺,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极致的压抑与死寂,传递出一种沉重而冰冷的脉动,如同被禁锢的巨龙在深渊中不甘的挣扎。
“愣着干什么?!扫!”瘦高个狱卒站在甬道口的安全距离外,不耐烦地低吼着,手中的鞭梢遥遥指向庭院,“就从这边开始!仔细点!一片叶子都不许留!扫不干净,有你好看!”
赵元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灰尘的空气,那空气如同冰渣子灌入肺腑。他佝偻着因伤痛而无法挺直的身体,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挪地踏入这片空旷冰冷的青石庭院。秃毛的竹扫帚拖在光滑的石板上,发出沙哑而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他艰难地挥动扫帚。每一次抬起手臂,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动作僵硬而迟缓。沉重的扫帚头几乎没什么作用,只能勉强将地上稀稀落落的枯黄落叶和沙尘聚拢成一小堆。寒风卷过,刚聚拢的枯叶又打着旋儿散开,如同在嘲弄他的徒劳。
他只能更用力地弯下腰,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用那光秃的扫帚杆,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落叶和尘土推向角落。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薄的鞋底和膝盖,将寒意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沉重的镣铐摩擦着脚踝的伤口,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时间在无休止的、机械而痛苦的重复中缓慢流逝。汗水混合着灰尘,从他苍白的额头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瞬间消失不见。视线因疼痛和疲惫而模糊,眼前只有无尽的青灰色石板,冰冷的玄甲守卫,还有那座如同巨大墓碑般沉默矗立的潜渊阁。
偶尔,当他艰难地挪动到靠近回廊阴影的边缘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玄甲守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背上。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审视潜在威胁的漠然。赵元甚至不敢抬头,只能将身体佝偻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像一只在巨兽脚下艰难求生的卑微爬虫。
**龙隐于枥。**这四字箴言,从未像此刻这般具象而残酷。他这条曾经翱翔九霄的真龙,如今被折断双翼,拔去利爪,囚禁在这冰冷的地底囚笼,隐于这污秽马厩与肃杀禁地之间,如同被遗忘的尘埃,在无尽的屈辱和痛苦中,艰难地喘息。
裤腰深处那方冰冷的玉玺,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过去的冰冷印记。它沉甸甸地存在着,提醒着他曾经的身份,也提醒着他此刻的卑微与绝境。他一遍又一遍地清扫着那永远扫不尽的落叶,如同在清扫着自己破碎的尊严和渺茫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永恒。铅灰色的天空似乎更加阴沉,寒风也变得更加凛冽刺骨。
突然!
毫无征兆地,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雷声隐隐滚过!紧接着,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密集的鼓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雨势迅猛,顷刻间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赵元单薄的号衣,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冰针,狠狠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皮肉!他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一个踉跄,脚下湿滑的青石板让他重心不稳,沉重的镣铐更是雪上加霜!
“噗通!”
他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肋骨的剧痛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几乎窒息!秃毛的扫帚脱手飞出,破木桶也被撞翻,在雨水中滚动。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头脸,灌入他的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他趴在冰冷的雨水中,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剧烈地痉挛、颤抖。
就在他挣扎着试图爬起,视线透过迷蒙的雨幕和泪水,下意识地扫过身下湿漉漉的青石板时——
他的目光猛地凝固了!
就在他摔倒的地方,手肘无意间蹭掉了一块湿滑的青苔和厚厚的陈年污垢,露出了下面一小片异常光滑的石板表面。而在那光滑的石板上,借着雨水冲刷的光亮,赫然镌刻着一个极其熟悉的图案!
那图案线条古拙而流畅,边缘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如同龙角断裂般的残缺!
正是那个在刑场边缘、昨夜黑暗中神秘灰衣人手中所持的、与他裤腰里真玺材质如出一辙的——残缺玉珏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