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离别
第8章 离别
林萧昨夜几乎未眠,阖眼便是陈雪初的笑靥与父亲冰冷警告的交错。
一阵急促尖锐的敲门声刺破了死寂的黎明前的黑暗。
不像是仆人的通报,带着一种失控的狂乱。
林萧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跌撞着扑向门边,猛地拉开房门。
寒气与一种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门外廊下昏暗的灯笼光里,立着一个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身影。
是陈雪初。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外衫被撕破了几处,沾满了深色的泥泞和斑驳的……暗色痕迹。
头发散乱地贴在惨白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他,里面是干涸的河床也装不下的绝望。
她全身都在无法遏制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看见是他,她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
没有呼喊,没有质问。
“他们……都死了……”她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嘶哑,不成调子,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每一个音节都像滴出的血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死了...谁死了?他们是....”林萧心中已经隐隐猜到。
“我们家......”
短短三个字,林萧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伸手想去扶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臂却僵在半空。
掌心被掐破的伤口再次迸裂,渗出血来,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陈雪初没有看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廊下的某一点黑暗。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决堤而出,在脏污的脸颊上冲出两道仓皇的轨迹。
她无声地落泪,肩膀抽动着,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音。
“血流……流成了河……”她喃喃着,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眼神涣散,找不到焦点。
“我藏在水缸里……外面……好吵……”
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她仿佛又置身于那血腥恐怖的修罗场。
“爹……娘……”她低唤一声,这个名字终于触动了某个开关。
压抑的悲恸爆发出来,她发出小兽濒死般压抑的呜咽。
更多的泪水奔涌而出,整个人蜷缩了下去。
她抱紧了自己,指甲深深地抠进手臂的皮肉里。
林萧的心被她的泪水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想开口,想道歉,想坦白。
可张了张嘴,只尝到喉头堵着浸透冰渣的棉絮般窒息的痛苦。
父亲的话在脑中尖叫: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陈雪初抬起脸,泪眼模糊地看向他。
那双曾盛满星子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黑洞与茫然。
“为什么……”她轻声问,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孩童般天真的不解。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谁做的……”
她眼中没有丝毫恨意,只有巨大的、难以理解的荒谬与痛苦。
“林萧……”她唤他的名字,这平日的称呼此刻却像一个控诉。
“我……我要去寒梅渡……”她突然说,声音带着一种死灰复燃的、空洞的执拗。
林萧的心猛地一沉。
她的眼神越过他,望向门廊外依旧漆黑的夜空,带着一种心如死灰后的麻木。
“去学最厉害的武功……”
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令人心寒的坚定。
“杀光他们……一个一个……”
“用剑,”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的利刃,“把他们的心……都剜出来……”
语气平静得可怕,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林萧,脸埋在自己冰冷的手掌里。
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渗出来。
“……对不起……”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哽咽。
“我当时说……要造出最大的船……”
“……我们的船……”
“巨舟……”
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仿佛那个曾经承载过无限希冀的巨舟梦的泡沫,在手中彻底破灭,再也抓不住丝毫。
“我……我要走了……”
离开这个承载着所有美好与毁灭、让她瞬间失去一切的人间地狱。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在昏暗的光下分外清晰。
眼神空洞地望着林萧,仿佛透过他,在看一个遥远的世界。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
“我没办法……再和你……”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哀和负疚感再次淹没她。
为了无法实现的约定,为了她的离开。
她不再是为了奔赴梦想,而是踏上一趟不归的血色复仇之路。
“……陈问心……”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更加空洞迷茫。
“家里最强的剑客……”
“昨夜……守在我爹娘院外……”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们闯进去的时候……他还活着……最后……”
她的声音低下去,充满无解的困惑和更深的绝望。
“等我从水缸爬出来……”
“满院子都是尸体……”
“……没看到他……”
她茫然地重复着,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现实。
“……生不见人……”
“……死……”那个字如同尖刺卡在喉咙里。
“……也死了吧……尸骨不全……”
她放弃了思考,将那个最强剑客的结局,也归结于那片无可辩驳的猩红惨景。
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吞噬了回廊。
只有她压抑不住的、连绵不绝的啜泣声,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如同刀子刮过冰面。
她不再看林萧一眼,所有的精神似乎都耗尽了,只剩下这副被悲恸和复仇支撑着的躯壳。
林萧僵硬地站着,脚下如同生了根。
他看着她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小兽,承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霜。
父亲警告的死亡威胁,此刻在她无声的巨大痛苦面前,脆弱得可笑,却又沉重得让他无法喘息。
他想伸出手,想拥抱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想告诉她一切。
每一个字都烫得他喉咙发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掌心伤口的血混着冷汗,黏腻冰冷。
“……你……”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能说什么?挽留?安慰?告诉她真相?
哪一种,都是将她推向更绝望的深渊,或为他和家族引来灭顶之灾。
陈雪初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恸和那个被血色浸染、通向寒梅渡的虚幻道路上。
只有眼泪,还在无止境地流淌。
那无声的、连绵不绝的泪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嚎更沉重,更锋利,一道道凌迟着林萧的心。
天光隐隐地从远处的云层后渗出。
廊下灯笼的光变得更加惨淡。
陈雪初跪坐在地上,头埋在膝间,肩膀一耸一耸。
她的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成废墟,而她在废墟中,独自咽下这滔天的血海深仇和不灭的悲恸。
冰冷的泪水砸落在青石板上。
廊柱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拉得很长。
空气凝滞,只有她几乎听不见的抽噎。
她的手死死抠着地面,指节发白。
“我要去寒梅渡……”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声音微弱,却带着无法动摇的决绝。
“……现在就走……”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
林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等等……”
他想拦住她,想问她如何孤身一人踏上那凶险的路途。
然而,对上她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只剩下冰冷石头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那眼中再无往昔的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荒野。
“不用。”
陈雪初自己用手撑住冰冷的廊柱,艰难地站稳。
她推开林萧下意识想要搀扶的手。
那只手带着陌生的抗拒。
她甚至没有看他拒绝的动作,目光再次投向门外。
那里,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正在一寸一寸地褪去。
天边的缝隙里,透出一线青灰的光。
微弱的光线落在她苍白破碎的脸上,只映照出更深的绝望。
“这条命……”
她对着虚空,对着那抹微光,更像是诅咒自己。
“……是爹娘……是陈家满门……用血换来的……”
她的声音像刀子剐过冰面。
“……不能再丢了……”
“更不能……”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林萧,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陌生。
“……死在这里。”
她说出了“死”字,无比清晰,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处境。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萧心上,也砸碎了最后一丝虚幻的暖意。
她不是来寻求庇护的,她是来告别,并告知自己唯一的生路——一条注定以血铺就的生路。
她在划清界限。
廊下的灯笼,火光摇曳了一下。
最后一点温暖的假象也消失了。
陈雪初站直了身体,不再依靠廊柱。
尽管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但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
她最后看了一眼林萧,那眼神里,有残留的哀伤?还是彻底的决绝?林萧分辨不清。
那更像是在看一段不得不亲手埋葬的、曾经美好过现在却无比痛苦的过去。
她没有说再见。
转身。
拖着浸满了血泪和泥泞的沉重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片透出青灰色微光的门廊尽头。
脚步声异常清晰,像鼓点敲在林萧濒临崩溃的心上。
林萧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想叫住她,声音却死死卡在喉咙深处。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融入那黎明前最后也是最冷的黑暗里。
远处天边,终于有微弱的金光艰难地刺破了厚厚的云层。
晨曦照进了庭院,浅浅的一层,却驱不散深重的寒意。
石板冰凉。
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