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番外:潭影深处(许潭身份)
第3章 番外:潭影深处(许潭身份)
潘家园的空气,永远炖着一锅旧梦和新骗。晌午的日头懒洋洋地泼在“潭影轩”油腻的玻璃窗上,把里面堆叠的瓶瓶罐罐、泛黄的字画,都镀上了一层暖烘烘的、可疑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灰尘、陈年木头和廉价茶叶的味道,混杂着隔壁摊子飘来的炸酱面香气,以及一种更隐秘的、属于地下世界的铜锈与贪婪。
许潭没精打采地趴在油腻的玻璃柜台上,下巴垫着胳膊,眼皮半耷拉着。柜台里,一只“大明宣德炉”擦得锃亮,底下垫着块明黄的绒布,努力营造着一点“宫廷御用”的虚假荣光。炉是真炉,铜质也厚实,包浆油润,可惜底款“德”字那一点,烧铸时稍微糊了那么一丝丝。就这一丝丝,在潘家园老鸟眼里,那就是判了死刑,顶多算个清中期的仿品,值不了几个大子儿。他刚用它忽悠一个老外,唾沫横飞地吹了半个钟头“风磨铜”、“宫廷造办处”,结果老外接了个电话,拍拍屁股走了,连价都没还。
“妈的,眼力见儿倒是涨了…”许潭嘟囔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上一块洗不掉的墨渍。潭影轩的生意,就像这墨渍,半死不活地糊在那儿。混迹潘家园小十年,从给人跑腿打杂的“小许”,混成了自己有个小门脸的“许老板”,听起来光鲜,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眼力?有几分,靠的是从小在古董堆里打滚的耳濡目染,和几分市井里磨练出来的、近乎本能的“感觉”。但离那些真正掌眼的大家、那些背后有传承的世家,差着十万八千里。打眼吃药,是常事。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他打了个哈欠,眼角余光瞥见柜台角落,压在一堆旧账本下面,露出一角的破旧蓝布包。心头没来由地一跳。他伸手把那布包拽出来,布面油腻发黑,边角都磨起了毛。解开系着的布绳,里面是一本用粗线装订的、纸张早已发黄变脆的册子,封皮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憋宝鉴》。
这玩意儿,是他爹留下的。他爹许老蔫儿,潘家园早些年也算号人物,不是因为他眼力多毒,而是因为他懂点别人不懂的“门道”。按老辈人的说法,许家祖上,沾点“憋宝”的边儿。
啥叫憋宝?不是正经营生。按《憋宝鉴》里那些神神叨叨的话说,是“观天地异象,察地脉灵气,寻藏于风尘水火之中的无主奇珍”。说得玄乎,其实就是懂点偏门的风水、懂点识别特殊材质(比如陨铁、奇石、古生物化石)的土法子,再加上一套自成体系的、近乎玄学的江湖切口和规矩。干这行的,常年行走在荒山野岭、古墓废墟的边缘,找那些常人难以发现、或发现了也认不出的“宝气儿”。
许老蔫儿年轻时,据说还真凭着祖传的几手憋宝本事和不要命的胆子,淘换到过几件真正值钱的古怪物件,发了笔不大不小的财,才有了这潭影轩的门脸。许潭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家里总堆着些奇奇怪怪的石头、骨头、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金属片。爹喝多了,就会把他抱在膝盖上,指着那些东西,喷着酒气,用沙哑的嗓子讲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哪块石头是雷劈枣木心,能辟邪;哪根骨头是“地龙”(一种传说中的巨型蚯蚓,实则是古生物化石)的椎骨,磨粉能治痨病;哪片铁疙瘩是前朝方士炼丹炉里掉出来的“火精”,入手滚烫…
“记住喽,潭子,”许老蔫儿总爱用粗糙的手指点点他的小脑门,眼神在烟雾和酒气里显得迷离又锐利,“咱许家这点本事,不在‘鉴’,在‘憋’!鉴宝的眼,看的是皮相、是传承、是故事。憋宝的眼,看的是‘气’!是那物件儿骨子里透出来的、藏不住的‘真’劲儿!是冷是热,是沉是飘,是躁是静…得用这儿去‘憋’!”他用力戳戳自己的心口窝。
那时候的许潭,只觉得这些东西神秘又好玩,远不如隔壁摊子卖的糖人儿和玻璃弹珠实在。他更爱听爹讲那些憋宝人如何在荒坟古庙里斗智斗勇、如何识破机关陷阱的故事,听得两眼放光,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些传奇里的人物。直到他十二岁那年。
一个雨夜,许老蔫儿浑身湿透、脸色铁青地撞开家门,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裹。他什么也没说,把包裹塞进床底最深处,然后一头栽倒在炕上,发起了高烧。三天后,人没了。死得不明不白。大夫说是急症,风寒入体,引发旧疾。只有许潭知道,爹临死前,烧得糊里糊涂时,死死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抠进他的肉里,喉咙里嗬嗬作响,翻来覆去就几个破碎的字眼儿:“…碑…黑的…不能碰…跑…快跑…”
爹下葬后没多久,几个穿着打扮不像本地人、眼神阴鸷的汉子找上门来,把小小的潭影轩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没找到那个油布包裹,却把许老蔫儿留下的那些“破烂”石头骨头砸了个稀巴烂,临走前,领头那个脸上带疤的男人,蹲下身,拍了拍吓得缩在柜台后的许潭的脸蛋,声音像砂纸磨过:“小子,你爹…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那东西,沾着人命,带着诅咒。看见了,躲远点。不然…嘿嘿…”
那眼神,那声音,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了许潭整个少年时代。
后来,许潭在清理爹的遗物时,在灶膛的灰堆深处,扒拉出了那个油布包裹。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黑色金属残片。入手冰冷刺骨,沉甸甸的,表面布满难以名状的凹痕和凸起,像是天然形成,又像是被拙劣地凿刻过。更奇的是,当他手指触碰时,那死物深处,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缓慢的…搏动?像一颗沉睡千年的心脏,在厚重的冰层下,不甘地跳动了一下。
就是那一刻,一股源自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爹临死前的恐惧、那些凶徒阴狠的眼神、以及“诅咒”这个词,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尖叫一声,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将那黑色残片狠狠甩了出去!残片撞在墙角,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再也没去碰它。用破布包了好几层,塞进了床底下最深处的一个破木箱里,上面又压满了杂物。仿佛这样,就能把那段带着死亡阴影的记忆一起埋葬。
没了爹,潭影轩的生意一落千丈。许潭靠着给人跑腿、打杂、偶尔凭着点小聪明和市井油滑倒腾点小玩意儿,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也把许老蔫儿那点“憋宝”的本事,连同那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和警告,一起压在了心底最深处,落满了灰。他学会了潘家园的生存法则:嘴皮子要溜,脸皮要厚,心要狠,眼要毒(哪怕是半吊子),最重要的是——别碰那些来历不明、带着“邪性”的东西。安安稳稳,混口饭吃。
直到那个衣衫褴褛、满身泥污的老农,带着死亡和那块熟悉的、冰冷搏动的黑色残片,撞开了潭影轩的门。直到他为了活命,被卷入锁龙村和万骨窟的深渊。直到他在冰冷的河水中,绝望乱抓的手,握住那把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青铜断剑…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脉深处被唤醒了。
不是知识,不是记忆。是一种感觉。一种被许老蔫儿称之为“憋”的本能。
当他的手握住那冰冷的、布满铜绿和淤泥的剑柄时,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沉”与“稳”,透过掌心直抵心间。那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仿佛这把剑,已在河底的淤泥中,等待了他千年。剑身那些被污泥半掩的、扭曲如虫蛇的符文,在他指腹下微微“跳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脉搏被惊醒。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如同大地般浑厚的气息,顺着冰冷的剑柄涌入他的手臂,瞬间驱散了河水带来的刺骨寒意和濒死的恐惧!
更诡异的是,他胸口贴身藏着的两块核心碎片——幽蓝矿石与赤红晶石,竟也同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搏动!仿佛受到了同源的召唤!
后来,在骊山幽谷,面对那毁天灭地的十二金人石像,面对祭坛上即将崩裂的星核碎片,那股源自血脉的“憋”劲儿,混合着被逼到绝境的市井狠戾,彻底爆发了。他根本不懂什么能量共鸣,不懂什么符文阵法,只是在电光火石间,凭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将手中那把仿佛与他血脉相连的断剑,狠狠掷向了那毁灭风暴的中心!
“信…力…血…”石敢当的低语在他脑中轰鸣。
信,是手中这把跨越千年、沾满祖辈血痕的断剑。
力,是林海那洞悉结构的智慧,是苏晚晴那挣脱诅咒的决绝,也是他自己那市井挣扎中磨砺出的、被逼到墙角就敢咬人的蛮劲儿。
血…是苏晚晴体内被净化的狩陵卫之血,是石敢当那山岳般厚重的守护之血,也是他许潭自己那点稀薄的、混杂着憋宝人狡黠与市井之徒狠劲儿的热血。
断剑破空,青金微芒撕裂狂暴的能量乱流,最终钉入那宇宙之心般的星核碎片。那一刻,许潭仿佛看到剑柄上那块暗沉的宝石碎片,与穹顶星图深处一颗亘古长存的星辰,无声地共鸣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背负起山岳般的沉重感与掌控感瞬间传遍全身,又骤然抽离,留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
原来,爹说的“憋”,从来不是寻找奇珍异宝的眼力。而是在绝境之中,在生死一线,于风尘水火、人心鬼蜮之间,憋住那一口气,抓住那冥冥之中唯一的一线生机!是先祖石敢当督造地宫外阙、镇守山岳的“信”之重!是憋宝人行走于阴阳边缘、与未知博弈的“胆”之悍!更是市井之徒在阎王债和老狼刀下,为了活命爆发出的“狠”之绝!
潭影轩的油滑狡黠,锁龙村的辣椒面二锅头,万骨窟的亡命狂奔,水文站河底的断剑…所有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合。
他许潭,从来不是什么鉴宝大师。
他是憋宝人许老蔫儿的儿子。
他是守山人石敢当血脉里流淌的、微末却坚韧的一支。
他更是那个在潘家园泥潭里打滚求生、被命运一次次踹进深渊、却总能龇着牙、带着一身泥泞和狠劲儿爬出来的潭影轩小老板!
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骊山主峰那如同地狱之口的巨大坑洞在雨幕中狰狞可怖。数架“隼”的直升机如同秃鹫般盘旋。林海背起昏迷的他,抱起沉睡的苏晚晴,握紧那根残破的木杖,沉默地走向雨幕深处。
许潭在颠簸中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视线模糊。他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只感觉后腰处,那把断剑的剑柄隔着湿透的布料,依旧传来一丝微弱却顽固的冰凉。仿佛一个沉甸甸的烙印,一个来自血脉和命运的、不容拒绝的契约。
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