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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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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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雪初刚刚从一位夫人的席前应酬完毕,捧着一盏侍女新斟的雨前龙井,正欲缓步走向偏厅稍作休息。

她步履轻盈,尽量避开喧嚣拥挤的人群中心。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倨傲意味的嗓音突兀响起,压过了周遭的低语谈笑:

“咦?这不是陈家的雪初妹妹吗?”

这声音不算大,却极具穿透力,吸引了附近好几桌人的目光。

陈雪初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几步开外,站着一位穿着紫金色团花云锦长袍的年轻男子,身材略显肥硕,手中把玩着一个硕大的羊脂玉佩,眼神肆无忌惮地在陈雪初身上扫视。

正是王家的嫡次子,王麟。

王家势力煊赫,作为“天下第一大家”的嫡系公子,王麟在席间向来横行无忌,无人敢轻易得罪。

王麟迈着略显夸张的步子,摇晃着走到陈雪初近前,脸上堆着一种令人极其不舒服的假笑。

“多日不见,妹妹愈发水灵了!”他语调轻浮,目光像毒蛇的信子,黏糊糊地舔过陈雪初的脸庞和脖颈。

陈雪初的后背瞬间绷紧,一种本能的厌恶和警惕涌上心头。

她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冷:“王公子安好。”

只想尽快离开。

然而,王麟哪里肯轻易放过?

他眼珠一转,嘴角咧开一个更加恶意的弧度,身体故意向前一步,几乎挤到陈雪初面前。

“哎呀!”

伴随着他一声故作夸张的惊呼,以及他那只似乎不经意伸出的、端着满满酒盏的肥手——

“哐啷!”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陈雪初手中那盏青瓷茶盏被猛地撞翻,滚烫的茶水夹杂着茶叶碎屑,尽数泼洒在她胸前月白色的织锦长裙上!

濡湿的茶渍迅速在精致的衣料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极其刺目的污迹!

茶水的热度隔着衣料传来,屈辱感更是如同冰水浇头!

“哎哟哟!”王麟夸张地捂嘴,语气里满是做作的“惊愕”和掩饰不住的得意,“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妹妹!都怪我刚才见到妹妹风采,一时看得痴了,脚下没站稳……”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片狼狈的水渍,以及水渍洇染下愈发显得单薄的曲线,眼神里的猥琐和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周遭的谈笑声霎时低了下去。

数道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如同芒刺在背!

陈雪初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仿佛被当众剥去了衣衫!

巨大的难堪和强烈的愤怒让她身体微微发抖,手指死死攥住裙摆湿透的布料,指节捏得发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强迫自己抬着头,眼神里是冰封般的冷意。

嘴唇微动,正要开口——无论如何,她不能当众失态!

“王兄。”一个温和却异常清晰沉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清流截断喧嚣般响起。

林萧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陈雪初身侧半步之处。

他身形挺拔,自然地替她挡住了周围大部分探究甚至是不怀好意的目光。

“方才似乎听到碎盏之声?”林萧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王麟脸上,语调平和得仿佛在谈论天气,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可是王兄手滑了?”

他边说,边极其自然地将自己手中未曾用过的一方素白干净的丝帕,不动声色地、用身体遮挡的瞬间,递到了陈雪初攥紧的手边。

陈雪初的手指触及那方柔软的丝帕,微微颤了一下。

那瞬间的冰寒似乎被这微小而及时的举动融化了一角。

她几乎立刻明白了林萧的用意,用指尖紧紧捏住了丝帕的边缘,迅速、小心地将其覆盖在前襟那片显眼的污渍上,勉强遮蔽。

动作快而隐蔽。

王麟看到突然出现的林萧,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和被打断的不悦。

他晃了晃肥胖的脑袋,扬起下巴,轻佻道:“原来是林家贤弟。是呀是呀,不小心碰翻了雪初妹妹的茶盏,可把我心疼坏了!你看,好好一件衣裳……啧啧……”

他的目光又瞟向丝帕掩盖下的位置。

那“心疼”二字,被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充满了下流的暗示意味。

林萧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轻佻,神色依旧平静淡然,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礼节性的微笑。

“些许污渍,想来陈小姐并未介意。”他语调平稳,目光扫过陈雪初,“只是……”

话音微微一顿,林萧看向王麟手中还端着的那盏酒,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足以让近处的人都听清:

“王兄既已知此间席位狭窄,来往人多,手持杯盏便更该谨慎几分才是。”

他语气温和,措辞客气,但字字句句都在指出:是你自己不稳重,又手持酒盏行走于拥挤之地,才是祸源!

“免得污了自家衣袍是小,若一时酒性上来,失了礼仪尊卑,冲撞了其他叔伯贵客……那才真是有损‘天下第一大家’的门楣清誉。”

林萧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落地。

他将“天下第一大家”几字咬得略重,再点出“失仪”“冲撞叔伯”“有损门楣”,每一句都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扎在王麟最在意也最易被家族规训的地方!

王麟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肥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父亲对家中子弟言行要求多么苛刻!

尤其是在这种公开场合!若真落个“轻薄世家女”“当众失仪”甚至“有辱门风”的名声,回去少不得一顿重责!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一时找不到由头。

林萧每一句话都站在维护“礼数规矩”、“家族体面”的高度,让他无从发作。

周围原本带着看热闹甚至起哄意味的目光,在林萧这番话后,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更多理性的审视落在了王麟身上,带着对林家这位年轻继承人的赞许和认可。

“你……”王麟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气势短了一截。

“秋芸!”林萧却不再看他,转而轻声一个小丫鬟,“还不快给你家主子去更衣,这茶渍沾久了怕不好清理。”

小丫鬟连忙上前:“是!陈小姐,咱们去后堂……”

陈雪初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一松。

她迅速敛眸,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对着林萧所在的方向——并未直接看人——屈膝行了一礼。

她的声音因刚才的屈辱而略显紧绷,却又带着一种极力维持的平静:“雪初告退。”

语气平稳,听不出波澜。

她抬步欲走,从王麟身边经过时,目不斜视,连眼角余光都未曾停留一丝一毫。

仿佛对方只是一团令人厌恶的、不值得多看一眼的浊气。

唯有那只攥着丝帕、覆盖着胸前污迹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泄露了方才承受的滔天屈辱。

林萧目送着那一抹月白身影消失在通往偏厅的月门之后。

她最后离开时那挺直却带着无声冷硬的脊背,印在了他的眼底。

待收回目光,他才对着脸色变幻不定、眼中仍含着憋屈怒火的王麟,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淡笑。

声音和煦如春风:“王兄,请。”

做了一个“请自便”的手势。

姿态风度,无懈可击。

盛宴的流光溢彩终被更漏滴答声取代,林府的庭院复又陷入宁静深沉的暗夜。

林萧踩着月色下的青石板路,一步步走回那座规矩森严的书房。

他脱下了光鲜的锦袍,换上了素色的常服。

窗外的月亮清冷地悬着,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疏离的影子。

桌上的紫砂小壶里,新沏的苦茶还氤氲着袅袅白气,苦涩的气息弥漫在带着墨香和纸味的空气里。

他摊开了厚重如砖的《资治通鉴》,手指抚过泛黄的页脚,指尖传来干燥粗糙的触感。

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认得,却有些难以聚焦。

那些字句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流淌,干扰着思绪。

“……夫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他轻声念了一句,声音低沉平稳。

然而,“分久必合”四个字掠过心头时,不知怎的,脑海中竟闪过的不是家国江山,而是那一抹在宫灯下微微踉跄的月白身影。

他微微蹙眉,为自己的走神略感诧异。

合上厚重的书卷,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硬木桌沿,发出规律的轻响。

父亲林泽洪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书房门口。

厚重的黄梨花木门被无声推开。

“功课温习得如何了?”林泽洪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案几上的书卷和他略显空茫的神色。

林萧立刻收敛了心神,起身垂手:“回父亲,尚在研读。有些地方尚需斟酌。”

他站得笔直,脸上恢复了那份继承人的沉稳与恭谨。

林泽洪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儿子有些苍白却挺直的脊背。

“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他沉声道,“明日卯时,随我去南郊庄园,查验今岁赋租、田亩收成。庄户、管事,皆须应对。勿要懈怠。”

他的话语简洁,不容置疑,带着掌管家族事务的冷硬。

“是,父亲。”林萧恭敬应下。

林泽洪的目光最后在他脸上停顿一瞬,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书房重归寂静,唯余烛火偶尔的噼啪轻响。

林萧重新坐下,翻开了账簿与田亩图册。

密密麻麻的数字、条条块块的田亩、庄户的名字,冰冷的铅字毫无感情地排列着。

窗外的风稍起,穿过廊下,发出呜咽般的轻啸。

烛影在纸面上摇曳,那些墨色的线条仿佛晃动了一下。

他蘸满墨汁的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墨滴将落未落。

笔尖微颤,他深吸一口气,将那险些滴落的墨点在砚台边缘刮净,重新落笔。

然而,落下的第一笔,一个墨点不期然晕染开,在规整的账簿上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污迹。

那一点点散开的墨痕,像是……像刚才她脸颊上那片因紧张而泛起的薄红?

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他微微抿唇,努力凝神。

清晨的薄雾弥漫在通往南郊庄园的土路上,寒意侵骨。

厚重的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泥土,留下深深的辙印。

林萧策马伴在父亲的马车旁,身上裹着厚实的锦缎披风。

林泽洪并未看他,只是闭目养神,姿态却透着一股令人不敢懈怠的威严。

泥泞的道路两旁,是低矮的农家茅舍,炊烟刚刚升起,被冷风轻易吹散。

田埂上已有早起的农人,佝偻着背,扛着锄头,面庞被北风和岁月蚀刻得黢黑沟壑。

有衣衫单薄的孩子在泥地里追逐嬉闹,小脸冻得通红。

林萧沉默地扫过这一切。

他并非未曾见过底层艰辛,作为林家未来的掌舵人,这些都是他需要清晰认知的“本”。

只是今日,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简陋炊烟,看着孩子冻红的脸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悄然弥漫开来。

他忽然想到,那位陈家的千金,此刻应当在温暖的闺阁中,侍弄花草或是习字抚琴吧?

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看路。”林泽洪沉稳的声音隔着车窗传来,并不严厉,却带着提醒。

林萧一凛,立刻收回飘远的目光,勒紧了缰绳。

庄园管事早已率领一众庄户在门口跪迎。

呼喝之声、奉承之语不绝于耳。

查账、核产、接见庄户代表、处理琐碎纠纷……一整日,林萧都如同一个精准运转的部件,跟在父亲身后,学着审度、决断、恩威并施。

他的思维快速运转,应答得体,观察入微,在父亲冷峻目光的审视下,力求不出一丝差错。

然而,就在审阅一份庄户为拖欠租金苦苦哀求的陈情书时,那字里行间悲切的诉说,让他笔尖一顿。

父亲低沉威严的驳斥声在旁边响起。

林萧的手指在冰冷的花梨木椅子扶手上轻轻握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太阳偏西,橘红色的霞光涂抹在庄园泥泞的院落里。

返程的车马启动,疲惫如同细密的砂纸,磨砺着每一寸紧绷的神经。

马蹄声单调地在暮色中回响。

车帘微微飘起,林泽洪似乎终于对今日林萧的表现略加认可。

“今日尚可。只是面对刁难,尤需心志坚定。莫被妇人之仁迷惑。”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带着铁一般的意志。

“家族为重,个人情面可抛。”

林萧看着父亲在黯淡光线下越发显得轮廓冷硬的侧脸。

“……是,父亲教诲的是。”

他低声应道,声音平稳无波。

心中那股细微的、关于温暖闺阁与冻红孩童的复杂思绪,如同被巨石压住,瞬间沉入冰冷湖底。

回到林府,夜色更浓。

晚膳后,依照惯例是习武练剑的时辰。

宽敞的演武场内,只余他一人,剑气破开空气的锐啸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

每一次转身,每一次刺、撩、劈、挡,筋骨肌肉都在意志的驱使下精妙配合。

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沾湿了衣领。

这本是他释放压力、锤炼意志的时刻,唯有专注才能达至完美。

然而,就在一个标准的鹞子翻身接剑花挽转的动作中,他目光无意掠过演武场角落兵器架上垂挂的流苏装饰。

动作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剑尖带起的银弧掠过空气,竟有些失准,没有达到预期的清脆破风声。

他猛地收势,胸膛微微起伏,气息略有波动。

剑尖斜斜指地,在青砖上留下一点微凉的印痕。

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抹去额角的汗水。

月光透过庭院中一株高大的百年老梅树稀疏的枝桠,在地面投下凌乱斑驳的光影。

老梅的枝桠在夜风中摇曳,如同鬼爪。

他缓步走到庭院角落的水缸旁。

水面倒映着天上一轮惨白的冷月。

他俯身,指尖沾了点微凉的清水,点在滚烫的额角。

水波荡漾开来,水影晃动,碎银荡漾。

在那破碎模糊的光影里,除了摇晃的月影和梅枝……

他似乎,极短暂地,又看到了……一双在昏暗光影下微抬起来、清澈剔透、带着几分惊讶和未褪羞窘的眼眸。

水波很快平静。

那双眼眸也随之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月华。

原来只是幻觉吗...

他猛地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水滴溅落在青石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林公子……”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声清泠泠的、带着一丝怯意和求助的低语。

林萧倏地转身,大步走回演武场中心,握紧了手中的剑。

剑身嗡鸣,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锐利的寒光。

他深吸一口带着清寒夜露的空气,试图将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和声音从脑海中彻底驱逐。

然而,胸口某处,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仿佛被一根极细的羽毛轻轻搔刮着的感觉……却悄然盘踞,挥之不去。

那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是用力握紧了剑柄,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冰冷的金属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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