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药成人离去(二合一)
第7章 药成人离去(二合一)
东方的天际撕裂夜幕,如同蘸血的画笔泼洒出万丈霞光,转瞬之间,天光大亮,驱尽了南疆七里峒残留的最后一缕夜色。
晨雾如纱,温柔地笼罩着依山而建的竹楼群落,袅袅炊烟尚未从吊脚楼顶升起。倏然间,一道凌厉的青光自层叠的竹楼缝隙中迸射而出,如寒刃切开绸缎,撕裂朦胧的雾气,决绝地投向北方狐岐山的苍茫轮廓。
遁光之中,张小凡一身玄黑袍袖被疾风鼓荡得猎猎作响,翻飞的下摆间,那根象征过往沉沦与挣扎的噬魂棍在腰间若隐若现。他面容沉静如古井深潭,唯有眉峰间凝聚着一丝难以化开的褶皱,眼底深处,似有暗流在无声涌动。初升的晨光斜斜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却无法融化那凝固的阴翳,反而镀上了一层冷硬的轮廓。
小白的话语,犹在耳畔萦绕,字字清晰,如冰冷的锥子刺入心髓:
“她既已忘却前尘,这缘分便如朝露散尽。于你于她,未尝不是解脱。”
月色下,那千年天狐斜倚着虬结的老树,九条雪尾在身后徐徐摆动,声音带着洞悉世情的空灵,“张小凡,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往后的路该如何走了。”
“往后的路……该何去何从……”这念头一起,苦涩便如藤蔓缠绕喉间。脚下云海奔腾翻卷,恰似他此刻无法平息的心绪。
南疆湿润的风裹挟着不知名的花香拂面而过,却吹不散胸腔里那团沉甸甸的怅惘。
一声穿云裂帛的山鹰长啸骤然掠过,惊醒了陷于思绪的张小凡。
举目四顾,但见群峰如黛染,沅水似玉带蜿蜒,千里锦绣山河在遁光之下急速倒退,渺小如画中之物。
他指尖法诀微变,噬魂棍青芒更盛三分,黑袍身影在层层叠叠的云霭中拖曳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青色残影。
“既然前路未卜……”张小凡迎着扑面而来、几乎割裂皮肤的猎猎罡风,抬起了头,目光投向那一片混沌的未知远方。
“走一步看一步吧…”
轻声的自语随着风消散,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杂念,将一身法力尽数灌注于脚下,遁光如离弦之箭,向着命定的方向疾驰。
山川河流在脚下次第展开,如同被无形巨手仓促卷动的画卷。昼夜悄然轮转,当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即将熄灭时,张小凡终于在莽莽云海尽头,捕捉到了鬼王宗队伍的踪迹。
远方低空,数面绣着狰狞鬼首的黑色旌旗在风中狂舞,如同数片压抑的乌云贴着山峦急速飘动。张小凡身形倏然下沉,青光散去,稳稳落在那片黑色乌云的最前端。
“属下拜见副宗主!”
燕回与杀生和尚同时上前,躬身抱拳,声音洪亮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欣喜。身后数十名鬼王宗精锐弟子齐刷刷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沉默中透出浓烈的敬畏。
这些昔日桀骜不驯的魔教凶徒,此刻望向那黑袍青年的目光,已然是发自心底的臣服——不知何时起,这个寡言少语、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年轻人,早已悄然成为了鬼王宗真正的主心骨和灵魂所在。
“不必多礼。”张小凡虚抬右手,目光如寒星扫过众人。燕回玄色衣袍的下摆沾染着大片凝固的暗红血渍;杀生和尚那串沉重的青铜念珠明显缺了几颗,硕大的光头一侧,一道新鲜的血痂格外刺眼;队列中,几乎每个弟子身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伤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肃杀之气。
“路上出了变故?”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静,却让四周陡然陷入一片冰冷的凝滞。
燕回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回禀副宗主,不过几拨不知死活、被贪欲蒙了心的散修,听闻我们押送重宝,便生了觊觎之心。”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捧出一个寒气逼人的玉匣,匣面凝结的冰霜在昏沉的暮色中折射出幽蓝的冷光,“幸不辱命,火参完好无损。”
张小凡接过玉匣。匣盖开启的刹那,灼热的赤红气浪与刺骨的冰蓝寒雾猛地交织升腾!匣中之物,通体如血髓凝炼,参须仿佛跳动的幽焰,在寒玉的禁锢中不安地蜷曲、伸展。指尖刚触及冰冷的匣面,袖口瞬间冻结出一层薄霜,而自匣中逸散的热浪又将霜花顷刻蒸腾为袅袅白烟。
合上玉匣时,张小凡的指尖在匣底触到了一道清晰、崭新的剑痕。他抬眼,目光掠过燕回浸透血色的衣襟,又落在杀生和尚手臂那仍在缓慢渗血的绷带上。他没有言语,只将玉匣收入怀中,对着两位伤痕累累的部下,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做得不错。”
杀生和尚咧嘴,习惯性地摸了摸留了新疤的光头:“副宗主您不知道,那些个散修见着我们鬼王宗的旗号还敢上前找死,真是……”
“回山。”张小凡平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青光再次冲天而起,没有丝毫拖沓。
燕回与杀生和尚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招呼众人跟上。
霎时间,十余道颜色各异的遁光刺破愈发浓重的暮色,如同流星赶月,朝着矗立在北方的狐岐山魔宫疾驰而去。
云海之上,张小凡一马当先。玄黑长袍在狂暴的罡风中疯狂鼓荡,腰间那根噬魂棍在高速飞行中震荡出低沉的嗡鸣,幽光时隐时现。
他目视前方狐岐山的方向,神情沉静依旧,唯有握着那方寒玉匣的手指,在无人可见处微微收紧。
此去狐岐山,在他心头萦绕的,究竟是那苏醒归来、却已形同陌路的碧瑶?还是那道却始终萦绕心头的月白身影?
前路茫茫,正如这脚下奔腾不息、望不到尽头的浩瀚云海。
回到鬼王宗时,天色已是残阳泣血。如血的余晖将巍峨险峻的狐岐山涂抹上一层浓重而压抑的暗红。
张小凡踏着古老斑驳的石阶一级级向上,两旁守卫的鬼王宗弟子纷纷躬身行礼,他仅是微微颔首,步履急促,径直步入那座萦绕着幽寒之气的森严大殿。
鬼王殿内,幽蓝色的烛火在巨大的铜柱间跳跃不定,将影子拉得扭曲而诡异。
鬼王负手立于大殿中央,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威严的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舒缓:“回来了。”
张小凡双手奉上那寒气四溢的寒玉匣:“幸不辱命。”
鬼王接过玉匣,指尖在冰冷滑腻的匣面上缓缓摩挲,感受着其内蕴藏的磅礴火元与凛冽寒气:“很好。”他抬眼,目光落在张小凡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风霜,“这一趟,辛苦了。”
“碧瑶她……”张小凡话语微顿,带着一丝迟疑。
“瑶儿正在静养。”鬼王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打断了他,“李神医再三叮嘱,她现在最需要的,便是绝对的静心调养,不受丝毫滋扰。”
张小凡眼帘微垂,迅速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失落:“是我唐突了。”声音低沉,听不出波澜。
鬼王将寒玉匣递给身后侍立的一名心腹弟子:“速将此物送往药庐,请李神医即刻着手炼制‘九阳养身丹’,不得有误!”语气斩钉截铁。
待弟子捧着玉匣匆匆消失在殿后阴影中,鬼王才再次转向张小凡,语气放缓:“你连日奔波劳顿,且先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议不迟。”
殿廊之外,月色如霜如练,冰冷地倾泻而下,将飞檐上蹲踞的镇魂兽映照出狰狞而孤寂的剪影。
张小凡驻足于阶前,目光穿透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的重重阴影,最终定格在远处那栋被繁茂海棠环绕的精致小楼。
茜纱窗内,烛影摇红,映出侍女捧着药盏匆匆走过的模糊身影。
夜风袭来,裹挟着浓郁苦涩的药香,其间夹杂着玉勺轻碰瓷碗的清脆声响,一声声,仿佛敲打在寂静的灵魂深处。
“副宗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廊柱的阴影中传出。
燕回走了出来,刻意放轻了脚步,声音压得极低:“热水已在别院备好。”
张小凡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汉白玉廊柱上轻轻一叩,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转身,玄色袍角悄然扫过石阶上凝结不久的冰冷露珠,沾湿了边缘。
行至回廊转角,一阵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遥遥从药庐方向传来,清晰地碾过寂静的夜色。那是捣药的声响,每一声都仿佛沉重的鼓点,精准地敲击在张小凡紧绷的心弦之上。
子夜时分,狐岐山巅的月亮冷得渗人,散发出惨白的光华。
药庐巨大的青铜窗棂内,橘黄色的灯火彻夜长明。
李神医夹杂着训斥的沙哑嗓音,与弟子们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回答断断续续地飘散出来,在冰凉的夜气中显得突兀而焦虑。
而在远离喧嚣的竹林深处别院里,张小凡临窗而立,身影被月光拉得颀长而落寞。
他摊开手掌,那枚小巧的安魂铃静静躺在掌心,在如水的月华下泛着幽蓝而内敛的光泽。
指尖轻拨,铃舌微微摆动,“叮——”一声极轻脆的铃音荡开,细微的音波震碎了凝结在窗棂上的冰冷夜露,如同震碎了一段凝固的时光。
当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一层黯淡浑浊的蟹壳青色,沉寂的药庐骤然爆发出杂乱而兴奋的脚步声和呼喊。
“成了!九阳养身丹成了!”
一个年轻弟子双手死死捧着一个羊脂白玉雕琢的细颈玉瓶,满脸狂喜,跌跌撞撞地从药庐冲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鬼王居所的方向狂奔而去,仿佛捧着的是整个世界的希望。
青纱帐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光影。
珍贵的沉水香在鎏金狻猊炉中袅袅升腾,试图营造一片宁神之境,然而浓烈霸道的药香却轻而易举地将其压制,充斥着整个房间。
碧瑶端坐于珍贵的紫檀香榻之上,一身素白寝衣被弥漫的药气浸透,薄薄的衣料下,隐约可见肌肤下淡青色细小血管的脉络,显出几分病态的脆弱。
她微微垂首,掌心托着那枚刚刚送到的九阳养身丹,仔细端详。丹药赤红如烧灼的炭火,表面金色玄奥的丹纹如同活物般流转不息,仿佛有炽热的熔岩在薄薄的丹壳之下汹涌澎湃,散发出惊人的热力。
“小姐,时辰到了。”
贴身侍女跪在榻前,双手高举缠枝莲纹银盘,盘中一只冰裂纹的精致瓷盏里,盛着半盏清澈见底的“无根之水”。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凝重的氛围和丹药中沉睡的力量。
碧瑶长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了一下,依言端起瓷盏,抿了一口冰凉的无根水,随即将那枚滚烫的丹药含入口中——
“嗤——!”
丹药触碰舌尖的刹那,竟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灼热白烟!她秀美的眉心猛地一蹙,纤细的脖颈微微向后仰起,喉间逸出一声极轻、却饱含痛苦的呜咽。
丹药瞬间化开,如同滚烫的岩浆洪流冲入咽喉,随即化作狂暴的纯阳灵液,如同奔腾的火焰巨龙,咆哮着冲入她纤细冷寂的经脉之中!
蛰伏在四肢百骸、深入骨髓的玄阴寒气如同被惊醒的亿万冰蛇,骤然暴起,与这入侵的炽热洪流轰然对撞!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贝齿间挤出。
那双原本搭在膝上的纤纤玉指,陡然死死攥紧了身下的裙裾,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之色。
原本苍白如薄瓷的面颊,倏地被一股汹涌的血色覆盖,眉宇间那积年不散、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寒青气,此刻如同遭遇沸油的积雪,开始剧烈地翻腾、扭曲、挣扎!
“退下。”碧瑶陡然睁眼,那双明亮的眼眸深处,竟闪过一抹妖异而凌厉的光芒,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侍女吓得浑身一颤,慌忙起身,倒退着退出内室,紧紧关上了房门。
门扉合拢的瞬间,碧瑶双手猛地结出一个复杂古老的印诀,鬼王宗秘传的顶级心法轰然运转!强大的法力波动以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咔、咔咔——”不堪重负的紫檀香榻,在她身下猛然绽开蛛网般细密的裂痕。
随着功法急速运转,碧瑶雪白剔透的肌肤上沁出大量细密晶莹的汗珠。
每一滴汗珠滚落,触及床榻紫檀木的表面,便发出“嗤啦”一声刺响,瞬间冻结成一颗颗冰晶!
随着体内冰火之力激烈的角逐拉扯,烛台上的火光疯狂摇曳,将墙上她那剧烈颤抖、时而舒展时而蜷缩的扭曲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诡异非常。
窗外,那一树在夜色中静静绽放的海棠花,此刻无风自动,猛烈地颤抖起来。
粉白的花瓣尚未飘落地面,便在空中被无形的寒气冻结,覆盖上一层晶莹的薄霜,如同刹那间经历了严冬。
鬼王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立于珠帘之外,他负手而立,目光穿透摇曳的珠串,紧紧锁定在女儿身上。
他清晰地看到碧瑶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原本纸一般苍白的脸色,此刻却被一种充满生机的红晕悄然取代。
冷峻面容,终于缓缓放松,流露出一丝深沉的欣慰。他微微侧首,对侍立在身侧、同样紧张注视着内室的李神医低声道:“此丹,果然不凡。”
李神医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精芒:“宗主明鉴!此丹以七转百年的天地火参为君药,辅以三十六味珍稀灵材,君臣佐使,精妙配伍。其药性霸道绝伦,不仅能中和、祛除小姐体内沉积多年的九幽寒毒,更能借此冲击之力,反哺滋养受损的经脉,重塑根基!”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依老朽之见,小姐需每月服食一枚,待六枚之后,不仅体内玄阴寒气可尽数拔除,本源得以彻底巩固,神魂亦将稳固无瑕,更胜往昔!”
“六个月”鬼王低声沉吟,目光深邃如渊。
片刻,他忽然朗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久违的畅快与志在必得:“好!天意助我!正好借此良机,让瑶儿逐步熟悉、重新接手宗内事务!”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向殿外,对着如磐石般守候在门外阴影中的心腹青龙,沉声下令,声音响彻整个偏殿:
“传令下去!即日起,开始筹备少主重掌宗务诸项事宜!不得懈怠!”
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在鬼王宗上下激起涟漪,层层扩散。
张小凡独自站在自己院落中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脚下堆叠着厚厚的枯黄落叶。
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打着旋儿落在他宽厚的肩头。
“副宗主,”燕回恭敬地立于一侧,低声禀报,“宗主已命人整理近五年的宗务卷宗、人员名册、各地据点详情……一切都在预备着,待少主身体彻底痊愈,便可”
他的话突兀地停住了。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张小凡那向来沉静如水的嘴角,竟泛起一丝极淡、极浅,复杂难辨的笑意。
那笑意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知道了。”张小凡的声音平淡无波,他抬手,轻轻拂去肩头那片枯黄的落叶,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释然,“你先下去吧。”
待院中重归彻底的寂静,只剩下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张小凡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枚安魂铃。
温润的骨铃在穿过枝叶缝隙的斑驳阳光下,泛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他指尖微动,轻轻一晃——
“叮铃——”
清脆空灵的铃声惊飞了檐下几只觅食的麻雀,扑棱棱冲向灰蓝色的天空。铃声随风飘散,仿佛带着某种告别,悄然融入这深秋的萧索气息里。
大巫师的话语,小白月下洞彻的劝导,还有这无数个在鬼王宗深夜里辗转反侧、被往事啃噬的日日夜夜,此刻都清晰地浮上心头。
如今,碧瑶即将彻底痊愈,鬼王宗也有了名正言顺、众望所归的继承人,新的希望正在升起。
或许,是时候了。
“是该走了。”低沉的声音几乎淹没在晚风里,张小凡的目光越过重重屋檐,长久地驻留在那灯火阑珊处——碧瑶的居所。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烬沉入西山,而那里的光,却早已迫不及待地点亮了属于她的世界,与他这里的沉寂,形成无声而尖锐的对比。
月光清冷如水,无声地流淌进这空旷的庭院。
张小凡缓缓取出那根伴随他走过腥风血雨、渡过无数个漫长黑夜的噬魂棍。
黝黑的棍身在银辉下显得异常朴素、沉重,棍身上那些仿佛被岁月和鲜血反复浸染的纹路,在月光下幽幽泛着光,与他此刻身上象征鬼王宗副宗主身份的华贵衣袍格格不入。
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冰冷而粗糙的触感,却像引线点燃了记忆深处的烽火狼烟,青云山头的懵懂岁月、死灵渊下的绝望嘶吼、滴血洞中的誓言低语,无数往事的碎片如决堤的潮水,汹涌澎湃地冲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
一夜无眠。
当第一缕黎明的曦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将淡金色的纱幔温柔地铺洒在庭院石阶上时,值守的鬼王宗守卫才赫然发现,副宗主居住院落的那扇厚重木门,竟是大敞着的。
屋内陈设井然,纤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外出。
然而,那个总是沉默得如同影子般的身影,连同他随身的那根黑棍,却已然消失无踪。
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三样物品静静地陈列:一枚象征着副宗主无上权柄的玄铁令牌,一枚小巧、莹白、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温润气息的骨铃,还有压在它们之上的一张素白信笺。
笺上墨迹已干,唯有六个字,力透纸背,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缘尽于此,珍重。”
晨风卷起笺纸一角,发出细微的声响。
张小凡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一眼碧瑶居所的方向。
然后,他转过身,步履坚定地踏上蜿蜒向下的山道。
金色的晨曦勾勒出他瘦削的背影,那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拉得很长,浸透了挥之不去的孤独,却又奇异地在光影中透出一丝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与轻松。
山门外,晨雾尚未散尽,沾湿了古老松柏的针叶。
一道绝世的白色身影慵懒地倚靠在一株虬劲的古松树干上,手中悠然把玩着那个熟悉的酒壶,仿佛已在此处等候了很久。
“我就知道,”清冽如山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你会走这条路。”小白抬起头,晨光在她绝美的容颜上跳跃。
张小凡脚步微顿,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一丝极淡、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笑意,在他沉寂已久的唇角缓缓漾开:“你倒是料事如神。”
小白轻盈地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晶莹的酒液在陶壶内壁碰撞出诱人的声响:“南疆特产,‘巫神醉’。来一口?”她将酒壶递出,眼眸流转,“就当是为你送行的酒。”
张小凡没有犹豫,接过酒壶。冰冷的陶壁触手生温。
他仰起头,喉结滚动,辛辣而浓烈的酒液如一道灼热的火线滚入腹中,却在回甘处泛起一丝奇异的、令人心头发涩的甜意。
这滋味,瞬间贯通了过往的岁月——青云的懵懂暖甜,叛离的血腥辛辣,鬼王宗权柄下的冰冷压抑,百味杂陈,尽在这一口酒中。
“接下来,去哪?”小白看着他被酒意染上些许暖色的侧脸。
张小凡的目光越过层叠的山峦,投向云雾缭绕的远方,那个刻在骨子里的方向——青云山。
一丝久违的、近乎柔软的怀念,悄然浮现在他沉寂的眼眸深处。“先回大竹峰看看吧。”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归巢般的疲惫与渴望,“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小白了然地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询问或挽留。
两人默契地并肩,踏入弥漫的晨雾之中。一个黑衣沉默,一个白衣洒脱,身影很快被流动的雾气温柔地吞没,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酒香,随风飘散。
而在他们身影消失的方向,另一处被精心守护的楼阁——“碧心阁”的雕花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缓慢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门扉开启处,纤弱的少女在侍女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第一次踏出了房间。
久违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扑面而来,混杂着阳光温暖的气息。
碧瑶下意识地抬起手,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遮挡在秀气的眉际上方。
久未见光的脸庞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甚至能清晰看见腕间淡青色血管的纤细脉络。
阳光有些刺目。她轻轻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阳光里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
毫无预兆地,一阵强烈而陌生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仿佛一根无形的线被瞬间绷紧、扯断。
她猛地侧过头,目光急切地投向远方那片被晨光渲染成淡金色的辽阔天空。
那里,一只苍鹰正舒展着巨大的翅膀,乘着上升的气流,义无反顾地冲向更高、更远的天际,身影在浩瀚的苍穹下迅速变小,只是一个坚定而自由的墨点。
碧瑶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按住心口。
那陌生的悸动来得如此汹涌而空虚,像是什么原本属于她生命核心的、沉甸甸的东西,正随着那抹远去的黑影,被无形的力量生生剥离,彻底地、永远地消逝在那片遥不可及的天际线之外。
侍女屏息凝望着自家小姐骤然失神、带着一丝茫然无措的侧脸,大气也不敢出。
阳光慷慨地洒落在碧瑶身上,将她纤长的睫毛染成金色,却似乎无法穿透那双骤然弥漫起朦胧水汽的琉璃眼眸。
晶莹的泪珠无声地积聚,在眼眶边缘颤动着,折射出七彩的光华。
终于,一滴泪挣脱了束缚,悄然滑落。
它沿着她精致的脸颊缓缓滚下,最终跌落在她下意识交叠于腹部的、冰冷而细腻的玉指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如同心口骤然缺失的那一块。
“回吧。”良久,碧瑶才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唇,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转身,重新走向那扇刚刚开启的门扉。
而此刻,那天际的苍鹰,早已化作一个渺不可见的黑点,彻底融入万里无垠、金光璀璨的晨光之中,再也无从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