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白易不再犹豫。凝时仪冰冷的边缘再次贴上薄影人的额角。这一次,他无需再剥离自己,而是引导着仪器,去捕捉、汲取对方身上那本就摇摇欲坠、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存在印记”。
嗡……
凝时仪发出了比刚才更为沉闷的蜂鸣。这一次,白易清晰地看到,几缕比之前追踪时更浓一些的银白色流光,如同被无形之力抽出的丝线,正源源不断地从薄影人的额头、甚至整个身体里逸散出来,带着一种衰败、枯竭的气息,被强行吸入凝时仪核心那块旋转的深色晶体中。
薄影人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睛猛地翻白,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去,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他瘫在那里,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偶。他身上的“存在感”急剧稀薄下去。白易甚至觉得,巷子里原本就微弱的光线,在掠过这人身体时,似乎失去了阻碍,变得更“透”了一些。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感弥漫开来。
凝时仪核心的光芒在疯狂闪烁、凝聚。几秒钟后,一颗比白易之前剥离自己所得稍大、光芒也更凝实一点的银白色晶体在仪器内部成型,微微悬浮着,散发着冰冷的微光。纯度依旧不高,但分量足了些。
白易迅速取出这颗时晶,同样放入铅盒。他没有再看地上那个彻底失去意识、仿佛已经半融入阴影的薄影人,转身就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脚步声在寂静的死胡同里格外清晰,然后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交易完成。存在感被量化、被转移。一颗冰冷的时晶,换回妹妹在病床上多延续几天的希望。巷子里的绝望和冰冷,似乎又厚重了几分。
***
“永恒医疗集团附属第七护理中心”。巨大的霓虹招牌在阴沉的天空下亮着,冰冷、高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这栋白色巨塔与“灰巷”只隔了三条街,却像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一边是腐烂和挣扎的泥沼,一边是光洁、无菌、用高昂费用维持的生命绿洲。
白易穿过自动滑开的厚重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昂贵香氛和某种精密仪器特有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这温暖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取代。明亮得刺眼的大厅里,衣着光鲜或神情焦虑的人们匆匆走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天花板上复杂几何图案的灯光。空气里播放着轻柔舒缓、毫无瑕疵的钢琴曲。
没有人在意白易。他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穿过人群,走向通往住院部的专用电梯。他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这昂贵的空气里的一粒微尘。偶尔有人迎面走来,会下意识地微微侧身,仿佛在避开一片无形的、令人不适的阴影,目光却径直穿透他,落在更远的地方。他们的视线扫过白易,如同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一个模糊的背景板。没有停留,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本能的、对“非存在”的回避。
白易早已习惯。他面无表情地按下电梯按钮。金属轿厢门光可鉴人,映出他模糊的倒影。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
电梯无声而快速地上升。数字跳动。白易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上眼睛。灰巷的潮湿阴冷、薄影人临死般的痉挛、凝时仪那令人骨髓发冷的蜂鸣……这些画面碎片般闪过。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它们,将注意力集中在电梯数字的跳动上。
“叮。”
楼层到了。电梯门滑开。住院部的走廊比大厅安静得多,只有护士轻巧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运行声。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道更浓了。
他走向走廊深处那间单人病房。推开门之前,他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尽管这毫无意义。病房里一片纯白,光线柔和。各种生命维持仪器安静地运作着,发出规律的低鸣。房间中央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白薇。
她睡着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小巧的口鼻,随着她微弱而艰难的呼吸,面罩内壁凝结起细小的水雾。淡蓝色的病号服衬得她更加单薄,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白色里。床头柜上,一束小小的、有些蔫了的白色雏菊插在简易的塑料杯里,是她房间里唯一一点柔和的色彩。
白易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他小心翼翼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他默默地看着妹妹沉睡的脸。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么费力,每一次心跳都由那些冰冷的仪器忠实地记录下来,转化成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他看了很久。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眼中那层因为自身存在感流失而蒙上的灰翳才会短暂地消散一些。他能清晰地看到妹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看到她因为病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短暂地忘记自己是谁,忘记灰巷,忘记凝时仪冰冷的触感。
他伸出手,想要去碰碰妹妹放在被子外的手,那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皮肤时,他停住了。
白易的目光凝固在自己的手上。
病房里柔和的光线清晰地落在他摊开的掌心。皮肤下的掌纹……那些本该清晰的生命线、事业线……它们的边缘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晕开的墨迹。更让他心头一寒的是,他手掌的皮肤,在明亮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质感!
他能隐约看到自己掌下病床纯白色被单的纹理!仿佛他的血肉正一点点变得稀薄,变得像劣质的玻璃,无法再完全阻隔光线。这不是错觉。昨天还没有这么明显!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冻僵了他的血液。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试图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实体还在。然而,那挥之不去的半透明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剥离时尘,每一次换取冰冷的时晶,都在加速这个过程。他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方糖,正在一点点溶解于这个世界。
下一个彻底消失的……会是我吗?
这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恐惧,狠狠刺穿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仿佛要透过那层皮肤,看清里面正在流失的、构成他存在的本质。病房里的仪器依旧规律地低鸣,白薇的呼吸依旧微弱而艰难。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投下几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的光斑。
光斑的边缘清晰锐利。
而他拳头边缘的轮廓,却显得那么模糊、稀薄,仿佛随时会融入那片明亮的阳光里,彻底消散。
白易的呼吸,第一次变得和白薇一样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