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乌云满天。

云层上有不祥的红光闪烁，偶尔还有诡异莫名的血红巨眼，在木然地瞪着萧瑟苍凉的大地。

武装直升机凛冽的铁翼在空中盘旋，桨叶的倒影摆动，不断切割着这家没有名字的病院楼群。

只有内部人，才称呼这里为“零号病院”。

因为这里只给“零号病人”陈旺服务，从不对外公开，外界城市居民只知道这里被重兵看管，却不知这是一间病院。

病院中。

那深入云层的黑褐色的大楼，总是散发着渗人的意味，生人勿近。

零号病院内，远离陈旺所在地的科研大厦。

科研楼的地下一层，是一排排立方体透明防弹房屋组成的矩阵，每个房屋都有自己的编号，这会儿从 1号到 18号房屋，都关押着风格各异、但都癫狂疯魔的女性。

这些被关押的人，曾经都进入过陈旺的幻境，并且在幻境影响下，有幸成为了陈旺的“母亲”载体。

其中有卓越的心理学博士，威武的特种部队女官，听从命令主动献身的欧罗巴美女间谍，甚至还有拥有异能的强大少女……

她们都疯了，直到今天，她们还认为，自己是陈旺的母亲。

已经救不回来了。

而且，她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残疾，全都是当时陈旺提出请求、这些母亲送给陈旺道具时，她们肢体所做的牺牲。

“我的儿子在哪儿？”

“把我儿子还给我！”

“你这个毒妇，我要见旺儿！”

不知为何，此刻这些肢体残缺的女人，突然开始发疯，那残缺的身体，开始撞击玻璃，甚至把皮肉撞出了鲜血。

“我是陈旺的母亲！”

“我才是！”

“我才是！”

……

……

林幽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通道上发出了“咔哒”的声响。

她忍耐着那些女人的嘶吼，指示工作人员，把那名失去双臂的女护士关在“ 19”号房屋之中。

“又活了一个？”

在这里值班的，一名长着三只眼睛的紫发女子站起来，亲自盯着其他被关押的疯狂女人，同时对林幽说道。

林幽：“对。”

这名女博士来往无数次，却仍然控制不住，想要看紫发女子的强烈冲动。

她的三只眼睛，像是北极森林里自由的霰雪鸟一样锐利明亮，瞳孔里仿佛盛放着永恒冻结的星辉。

这张惊世的容颜存放在这地下室，真的暴殄天物。

紫发女子说道：“这些人留着还有什么用……”

林幽摇头：“我们认为，陈旺脑海里母亲这个角色，对他有重要意义。这些疯掉的人，都有陈旺那名母亲的部分记忆，如果积攒下去，我们或许可以从这些人所交代的信息中，总结出某个……秘密。”

紫发女子：“就像拼图？”

林幽有点累，点点头，挥挥手表示要离开了。

紫发女子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下次我能进入幻境吗？”

“我想去。”

“我真的想去。”

林幽已经按下了电梯按钮，上面的指示灯发出了更换楼层的声响，滴、滴、滴地走着。

“求你了。”

电梯到达。

林幽回头：“我们暂时还需要你的力量，再等等。”

紫发女子看着林幽走上电梯。

林幽转过身，面向门外。

两人五目相对。

林幽的眼镜反射着电梯里洒下的灯光，白蒙蒙一片，让紫发女子看不清她的眼神。

电梯关门。

三只眼的紫发女子拿起手里的匕首，匕首在手心上空漂浮。

她现在仍然相信，整座精神病院里，只有林幽博士一个人知道，她曾经是陈旺的痴心小迷妹。

“迷妹”，真是一个古老的词汇。

紫发女子思绪纷飞，想起她在十四岁觉醒异能后，有幸和陈旺进入过一次诡异之地的点滴过去。

他那时还年轻，很帅。

很强大。

一剑不仅斩灭枯井厉鬼，更夷平了半个荒村。

“叫哥哥。”陈旺收剑，看着吓坏的紫发女子。

她慌了。

霞飞双颊。

不敢说话。

陈旺耸耸肩，挥手走了。

从此，双方再无交集。

“那个人，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紫发女子眼角垂泪，在脸颊上留下一道寒霜，“他是我的英雄。”

一种无解的生物荷尔蒙释放。

一种人类最古老的情愫。

爱。

让这名紫发女子，放弃了辉煌前途，来到这病院地下室中，守着一群发疯的假伯母。

……

……

林幽回到了科研楼顶楼的房间内，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

她把自己的精神评估报告、陈旺阅读参考书目、幻境道具详解等文件扫落在地上，按下了电脑的启动键。

打开电脑，开始撰写本次幻境的报告——

《陈旺第 109次幻境游历：缝合怪母亲事件》

陈旺本次至少游历了《猫》、《小红帽与大灰狼》、《福尔摩斯探案集》、《海底两万里》、《小王子》等故事书的世界。

某些故事，涉及到了克苏鲁神话元素，导致幻境危险性大增。

因为本次事件极为特殊，是在不同世界中短暂反复穿越，所以，中途牺牲的工作人员数量，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这次事件，陈旺拿到了一些动物的肢体，拼凑出了一位母亲，病院在本次事件中，获得了一件蓝色品质道具……

还疑似前往了《 hello，树先生》等同类型电影所在的 21世纪初期的农村。

这个农村的意象，可能和陈旺穿越前的幼年生活有关……

他仍然在寻找某种确定的爱，科研部仍认为，给予零号病人更多的人文关怀，会更有益于工作……

……

……

写着写着，林幽突然看到桌子角落，还有份积灰的文件。

文件封皮上，《零号病院科研部：为零号病人执行“安乐死”的正式申请》这个标题都模糊了。

但上面那个“否定”的红戳，却清晰可见。

林幽愣神。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的液晶显示屏，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陈旺附近发疯的人数为“ 1”。

只有陈旺自己这一个疯子。

真是个令人安心的数字。

这表示，陈旺结束本次幻境以后，也感到十分疲累，下一次幻境启动，可能还有几天的时间。

“拟定下次幻境参与者为……”

林幽斟酌许久，写上了几个人的名字。

“拟定，近期给陈旺观看的影视文艺作品为《葫芦娃》、《花木兰》、《鸦片战争》、《爱、死亡与机器人》部分剧集等等……

我们希望，下一次幻境中，仍然有一定量的克苏鲁元素、华夏神话元素，以及脑洞大开的世界观，此种类型的世界观，最容易产生强力道具……”

“这当然会变让幻境变得更危险、更荒诞，陈旺的精神状况也可能变得更糟，变得极其痛苦，但是……”

林幽看了看窗外。

武装直升机就在头顶不远处嗡鸣，射灯一直在院区内不断游走。

夜晚的邪风吹拂，把遥远街头烧的纸钱吹了过来，纸钱带着未烧尽的黑灰，在窗外打了个旋儿，不知又飞向何处，也不知道在祭奠谁。

外面一直在疯狂死人。

形势严峻到了无以复加。

这个全副武装的精神病院，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最佳的避风港，外界的诡异、妖怪、丧尸幽魂等百毒不侵。

有陈旺的原因。

也有国家的资源倾注。

国家都如此支持这家病院了，林幽必须要想办法搞出好东西，这样才对得起海量资源的投入。

“这一次，院长把走后门进来的医专生，全都扔到了幻境中，治好恐怕也是植物人了，”林幽关灯，脱衣准备睡觉，窗户的玻璃上，倒映出她错落有致的惹火身材。

“这两个月，恐怕再也没有什么神通广大的贵族，敢往这家病院塞人了。真以为什么人都能当医生？”

……

……

陈旺醒了。

起了个大早。

伸了个懒腰。

他很想吃油条，最好再来一碗豆腐脑，咸甜无所谓，一定要来点醋，整点儿韭菜花。

原来家门口就有个大叔卖油条，虽然都是科技与狠活，一锅油用了一个月，明矾加的比面多，但陈旺就是好这一口儿。

于是，陈旺站了起来，穿上拖鞋，准备出门吃油条。

他忘记了自己穿越到诡异末世世界了。

他也忘了自己有系统这档子事儿了。

当然，也忘了自己在精神病院里面。

他疯了。

于是，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回忆过去了。

“开门儿啊，谁这么缺心眼儿，堵我的门！我要吃油条！”陈旺对着自己病房那个里三层外三层的气密门，大吼道。

“再不开叫警察叔叔了啊！”

“来了来了！”

门外，两个本来全副武装的战士，此刻似乎被某种诡异的力量影响。

一瞬间，他们全都变成了巷弄胡同里，已经认识多年的邻里街坊。

这两名军人戴着战术手套，那红外线夜视仪以及碳纤维口罩共同烘托了一个精英战士的形象。

但他们此刻的身段和语言，活脱脱就是个老北平城墙根底下，长大的小老百姓。

“催什么呀催，来了，旺砸，你说你也是，每天和你妈来这一出儿。得了，又被锁住了吧，凡事儿长点心儿，别整天抱着个手机打游戏，有这心思给你妈领个对象回来，她一高兴，还锁你干嘛？”

一名战士一边开门，一边用市井口吻打趣聊天。

另外一名战士像是专门捧哏的，他也在搭手开门，同时说道：“要我看啊，你俩脑子都不好使儿，现在不流行租个女友嘛？甭说别的，大爷给你介绍个妹子，租一天没多少钱。”

气密门里面，无数道锁芯锁栓全都打开了，发出了一股机械转动和蒸汽释放的声音。

大门在巨大的“吱嘎——”声中，缓缓打开。

穿着拖鞋的陈旺，走在了精神病院严阵以待的通道中，他却以为自己刚出四合院的小屋子，还踏在明清郡主格格们走过的石子儿路上。

“您说的妹子正规吗？”陈旺对着那名战士说道。

“天上人间下岗待业的，正规，人家还给开发票呢。”战士右手晃动，仿佛在拿着不存在的蒲扇扇风。

“得了您内，太正规了，我挣这仨瓜俩枣儿，消费不起啊。”陈旺溜达着出去了。

那个显示着陈旺附近发疯人数的显示屏上。

此刻警灯大作，屏幕已经疯狂闪烁，上面的数字，也跳到了“ 3”上面。

有两个人发疯了。

那俩战士，一个在蹲马步，扇着不存在的扇子，另一个在这病院通道里溜达，单手向前提着什么东西，像是在遛鸟儿。

“嘿，瞧我养的这八哥儿，喂了好几个月了，也不会叫声大爷！”

……

……

“呦，于大爷，下象棋呐，您办的那动物园怎么样了？那小矮马没人要就送我呗，我当驴肉给卤了。”

陈旺还觉得自己走在蓝天白云下，走在胡同路上。

还在和街坊四邻打招呼。

他路过了某个科室，里面的人正在值班干活。

结果陈旺一过来，科室内的俩姑娘就受到影响，开始在打印机旁各自站立，对着干净的打印机盖板虚空下棋。

只有二十来岁的女性“于大爷”瞧了瞧门外路过的陈旺，说道：“甭惦记了，就算倒闭了我也舍不得吃，那可都是骨血啊。”

“对弈”的另外一名女“大爷”，实际上是年方二八的名牌大学高材生，她说道：“象飞田，哎，输了吧。你那园子里种的菊花分我点，我泡茶喝。”

发疯人数，变成了“ 5”。

……

……

“呦，王叔戗菜刀呐，您这么早就出来做买卖啊，真勤快，向您致敬！敬礼！”

“马大婶，您回头和我叔说一声，手艺贼棒。上回找他剪了个头发，他那破电视里放个动物世界，我叔也把我脑袋剃成刚果盆地了，看这个坑儿。”

“嘿，这不是小黑嘛，从哪儿找了个对象儿？啥时候办的婚礼？我请帖都没收怎么肚子就大啦？赶紧的，下窝小猫，我请小崽子们吃猫条，咱当大伯的不能跌份儿。”

“哎哎哎，你这网约车是外地的吧？按什么喇叭，赶紧把手放下去，别着急，在这儿攒不下钱，把身子骨气坏了就不好了。呦？还拉着一学生高考？赶紧走愣什么啊，我给你让让。”

“傅大爷，您怎么开始练太极拳了？老干部得发挥余热啊，您费费心找街道办反映一下，想办法给咱们再盖个旱厕，大半宿有人拉稀，那可跑不过来啊。”

“蓝老师，打醋去啊？包饺子吱一声，我到时候看您去。”

“看见我爸了吗？我妈让我找他呢。”

……

……

液晶屏上，那显示发疯人数的数字迅速攀升。

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增长到了惊人的“ 27”，无数经受过训练的病院职能人士，此刻在陈旺的影响下，都变成了市井胡同里的升斗小民，开始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念叨。

“吃了吗？”

“吃了，您呐？”

“也吃了。”

“改明去我家吃炸酱面，新摘的黄瓜，嘿，脆。”

“得嘞。”

这是病院里一名擅长编程的天才儿童，和一名中年保洁大婶的对话。

无数这种对话，在这里发生着。

……

这不像是个严肃、有着重要使命的精神病院。

倒像是个普通的精神病院了。

病人瞅着挺正常。

大夫疯了。

院长此刻正在“作战室”里面，从大屏幕中，盯着四处作乱的陈旺，看着他在病房周围的各大科室和部门之间游走。

“镇静剂准备好了吗？多久能发射？”

“二十秒！”有人回答道。

一名研究人员马上说道：“这不是陈旺的强烈幻境，只是他无意识中散发的轻微能量波，只要陈旺陷入沉睡，其他人彻底变疯的几率很小，都可以恢复正常！”

院长听到以后，脸色稍微变好了一些。

“今年绝对不能再让他看《贫嘴张大民》、《我爱我家》、《闲人马大姐》这些东西了！让零号世俗化、市井化、降低危险性的目的已经达到，”院长还是有点愤怒，“但我不想让我的人，总是变成一群古代电视剧里‘地道儿’的京片子！”

“麻醉剂准备好了吗？”院长吼道。

“好了！”

“发射！”

陈旺终于走到了胡同口儿，马上就要到满是热气的油条摊子了，他还想买俩油炸糕吃，味蕾不断分泌口水，馋死了快。

他正走着。

忽然发现，路口电线杆子上的摄像头，突然之间对准了他。

现实中。

病院走廊里，天花板盖板掀起来，出现了一架高精尖的机械发射器，上面类似弓弩的架构上，已经搭载好了一支麻醉剂。

“这摄像头瞅我干嘛，溜大街不违章吧？”

麻醉剂发射。

陈旺清醒之前的最后一眼，发现自己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空气中，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周围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以及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向他跑了过来。

“就差那么一会儿，我就想吃口油条……”

“就吃一口……”

……

其他被影响的人，此刻像断了电一样，瞬间瘫软在了地上。

显示屏上。

数字“ 1”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