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洪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落在垂手侍立的林萧身上。

“萧儿，坐。”林泽洪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亲手斟了一杯茶，推到桌案对面。

林萧依言坐下，心中却无端升起一丝不安的预感。父亲极少如此郑重单独唤他。

指尖触碰到微烫的茶杯壁。

“最近，”林泽洪缓缓开口，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府中有人说，见你常与陈家的……雪初小姐走动？”

他抬眼看向林萧，那目光似能穿透人心。

林萧呼吸微微一滞，强自镇定道：“是，父亲。陈小姐……才情俱佳，见识不凡，与她清谈颇为受益。”

林泽洪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笑意：“哦？陈家小姐确实蕙质兰心，我亦有耳闻。”

他的指节在光滑的案几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只是……”

这一声“只是”，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骤然凝滞。

林泽洪的目光变得幽深如古井：“萧儿，你是我林家唯一的嫡子，未来家主。”

林萧脊背瞬间绷直。

“你的言行，不再仅是你一人之事。”林泽洪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重如千钧，“你身上背负的，是这偌大林氏一族的兴衰荣辱，是宗祠里供奉的先祖血汗！”

林萧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袭来，喉咙有些发干：“孩儿……知晓。”

“你知晓？”林泽洪的音调陡然拔高了一丝，眼神锐利如刀锋剐过，“知晓，便该明白‘分寸’二字！世间好女子无数，不必急于一时！”

林萧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和一丝受伤：“父亲此言何意？儿子与陈小姐君子相交，并无逾矩之处！”

林泽洪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失望、告诫、还有某种更深沉难言的东西交织在一起。

“君子相交？”他低哼一声，语气带着一丝冷酷的讽刺，“有些人家，看着亭台楼阁尚在，实则根基早已朽坏，祸事将至！靠得太近，当心被那倾塌的梁柱……一同砸得粉身碎骨！”

林萧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父亲……是说……陈家？”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父亲话语中那赤裸裸的暗示让他浑身发寒，“陈家……会有什么祸事？孩儿不明白！”

他不明白！陈家是云州大族，虽不如王家那般煊赫，也根基深厚！何至于此？！

林泽洪猛地将杯中残茶泼在地上！茶水溅湿了昂贵的地毯。

“糊涂！”他低声呵斥，脸上是林萧从未见过的严厉和一丝……急迫？“你只需记住，从今日起，断绝与陈雪初所有来往！闭门读书，专心揣摩族务！休要再问！也休要再提！！”

那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

林萧怔怔地看着父亲怒意下掩藏的沉郁和决绝，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为……为何？”他不甘心地追问，声音哑了，“总要有个理由！是父亲觉得……陈家配不上？还是王家那边……”

“闭嘴！”林泽洪厉声打断，胸膛微微起伏，“此事，到此为止！”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沉沉地盯着林萧，一字一顿，如同烧红的烙铁：

“此事，关乎生死！非我林家一姓之生死！是许多人、许多家的……”

他顿了一下，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更深的警告：

“你只管听令行事！若敢向外走漏半个字，无论对方是谁……”

林泽洪的目光扫过儿子年轻却已显出坚毅轮廓的脸庞，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几乎是痛惜的神情，声音压得极低，却冰冷刺骨：

“……莫说陈雪初！便是你爹我！便是我儿这条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如同一个巨大的惊雷在林萧脑中轰然炸响！

他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断绝来往？关乎生死？走漏风声便……性命难保？！

父亲竟用生死来警告他？！！

他茫然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扭曲，陌生得可怕。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滔天的委屈堵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书房里死寂一片。

烛台上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林泽洪冰冷的眼神和林萧苍白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听懂了吗？”林泽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不容抗拒的威压。

林萧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

他望着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那深不见底、仿佛蕴含着无限凶险的黑暗……

最终，那股支撑着他的少年意气，在父亲如山似岳的威压和那赤裸裸的生死威胁下，一点点坍塌、粉碎。

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颓然地塌陷下去，声音干涩嘶哑，几不可闻：

“……是……孩儿……遵命。”

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心口剜下了一块肉。

他不再看父亲，只是死死盯着面前地毯上那片泼洒开的、深褐色的、如同血渍般的茶水污迹。

林泽洪看着他终于低下的头，紧绷的肩线才不易察觉地松了一瞬。

“去罢。”他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一份卷宗，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好好想想……你将来，要撑起的是一片什么样的天！”

林萧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书房的。

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也似乎隔绝了他生命中刚刚亮起的一缕光。

他独自站在冰冷的回廊下。

夜风卷着深秋的寒意，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冰凉。

他望着幽深的庭院，眼神空洞而迷茫。

断绝来往……

命不久矣……

不可泄露……

那每一句警告都在他脑中反复回荡，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紧锁。

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陈雪初清浅的笑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她微红着脸低语时弯起的唇角、还有市集灯火下她羞窘慌乱却依旧动人的身影……

“公子慢行……”

“若是能有一柄天工尺……”

“我的巨舟，可载你一柄天工尺……”

那些昨日还充满希冀的温存话语，此刻却像锋利的冰锥，狠狠扎刺着他的心脏！

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办？！

究竟该怎么办？！

父亲的话如同金科玉律，是悬顶之剑！违背的下场，他不敢想象！

可陈雪初……她何其无辜！

她那么干净，那么纯粹，像山间清泉……

难道就这样看着她，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任由她和她的家族，被一股强大而阴冷的力量碾碎？！

什么都不做？！

不告诉她？！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冲动驱使着他——去告诉她！去提醒她！哪怕只是让她、让陈家有所警惕也好！

然而，父亲那句冰冷刺骨的“莫说陈雪初！便是你爹我！便是我儿这条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又在耳边轰然炸响！

那是对林家内部也有凶险力量的警告！

泄露，可能不仅救不了陈家，反而会将他和父亲，甚至整个林家更快地拖入深渊！

告诉？还是不告诉？！

这是个注定没有万全答案的困局！

每一种选择，都通往鲜血淋漓的地狱！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锐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万钧重压。

掌心被掐破的地方，一丝细微却清晰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混在冰冷的夜风中。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陈家府邸那模糊轮廓的方向。

目光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深深的无力，还有一丝被死死压在眼底、几乎要决堤而出的绝望和……不忍告别。

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涌动着无法宣之于口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