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大致就定在七年后的药谷盛典。

卯时时刻，药尘谷的薄雾尚未散尽，沁凉的晨风已撩动了宋曦垂落的广袖。她立于云崖畔，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一袭素净的月白云纹常服，只在领口与袖缘绣着象征嫡长血脉的淡青色药藤暗纹。乌发仅以一根温润的青玉簪松松绾就，几缕碎发拂过她沉静的侧颜，更添几分不染尘俗的清冷。

在她身侧，年方五岁的宋家幼子宋长生，裹在一件厚实的银鼠裘里，小脸被晨风激得微红，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他紧紧攥着姐姐垂落的一角衣袖。

一声清越悠长的鹤唳破晓而来。

只见天际一道雪影如流光般俯冲而下，巨大的羽翼扇动间，卷起崖边云雾翻涌如浪。那是一只神骏非凡的丹顶玄羽仙鹤，长颈高昂，顶冠鲜红如血玉，周身羽毛在熹微晨光中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唯有翅尖与长尾末梢，晕染着墨玉般的深邃玄色。它稳稳落在崖边空地上，姿态优雅，周身逸散着清冽的仙灵之气。

宋曦携着长生，足尖在湿冷的崖石上轻轻一点，身姿如一片无重的云，飘然落于仙鹤宽厚温热的背脊之上。鹤羽柔软而坚韧，带着暖意。仙鹤昂首又是一声清鸣，双翼陡然展开，带起强劲的气流，搅得崖下深谷的药霭剧烈翻腾。

“起！”

随着宋曦一声轻叱，仙鹤巨大的双翼猛然扇动，载着姐弟二人冲天而起！

骤然拔升的失重感让长生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死死抱住了姐姐纤细却稳如磐石的腰身。风声在耳边呼啸，湿润的云雾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苦与露水的微凉。脚下，巍峨的药尘谷迅速缩小，层叠的药田如同精心织就的锦缎，蜿蜒的灵泉反射着天光，如银带穿行其间。那株盘踞谷口的虬龙古松，此刻也成了视线中一个苍翠的点。

宋曦单手结印，一道淡青色的灵力护罩无声张开，将凛冽的罡风与湿重的云雾隔绝在外，只留下温柔的晨曦与俯瞰大地的辽阔视野。她另一只手稳稳地护在弟弟后背，目光平静地望向东方天际——那里，一轮金红的旭日正挣脱云海的束缚，将万丈金光泼洒在无垠的云涛之上，也将仙鹤雪白的羽翼染上瑰丽的金边。

“看，”宋曦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依旧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这便是我们宋家的药尘谷，你未来要守护的山河。”

长生紧紧依偎着姐姐，最初的恐惧已被这壮阔的天地奇景驱散。他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望着脚下飞速掠过的青翠峰峦、蒸腾的云海、以及那轮磅礴升起的旭日，小脸上满是震撼与初窥天地浩渺的激动。

仙鹤驮着这对姐弟，在晨光与流云之间，划出一道优雅而迅疾的轨迹，向着家族晨练的云台飞去，将清越的鹤鸣留在初醒的山谷之间。

寒意未褪的晨雾如冰冷的巨蟒缠绕着沉睡的山峦，唯有峰顶一丝稀薄、近乎虚无的鸿蒙紫气悄然弥漫，无声抵抗着下方的寒气。宋鸿煌玄色袍袖被山风鼓荡，猎猎作响，整个人如同一块嵌入山岩的墨玉，纹丝不动。他的目光穿透翻涌的云海，落在下方那片被巨大灵阵笼罩、生机盎然的药谷深处。那里，一点微不可查的灵光正悠然移动，伴随着几声清越悠长的鹤唳——是曦儿带着长生在乘鹤翱翔。

柳青璃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一袭素净的月白长裙在湿冷的雾气里显得格外单薄。她同样望着那点灵光，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起，指尖冰冷。山风吹起她一缕发丝，拂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了许久，只有风在呜咽。

“鸿煌，”柳青璃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宋鸿煌耳中，“秦家的聘礼，已经入库清点完毕了。那支‘南离火凤精羽’……就供在秘库最深处，灵光灼灼，耀目得让人心头发慌。”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刺目的金红，“长生那孩子，提亲当日哭得撕心裂肺，我怎么也哄不好。他那双眼睛，就那么死死盯着那支凤羽……”

宋鸿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目光依旧锁定着药谷中那点移动的灵光，喉结滚动，声音低沉而干涩：“稚子通灵，圣体感凶。那哭声，是天地借他之口在示警啊。秦家……好深的心机，好毒的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蕴含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冰冷。

“这些年，我们反复推演，查阅古籍，动用了一切能用的关系和人脉……”柳青璃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绝望，“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征兆，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同一个时间点……避无可避。”她没有说出那个具体的日期，但两人心知肚明——宋曦大婚之日，便是宋家倾覆之时。

宋鸿煌缓缓闭上了眼，山风吹起他鬓角几缕灰白的发丝。再睁眼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最终化为一片沉凝的死海，映着脚下翻腾的云海和谷中那点无忧的灵光。“避无可避，那便不避了。”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长生，必须活下来！不惜一切代价！他关乎的，远不止我宋氏一族的血脉延续。天地孕育，鸿蒙为名……他身上系着的，是这方天地的气运流转！若他夭折于此劫，后果……不堪设想！”那“不堪设想”四个字，重逾千钧，仿佛蕴含着比灭族更可怕的景象。

柳青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猛地转过头，看向丈夫刚毅却瞬间苍老了十岁的侧脸，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明白！他的重要性，我如何能不明白？自曦儿将他从谷外抱回，他周身偶尔逸散的那一丝古老气韵，那让老祖都为之震撼的天赋根骨……我日日看在眼里，如何不知他身负惊天之秘？”她的声音哽咽了，“可是……鸿煌，那是曦儿啊！是我们的曦儿！”泪水终于滚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划下冰冷的痕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以为……以为觅得了良缘，以为那火凤精羽是秦家对她、对宋家的看重！我们将她亲手送上花轿，送上的……却是……”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消散在凛冽的山风里。

山风骤然变得猛烈，呜咽着卷过孤峰，卷起峰顶那丝稀薄的鸿蒙紫气。紫气翻滚缠绕，如同一条不甘的怒龙，在两人身周盘旋升腾，散发着苍茫古老的气息，无声地对抗着这笼罩下来的绝望命运。

宋鸿煌没有看妻子泪流满面的脸，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药谷中。他看到那点灵光轻盈地掠过一片药圃，似乎还能想象出女儿清脆的笑声和长生好奇的惊呼。他的拳头在袖中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我知道……”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碾碎般的疲惫，却又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这债，这滔天的血债，这剜心剔骨的痛……你我二人，注定要背负一生，死后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他深吸一口气，那鸿蒙紫气似乎被他吸入肺腑，让他的声音重新凝聚起一丝力量，“但曦儿……她也是宋家的女儿！她的命，她未来的路……或许，这就是她身为宋家嫡女，命中注定要承担的‘责任’……”这个“责任”二字，他说得无比艰难，充满了自我唾弃的苦涩，却又带着一种残酷的、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药谷，不再看妻子，背对着翻涌的云海和绝望。声音冰冷，不容置疑，如同最终宣判：

“传令下去。”

“曦儿与秦翊的婚事……”

“照常筹备！所有程序，一丝不苟，按最高规格办！”

最后几个字落下，峰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在呜咽，紫气在无声翻涌。柳青璃望着丈夫决绝的背影，眼中的泪水仿佛已经流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恸和一种认命般的苍凉。她缓缓抬手，用冰凉的指尖拭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僵硬而缓慢。

这血色的婚礼，终究是无法阻挡了。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在灭顶之灾降临前，为那天地圣体，铺就一条渺茫的生路。而代价，将是他们珍视的一切，包括他们视若珍宝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