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在陈府那扇雕刻着古朴藤蔓纹饰的黑漆大门前停稳。

深沉的暮色，将朱红的门廊与阶石都浸染得暗沉了许多，唯有门前悬挂的两盏素纱风灯，透出昏黄柔和的光晕。

车帘被掀开，清凉的夜风灌了进来。

林萧先行下车，站稳后，回身朝着车内伸出手。

一只微凉、纤秀的手搭在了他掌心。

陈雪初借着他的力道，轻盈地迈下马车。

她的脸颊似乎还残留着几分市集的绯红，尤其在门灯光晕下更显柔美。

两人在寂静的门廊前站定。

空气中弥漫着庭院草木的潮湿气息，以及一种名为“告别”的无声寂静。

陈雪初微微垂着眼，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袖口上那点精致的缠枝莲纹绣线。

“今日……多谢公子相送。”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夜色，“更……更要多谢公子今日……”

她的话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林萧衣袖的方向——那里藏着那对让她心跳加速的小面人。

耳根又有烧起来的趋势。

“……陪伴和照拂。”她最终用了这个比较稳妥的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那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着。

林萧看着眼前低垂着的小脑袋，以及那在灯火下泛着柔和光泽的发顶。

心头那份一整天都盘桓不去的暖意和满足，此时变得更加沉甸甸、暖融融的。

“小姐客气。”他温和回应，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悦耳，“今日能同游，林某……甚为愉悦。”

他说得真诚。

陈雪初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澄澈的眸子在灯下映出碎光点点。

她望着林萧温和含笑的眼眸，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也许是“路上小心”，也许是“明日……可还……”

但终究，属于少女的矜持和羞涩，将那些过于直白的话语堵在了喉咙口。

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明显留恋的低语：“公子……慢行。”

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缠绵味道。

她屈膝，行了一个深深的标准万福礼，姿态优雅而郑重。

然后，不再多言，转身，提起裙裾，几乎是逃也似的、却又努力维持着端庄仪态地、匆匆踏上了府门前的石阶。

那抹湖水绿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洞开的、光线略黯的府门内。

大门在她身后被府里的仆役悄无声息地关拢，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

林萧站在原地，目送着那片温软明媚消失在门后。

晚风吹拂着他月白色的衣袍，带来微凉的夜露气息。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胸腔里仿佛还回荡着她那句低柔缠绵的“公子慢行”。

唇角的弧度不自知地加深。

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利落地登上马车。

回程的车轮在寂静的街道上碾过青石板，声音格外清脆。

林萧独自坐在车厢内，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来，在他身上覆上一层银霜。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袖中。

指尖触碰到那对紧紧依偎在一起的锦袍男娃娃和绿裙女娃娃面人。

微硬的触感带着粗糙的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托在掌心。

月光下，两个小人儿眉目模糊，却亲昵地靠在一起。

林萧看了片刻，一丝奇异的、如同新茶回甘般的甜意，悄然在心间弥漫开。

他最终没有收起，只是任由这两个小家伙安稳地躺在掌中，感受着车身轻微的摇晃。

回到林府，夜色已深。

林府的规矩，长辈安歇后，年轻子弟亦需各自归院，府中便显得格外沉寂肃穆。

林萧走过熟悉的长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的脚步却不像平日那般沉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轻快，几乎要跳跃起来。

回到自己独立的小院。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带着点书墨味的清冷空气。

然而他的心情却全然不同。

一种久违的、属于少年人的鲜活雀跃，如同解冻的春水，在四肢百骸里流淌。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极其灵活地从院墙边的石榴树后闪了出来！

来人动作敏捷，落地无声。

“哟！我的大公子，舍得回来了？瞧着这一身喜气，怕不是踩着红鸾星了吧？”一个带着爽朗笑意的声音响起，带着十足的调侃。

月光照亮了他的脸，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俊朗，眉宇飞扬，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窄袖劲装，正抱着手臂，斜倚在廊柱旁，一脸促狭的笑意。

正是林萧从小一起长大、性格跳脱却绝对可以生死相托的好友，杜文。

杜文是他奶娘的儿子，虽身份是仆从，但两人实如兄弟。他是林萧在林府严苛规矩下，唯一可以放下所有面具、展露真性情的存在。

林萧先是微惊，随即看清来人，绷了一路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脸上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怎么是你？这深更半夜翻墙，不怕护院把你当贼拿了？”他语气轻松，边说边推开自己书房的门。

杜文大喇喇地跟着他进了门，反手熟练地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冷风。

“就那几个护院？下辈子吧！”杜文大大咧咧地往书案对面的圈椅里一瘫，翘起二郎腿，毫无形象可言。

他看着灯火下林萧眉梢眼角尚未完全褪去的柔和神采，眼睛更亮了：“快说说！我蹲这儿半天了！看你那步伐，那嘴角，啧……跟灌了十斤蜜糖似的！真就……划了一天船？”

林萧没有立刻回答，走到红泥小炉旁，拨了拨炭火，又熟练地拿起紫砂小壶添水、煮茶。

氤氲的水汽很快弥漫开来。

杜文也不催，就那么带着一脸“我已看穿一切”的笑意，歪在椅子里瞅着他。

“嗯。”林萧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微不可察的回味，“……还去了南门小市。”

杜文的笑容瞬间扩大，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我就知道！老实交代！进展如何？陈大小姐是不是……特别好看？听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还温婉得很？”

他倾身向前，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林萧背对着他，专注于手中茶具，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耳根似乎有些发热。

“陈家小姐……确实，兰心蕙质，见识不凡。”他斟字酌句地评价，试图用最稳妥的词汇。

“切！”杜文嗤笑一声，显然不满意这官方说辞，“得了吧！你少跟我这儿拽文！脸都笑成这样了，还装？给兄弟个痛快话，是不是……特别喜欢？”

最后几个字，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促狭和认真。

林萧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转身走到书案前，另一只手顺手将那个藏着面人的衣袖拢了拢。

他没有直接回答杜文的问题，只是慢慢将那杯茶放在杜文面前的案几上。

微垂的眼睫下，却是掩饰不住的光华流转，连嘴角的弧度也加深了几分。

他抬头看向杜文，那眼神中的意味，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文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好家伙！真动了凡心了！我兄弟终于开窍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他兴奋得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

林萧端起自己的茶碗，低头吹了吹浮沫，声音低而稳：“只是……交了个朋友罢了。”

语气虽淡，却掩不住那份发自内心的愉悦。

杜文哈哈大笑，端起茶也不怕烫，仰头就喝了一大口。

“朋友？行，朋友就朋友！”他放下茶碗，促狭地眨眼，“林大公子交的朋友，那必定是顶顶好的朋友！不过说真的……”

他笑容稍敛，身体坐正了些，眼神也认真起来：“陈家……毕竟和我们林家……”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两人都懂。世家联姻，门当户对、利益衡量，永远是横亘在情意之上的巨壑。

林萧端着茶碗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那点如暖阳般的少年喜悦，似乎在这一刻被投入了现实冰冷的湖水中，激起了小小的涟漪。

他看着茶碗中氤氲的热气，半晌没说话。

书房的空气似乎也凝重了几分。

杜文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心知这话触及了更深的东西，便也不再嬉闹。

“行啦！我就是嘴贱提一嘴，扫你兴致干嘛！”他试图打破沉默，“总之，能看到你高兴，我是真高兴！你平日里那副小老头儿样，憋着难受不难受？”

林萧终于抬眸，望向这个从小一起滚泥潭、打野架的兄弟。

灯光下，杜文的脸庞还带着少年的飞扬跳脱，眼神却透着绝对的忠诚和关切。

心中的暖意被重新唤起。

那些家族倾轧、前途命运的重压，在此时似乎也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泄口。

他没有再继续那个关于陈雪初的话题，但也没有回避那层沉甸甸的阴影。

林萧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沉，望向前方虚空的一点。

“杜文。”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力量。

“嗯？”杜文收敛了笑容，看向他。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打赌，说将来长大了，要做什么吗？”林萧的眼神穿越了书房的灯火与眼前的兄弟，似乎看到了很远很远的以后。

杜文挠挠头，嘿嘿一笑：“当然记得！我说要做将军，你说要做……嘿！”

林萧没有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过。

“这林府太小了……”他突然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小到连说话，都像隔着厚厚的冰墙。”

杜文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坐直了身体，静静听着。

“今日走在市集……”林萧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变得遥远，“看着那万家灯火，贩夫走卒，突然觉得……父辈们引以为傲的这点基业，这点权势……在真正的天地洪流里，不过一粒微尘罢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种以前未曾有过的、超越年龄的冷静和疏离。

杜文看着他兄弟眼中闪烁的那股光芒，那不再是少年情愫的喜悦，而是另一种更宏大、更汹涌的东西。

“……你想怎么做？”杜文沉声问，不再是玩闹。

林萧猛地转头，目光如炬，牢牢锁住杜文的眼睛。

那眸子里燃烧着一团冰冷的火焰。

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铁：

“我想要一方真正能自己做主的天地。”

“不是被安排好的继承人之路。”

“不是在这府门之内，做困兽犹斗。”

“我要走出去！自己闯！”

“闯出一片比这所谓的‘家业’更大……千倍！万倍！的天地！”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金石碰撞般的决绝和一种磅礴的野心！

仿佛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露出了第一道炽热的裂缝！

杜文被他眼中那从未见过的光芒震慑住了。

他看着林萧。

看着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循规蹈矩的继承人林公子。

而是一个即将挣脱樊笼、展翅欲飞的少年！

一股属于少年人的、能被点燃的热血猛地冲上杜文的头顶！

他一拍桌子，茶碗都跳了起来！

“好！”杜文低吼一声，眼中爆发出同样璀璨的光芒！

“阿萧！算我一个！”他盯着林萧的眼睛，目光坚定如铁，语气斩钉截铁：

“咱们一起闯！管他什么狗屁规矩门第！管他什么天下第一王家李家！”

“你去哪儿！我杜文就跟到哪儿！”

“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他伸出拳头！

林萧看着眼前这张满是信任与热血的脸庞。

心中的豪情如同被投入干柴的烈火，轰然窜起！

他毫不犹豫，同样伸出拳头！

两个少年的拳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尽的信任与默契，在半空中用力一碰！

“梆！”一声闷响！

那是承诺的声音！

力量在无声传递。

林萧看着杜文因激动而发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刻入骨髓的誓言：

“若有那么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鼓荡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你——杜文！就是我林萧身边第一人！”

“我的二把手！”

“无人能及！”

月光穿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两个少年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炉上茶壶的水沸了，发出细微的“噗噗”声，水汽蒸腾，如同他们此刻翻涌的内心。

那片初生的、名为野心的种子，在此刻，破土而出。

而那颗因少女而悸动的心，也被这份宏大的蓝图，注入了更坚硬、更滚烫的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