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之，王家这一代的嫡长公子，锦衣华服，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进入林府花厅，笑意温煦。

“林兄别来无恙？琼台一晤，犹在昨日，兄长风采更胜往昔啊！”

林萧迎至厅中，面色沉静如水，略一拱手：“王兄贵足踏贱地，蓬荜生辉。请上座。”

眼神平静地掠过王允之脸上那毫无破绽的笑容。

侍女无声奉上雪顶含翠，氤氲茶香袅袅。

“好茶。”王允之浅啜一口，赞道，“水清茶甘，林兄雅致。”放下茶盏，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些许：“今日冒昧登门，实是心有隐忧，思虑再三，欲与林兄……推心置腹。”

推心置腹？林萧眸底不动声色掠过一丝寒芒，指尖在温润的玉扳指上轻轻摩挲：“哦？王兄位高权重，竟也有忧烦？不知何事让兄台挂怀至此？”

王允之身体微微前倾，面上笑意敛去三分，笼上一层愁容：“说来，还为中州许家！”他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凝重，“此獠崛起之速，势头之猛，已非一家一姓所能制衡！琼台宴上林兄也见过了，许明卿此人，面似谦和，心藏虎狼！其吞并野心，路人皆知！”

虎狼？林萧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许家……确实锋芒毕露。然其经营之道，自有法度。王兄此忧，所虑为何？”

“法度？”王允之嗤笑一声，眼中冷光乍现，“狗屁法度！是蚕食鲸吞！是践踏规矩！我等立家百年，根基深厚，尚知恪守古礼，相安为贵。他许家？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盐铁兵甲、漕运商贸……哪一处没有他们的黑手插入？长此以往，我王、林两家的百年基业，恐将尽归他人之釜中矣！”

他将两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语调激愤，隐隐带着一丝“同仇敌忾”的意味。

林萧端茶细嗅其香，目光却低垂着扫过杯沿，语气似乎有所松动：“王兄所言……不无道理。许家近年手脚……确也伸得太长了些。”他放下茶盏，抬眼看向王允之，目光坦诚无伪：“只是，以势压人终非长久，许家根基终究浅薄……”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引而不发。

王允之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口：“正因如此！根基浅薄，便是其死穴！”他压低声音，如同耳语，带着蛊惑：“林兄试想，若此刻有人能断其爪牙，戳破其虚幻声势！许明卿那匹夫，不过是没根浮萍！我等两家若能携手……”他目光灼灼地直视林萧，仿佛要将“合作”二字钉入对方心中，“何愁不能将其……连根拔起？”

联手除许？林萧心头冷意更甚。他面上显出深思之态，缓缓摇头：“王兄之议，气势磅礴。然则……许家如今势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万全之策，切不可妄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厅外庭院中几株深秋依旧苍劲的松柏，像是被勾起思绪：“何况，这云州城……”他语气陡然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苍凉，“也曾是块风波之地。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啊。”

云州城风波之地！

前车之鉴？！

这八个字如同淬毒的暗针！骤然刺向王允之！

他那张温煦含笑、运筹帷幄的脸庞，在听到“云州城”三字的瞬间，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尤其是当林萧提到“前车之鉴”时，王允之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起一丝僵硬的青白！

尽管只是一瞬间！

快得如同水面的波纹！

但林萧的眼角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丝竭力掩饰的……慌乱与惊悸！

那是发自本能的应激反应！做不得假！

王允之迅速低头抿了一口茶，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那副忧心忡忡、推心置腹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闪过的那丝阴寒被他强行压下。他故作不解，带着深深的叹息：

“林兄是说……陈家旧事？”他努力让语气显得沉痛自然，“唉，那场惨祸……确实令人扼腕！天降横灾，祸及满门！每每思之，家父亦常痛彻心扉！陈问心大侠那样的顶尖人物，竟也……”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将悲痛表演得恰到好处。

天降横灾？痛彻心扉？林萧在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露出认同的沉重：“陈家当年……确实是云州城一大憾事。那般煊赫的门第，一夜之间……人丁凋零，连那位名震江湖的陈家第一剑客陈问心，最后也……音讯全无，下落不明……”他故意将“下落不明”四个字吐得极慢，目光如平静的湖面，一瞬不瞬地笼罩着王允之，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王允之脸上的“沉痛”有刹那的凝固，仿佛林萧这句“下落不明”刺痛了什么更深的隐秘。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接上话题，意图转移：“是啊……陈家英才尽丧，实在令人痛心！故而我辈更需警醒！若不联手除许！只怕陈家的悲剧……”他语速加快，带着急切的煽动，“就要在你我身上重演了！”

林萧心中已有计较。看来，直接套话无用。但这只狐狸的反应，已足够说明很多问题！陈家灭门，王家不仅知情，更是直接参与！甚至对于陈问心的“下落不明”都存有极大的忌惮！

他面上却露出被说服的深思：“王兄警示，如雷贯耳！联手除许……兹事体大，容我再思忖几日，与族老商议一二。”他端起茶杯，做出送客的姿态，却又貌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对了，前些时日听闻贵府商队经过云州城旧址，可曾见到那片故地如今光景？想来……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这话问得轻飘飘，仿佛真的只是叙旧感慨。

但“云州城旧址”这几个字，再次如同一把冰冷的小刀，精准地剐在王允之心头刚结痂的隐秘伤疤之上！

王允之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一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

他似乎并未察觉疼痛，但眼神深处那强压下去的惊惧和一丝戾气再次翻涌！他几乎要按捺不住！

“不过是些断壁残垣……”他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烦躁，“没什么好看的！林兄，我们还是……”他想再次强调结盟。

“哦？是吗？”林萧淡淡应了一句，忽然打断他，抬眸，目光锐利如冷电，骤然直刺王允之眼底：“我还以为是王兄刻意去……凭吊故人呢？”

凭吊故人！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的惊雷！

王允之猝不及防！脸色瞬间大变！

“林萧！你！”他几乎要暴怒起身！眼中那伪装的“推心置腹”彻底撕碎！只剩下被戳穿核心秘密的狂怒和被看穿的极度惊恐！

一股凛冽的杀意几乎不加掩饰地从他身上逸散出来！

厅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林萧却面不改色，仿佛只是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在王允之爆发的临界点，他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疏离客套的笑容，端起茶杯对着王允之遥遥一敬：

“哈哈，随口一言，王兄莫怪。喝茶，喝茶。”

他这一笑一敬，又硬生生将紧绷欲断的弦，强行拉回了“世家子弟叙话”的表面平和！

王允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回了椅子上！

看着林萧那无懈可击的客套笑容，感受着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传递过来的、仿佛洞穿一切又漫不经心的力量，王允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胸臆间憋着的怒火和杀意无处发泄！憋得他脸色由红转青！

他死死盯着林萧那张脸，仿佛要将其刻进骨子里！

最终。

王允之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端起了那杯微凉的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喝茶……呵呵……林兄真是……越来越通透、越来越会开玩笑了……”

“通透”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刻骨的寒意和难言的忌惮！

这次“推心置腹”的拜访，从“合作除许”开始，至暗涌杀机险些爆发而匆匆落幕。

林萧送王允之至府门前。

王允之坐上马车前，最后回望林府高耸的门楣，阴鸷的目光在林萧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像是要记住一张注定是敌人的面孔。

车帘放下。

车轮碾过石板路远去。

林萧站在台阶之上，负手而立。

微冷的秋风卷起他靛青的袍角。

他看着王家车驾消失在街角。

脸上的平静如水瞬间褪去。

只剩下深重的阴霾和一丝……冰冷的警惕。

试探？

合作？

这王允之的到来，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投石问路。

而路的那头……

是否真通往他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