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素雅的信函，由一只格外干净伶俐的小厮送到了林府，郑重其事地呈到了林萧的书案上。

信封是用上好的浅青压花笺，透着淡淡竹香。

封口处没有通常世家常用的火漆印信，而是简单妥帖地折好封牢。

触手光滑微凉。

林萧拿起信，信封正面用极其清秀工整的墨字写着：

“林府萧公子亲启”

旁边添了一行极小的落款：“陈氏女雪初拜上”

笔迹娟秀，力透纸背，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特有的端凝风骨。

林萧指尖微顿，眼底掠过一丝讶异。

他拆开信封的动作比平时轻缓了许多。

里面是一张同样质地的素雅信笺，上面字迹不多：

“林公子台鉴：

日前晚宴承蒙公子援手，雪初感念于心，未曾亲谢，深以为歉。

近日晴光方好，西子湖上风荷初立，景致尚佳。

若公子闲暇无事，后日未时，愿于湖畔柳荫渡口备一叶小舟，邀公子泛舟浅游，聊表谢忱，兼赏风物。

未知公子可否赏光？

冒昧之处，万祈海涵。

陈氏女雪初拜上”

字字清晰，措辞文雅得如同她的绣花手帕，却又带着点女儿家的小心试探。

每一个字似乎都规规矩矩地排列着，却又在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邀请意味。

读完信，林萧怔了片刻。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惊讶和奇异暖流的情绪，瞬间充溢胸腔。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写这封信时，是如何认真斟酌字句，如何保持字迹工整，或许……脸上还会染上一抹薄红？

这感觉陌生又新奇，却又莫名带着一丝让人忍不住扬唇的愉悦。

林萧自己都未察觉，他的指尖在信笺下端那个清秀的“拜上”二字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

后日未时，天空澄澈如洗，阳光洒在湖面，碎金般跳跃。

柳荫渡口旁，几艘小巧玲珑的画舫系在岸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林萧提前了半炷香抵达。

他换下了平日的锦缎常服，着一身月白色的窄袖云绸袍，束一条简单的玉带，清爽利落，更显少年英气。

尚未走近，目光便已越过稀疏的人群。

只见一株垂柳下，俏生生立着熟悉的身影。

陈雪初今日未穿盛装，一身淡湖水绿的烟罗襦裙，衣料轻盈，领口袖边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清新怡人。

乌发挽了个松些的螺髻，别了一支小巧的珍珠步摇，更添几分温柔韵致。

她正微微侧身，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白皙的侧脸在透过柳叶缝隙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专注。

似乎察觉到视线，她倏然回头。

目光相撞的瞬间，那双清澈的眸子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漾开清晰的笑意，如同微风吹皱的湖面。

“林公子。”

她的声音隔着几步距离传来，依旧清泠，却比在嘈杂宴会上更显轻快。

她盈盈走上前几步，屈膝行了一礼：“公子果然来了。”

抬起头时，脸颊上带着自然的、阳光般的暖晕。

林萧拱手回礼，唇角的笑意自然而真诚：“收到小姐盛情相邀，岂敢不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欣赏：“小姐今日……颇似水中清莲。”

陈雪初闻言，耳尖微微泛粉，低垂了眼眸，唇边却抑制不住地弯起一抹浅笑：“公子谬赞了。”

她侧身引路，裙裾随风轻摆：“舟已在那边候着了。”

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欢欣。

一叶精巧的青棚小船停靠在岸边，船头站着一位老实憨厚的老船夫。

林萧先一步踏上甲板，站稳后，自然而然地向岸上伸出手。

陈雪初看着那只伸过来的、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略一犹豫。

随即，她微凉而柔软的指尖，如同蜻蜓点水般，轻轻落在林萧的掌心。

那份细微的触感，带着一点点的羞涩和信任。

林萧稳稳地扶着她踏入小船。

船身因为多了一个人，轻轻晃悠了一下。

陈雪初微惊，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船舷。

船很快平稳下来。

两人在青篷下的长凳上并肩而坐，中间隔着一方小小的木几。

木几上竟放着一个精致的红漆食盒，还有一套青花小盖碗茶具，另有一个小巧的珐琅彩手炉。

“湖上风凉，公子请用。”陈雪初轻声说着，打开食盒第一层。

里面是几色精巧的点心：梅花酥、莲子糕、还有几块晶莹剔透的糖渍果子。

第二层则是一个小瓷瓮，揭开盖子，是熬得清香扑鼻的姜枣茶，还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她利落地取了一个茶碗，倒入半碗姜枣茶，再从那小巧的手炉里夹了一块通红的热炭放入珐琅彩手炉的外层，递给林萧：“这个……也请公子暖暖手吧。”

她的动作流畅而细致，显然准备充分。

林萧看着她忙碌的侧影，心中微暖：“有劳小姐费心准备这些。”

他接过温热的手炉和姜茶，暖意从指尖蔓延开来。

“只是略备些茶水粗点，”陈雪初一边为自己也倒了一碗茶，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也不知是否合公子心意。”

“小姐费心，林某感激不尽。”林萧声音温和。

小船被船夫缓缓撑离河岸。

水声潺潺，两岸青翠的柳枝柔柔拂过水面，仿佛在指尖滑过细密的绿线。

湖面开阔，清风徐来，带着水汽和莲蓬初结的微涩气息。

远离了陆地的喧嚣，船篷里更显安静。

最初两人一时都没再开口，只有清茶入喉的细微声响。

林萧慢慢啜饮着温热的姜枣茶，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远方。

陈雪初似乎也有点不知如何开口，安静地捧着茶碗，小口喝着。

阳光透过青布船篷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陈小姐……似乎很喜欢这湖水？”林萧打破了静默，语气平和自然，目光依旧望着远处几朵初绽的浅粉荷花。

陈雪初似乎松了口气，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喜爱：“嗯。这里……很安静。”

她顿了顿，声音轻快了些许：“母亲从前常带我来泛舟，采莲蓬，看水鸟……后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说完。

随即又扬起脸，笑意重新点亮眼眸，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分享欲：“你知道吗？那边芦苇荡里，深秋时会有成群的雪雁过冬，白茫茫一片，像落雪一样，叫声……甚是动听。”

说完，她才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亲昵随意了，忙收住了话头，耳根又悄悄染上一层薄红。

她下意识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遮掩那瞬间的羞窘。

林萧看着她这瞬间泄露的真性情，和那习惯性的害羞，眼底笑意更深。

他并未戳破，只是顺着她的话，温声回应：“听小姐如此说，倒令人心向往之。可惜林某居于城中，少见这等水禽之趣。”

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遗憾和对这份趣味的认同。

陈雪初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温和，并无异样，才稍稍放松下来。

“其实……这湖上四季景致皆不同。”她放轻了声音，继续分享道，“春日有烟雨朦胧，夏日荷花满池，秋夜最好观星，冬雪则如琉璃世界……只是后几样，我还未曾仔细领略过。”

她微侧着头，看向船舷边掠过的一朵小小白莲，目光有些悠远，仿佛陷入对未知景色的憧憬。

“听起来都极美。”林萧的目光也落在水面上，“能与小姐一同见识夏荷之美，已是幸事。”

陈雪初回眸看他，对上他认真的目光，嘴角弯起，那笑意如同湖水泛起涟漪，清浅而动人。

“公子……喜欢梅花吗？”她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像是想到了什么。

她的眼神带着点点的期待。

林萧微怔，随即莞尔：“梅花……凌霜傲雪，自有风骨。自然心喜。”

他看着船篷缝隙外岸上依稀可见的绿梅树影：“府中庭院植有几株，香气幽寒。”

陈雪初的眸子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的喜悦。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唇角噙着的笑意更甜了些，轻轻从食盒里拈起一块梅花酥，递到林萧面前的小碟子里：“公子尝尝看？”

姿态自然而然。

“多谢。”林萧没有推辞。

他拿起那块小小的点心，放入口中。

清甜的梅子香，混着酥皮的细腻，在舌尖化开。

小船悠悠，桨声轻柔。

阳光在水面跳跃，映照着并肩而坐的少男少女。

偶尔目光相接，又各自带着一点浅淡的赧然和笑意移开。

空气中，除了水气、莲香、点心的微甜，似乎还飘散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熟识”的清雅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