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微光斜斜穿过镂空花窗，在陈府水榭铺开暖金色斑驳。

林萧坐在雪初对面，捧着一盏香茗，正说着昨日读到的一段海外奇谈。

雪初听得入神，纤指无意识地在青瓷杯沿轻轻划过，唇边带着浅淡笑意。

这时，水榭外的石子路上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林萧话音一顿。

一个身着青灰色束身劲装的身影踏入水榭。

来人约莫四十余岁，身姿如松般挺拔，步履无声，目光沉静锐利如潭底深水，只是随意扫来一眼，便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

他的出现，瞬间令水榭内温婉宁静的氛围掺入了一缕沉凝如铁的寒意。

雪初立刻起身，微微欠身：“舅舅。”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敬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萧心中微凛，也跟着站起。

雪初转向林萧，介绍道：“林公子，这是我舅舅，陈问心。”

林萧当即深施一礼：“晚辈林萧，见过陈前辈。”他敏锐地捕捉到雪初语调中的异样，以及这位舅舅周身自然流露的、与这精致后花园格格不入的深沉气场，尤其是在听到“陈问心”这个名字时，脑中瞬间闪过关于云州顶尖剑客的传闻——原来竟是雪初的舅舅！

陈问心略一点头，目光在林萧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如同无锋的古剑，平淡却带着令人屏息的穿透力：“林公子？常听雪初提及。”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

他撩袍在另一侧坐下，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多余。

秋芸迅速奉上新茶。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陈问心端起茶杯，并未立即饮用，目光落在水榭外摇曳的几竿翠竹上，仿佛在对着竹影说话：“听闻林公子志趣高雅，尤喜经史？读书是好事，静能生慧。”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林萧感觉自己的后背无意识地挺得更直了些，恭敬道：“前辈谬赞。经史如同古镜，可照见得失，只是晚辈愚钝，常有不解处。”他能感到这位顶尖剑客随意话语下隐含的审视，那并非敌意，而是一种习惯于衡量一切的直觉。

陈问心微微颔首，依旧看着竹林：“很好。知惑是解惑之始。习剑亦是如此，招法易学，惑处才是精进之处。”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叩了一下，那指节修长、茧痕分明。

这话语仿佛无意间的点拨。

雪初安静地坐在一旁，眼波在林萧和舅舅之间悄悄流转。

陈问心不再看两人，只是慢慢呷了一口茶：“云州城外这几日不安宁，不知名的高手多了些。雪初，你母亲今日在诵经阁？”他突然转了个话题。

雪初应道：“是的，舅舅。”

“嗯。”陈问心放下茶杯，起身的动作利落如风吹过，“我过去一趟。”

他甚至没有多看林萧一眼，更无需多言，便径直转身离开。

他离去的姿态依然如松，步履稳定，却在几步之间便消失在水榭入口的青石路尽头，快到几乎无声，只留下方才坐过的位置上一股无形的、令人微感窒息的压力缓缓消散。

林萧悄然松了口气，感到压在肩上的无形重担悄然卸去。

水榭里重新恢复宁静，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轻微的泉响。

两人重新落座。

雪初看向林萧，眼中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又有些窘迫：“舅舅……性子就是这样，望公子莫怪。”

林萧摇头，眼中反而多了认真：“令舅气度非凡，前辈风采，今日得见已是晚辈之幸。”他说的是真心话，一个能立于云州顶尖的剑客，自有其沉如山岳的分量。

笼罩的薄冰融化，暖意重新氤氲开来。

林萧的目光落在雪初身前的茶盏上，声音放得极柔和，带着一点小小的、难以抑制的悸动：“方才说到哪儿了？啊，那海外奇谈……据说海的尽头，有岛国以琉璃建塔，高耸入云……”

雪初眼睫轻颤，专注地听着。

“真的？琉璃如何能建那般高塔？”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好奇，仿佛瞬间被那瑰丽的想象吸引。

林萧兴致渐高：“传说其技艺巧夺天工……有时我便想，若将来有机会，定要乘巨舟，踏沧海，亲眼看一看那琉璃之塔是否如传说般璀璨夺目。”

他描述着远海的景象，仿佛目光已越过庭院高墙。

雪初托着腮，眼神有些迷离：“踏破沧溟？听起来……竟有些害怕，却又觉得极好。”她轻声道，“我曾在书上见过记载，说极西之地有雪峰常年不化，顶上生有莲花，花如冰雕，月下流辉……”

“雪顶莲花？”林萧的声音里带上笑意，“若你能御剑飞行，岂不是可以亲自攀上峰顶摘来？”

雪初微嗔：“我又非舅舅那般剑仙人物，哪敢御剑……”随即自己也抿唇笑了，随即眼神又亮起，“不过……若是能有一柄‘天工尺’，丈量山川河海，画尽世上奇绝，那才是平生所愿。”

她提到“天工尺”时，脸颊微微泛红。

林萧看着她眼中闪动的光彩，心中一动：“天工之尺？好！那……我的巨舟，可载你一柄天工尺。”

雪初眼睛弯成了月牙：“还要载满书。”

“那是自然！凡我所读，凡你所绘，皆纳其中。”林萧几乎不假思索。

他顿了顿，语调放缓，带了些郑重：“雪初，你方才说害怕，怕什么？若真有那样一日，我……”他凝视着她，声音轻柔却带着磐石般的承诺，“……我定以全部心力，护你周全，看遍你想看的所有风景。山川河流，日出月落。”

这句承诺不再是少年的遐想，而带着沉甸甸的真挚。

水榭内，茶香袅袅。

陈雪初闻言，心跳怦然，白皙的耳垂瞬间染上红霞，一直蔓延至优美的颈侧。

她微微垂下眼睫，不敢看他灼热的目光，只觉得心跳声仿佛盖过了竹叶的沙沙声。

然而那晕红的脸颊，那不自觉弯起的唇角，还有那轻颤着的、无法掩饰喜悦的睫毛，早已将少女的心绪显露无疑。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指尖，轻轻去拂杯中一片微小的、不知何时飘落的碧竹叶尖。

动作轻柔，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林萧也未再言，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眼底的笑意仿佛盛满了整个春日的暖阳，将所有的忐忑与期待都包容其中。

远处传来几声婉转的鸟鸣。

水榭边，一株早开的嫩黄色小花在微风中轻轻点头。

时光如同水榭前缓缓流淌的泉水，无声又温存地包裹着这对少男少女。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又似乎都在享受，这心跳怦然带来的、带着一点微醺的沉默。

他们多希望时间在此刻静止，最纯真的情感在最纯真的年纪。

只可惜最纯粹的东西也是最脆弱的。

我们都曾幻想过将那些美好的事物永远留在我们身边。

水梦易碎，清梦易觉。

只不过，有时候，瞬间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