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昆明
第2章 昆明
黎露那句话,像根冰锥子,扎进耳朵里就他妈拔不出来了。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海吗?”
声音不高,沙哑得跟砂纸磨过似的,混着雨水的冷气儿,还有她眼神里那瞬间崩了的死寂。操!老子见过凌晨四点的烧烤摊烟雾、讨债鬼砸门的凶脸、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就是没见过海!可这莫名其妙的话,配上她那副被雷劈了魂儿的样儿,愣是在我脑子里生了根,搅得那半瓶二锅头的劲儿都散了。
雷声还在胡同里滚,黎露那女人已经缩回了她那乌龟壳一样的北屋,门关得死死的,一点声儿都没了。我杵在漏雨的过道里,浑身湿透,手里的破毛巾沉得跟灌了铅似的。冷风一吹,冻得我直哆嗦。胃里那点火辣辣的酒劲儿彻底凉了,只剩下翻江倒海的恶心和一种更深的操蛋感。
这破BJ,真他妈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债主的电话像索命符,指不定啥时候又追过来。兜里就剩几张皱巴巴的零票,加起来买包最便宜的烟都够呛。这鸽子笼一样的破屋?下个月的房租在哪儿还不知道呢!黎露那女人和她那句鬼话,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地方,吸口气都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儿,再待下去,老子真得疯。
跑!必须跑!跑得越远越好!
脑子里就剩这一个念头,跟救命稻草似的。去哪儿?不知道。只要不是BJ,不是苏州,哪儿都行!想起房东张姨电话里絮叨的“春城昆明”、“四季如春”、“便宜得很”,还有那句“对门是我侄女苏晚,安静得很……”安静?呵,老子现在就需要个没人认识、能喘口气儿的地儿!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冲回屋里,翻出那个破得掉渣的旅行包——还是当年在苏州“风光”时买的假名牌。把几件没破洞的换洗衣服、充电器(手机虽然停机,但充电宝还有点电)、身份证(这玩意儿丢了就真完了)、还有那包没抽完的劣质烟,一股脑塞了进去。其他的?去他妈的吧!那些代表“过去”的破烂玩意儿,看着就堵心。
收拾完,天都快亮了。
雨小了点,但没停,滴滴答答地敲着破瓦片,跟催命似的。
我给房东发了条短信,就俩字:“走了。房租下月补。”补个屁!先躲过去再说。
拉开门,最后看了一眼这狗窝一样的西厢房,还有对面那扇紧闭的、藏着个谜一样女人的北屋门。
“操!”低骂一声,我拉低帽檐,拖着破包,一头扎进了BJ灰蒙蒙、湿漉漉的清晨里,像条真正的丧家之犬。
昆明?希望这地方真他妈暖和点。
飞机颠簸着降落在昆明长水机场,一股子温乎乎、湿漉漉还带着点青草味儿的空气糊了我一脸。
跟BJ那股子干冷带铁锈的味儿比,确实舒服不少。
天是透亮的蓝,云彩白得晃眼,低得好像一伸手就能够着。
路两边全是绿,绿得发亮,花花草草不要钱似的开,颜色浓得扎眼。
街上的人走路都慢悠悠的,脸上没啥着急忙慌的样儿。
这就是春城?行,至少看着没那么想让人骂娘。
按着张姨给的地址,七拐八绕,找到了翠湖东边那片老掉牙的居民区。
楼是旧,墙皮斑驳,爬满了绿油油的藤子,看着倒挺结实。
环境也安静,鸟叫得比人声大。
爬到顶楼,就两户。
我掏出张姨寄来的钥匙(这老太太心是真大),捅开了靠西边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带个小阳台。
家具是上世纪的老古董,但还算干净。
最绝的是客厅那扇大窗户——翠湖!一大片水就在眼皮子底下,波光粼粼,远处是城市的楼和隐隐约约的山影子。
阳光暖烘烘地晒进来,空气都是软的。
我丢下破包,一屁股坐在嘎吱响的旧沙发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BJ那场冰冷的暴雨,黎露那张死灰的脸,还有那句该死的“海”……好像真的被这温吞吞的空气推远了一点。至少,暂时不用提心吊胆怕人砸门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得,先解决生存问题。翻遍全身,就剩一百多块。工作?明天再说。现在,先去弄点填肚子的。
楼下的巷子里就有个小菜市,不大,但烟火气十足。穿着民族服饰的大妈守着摊子,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绿叶子菜水灵灵的,红的黄的菌子一堆堆,空气里混着泥土味、生肉味和某种香料(后来知道是薄荷)的清凉味儿。我转了一圈,目标明确最便宜的!
“洋芋(土豆)咋卖?”我蹲在一个满脸褶子的大妈摊前,指着那堆沾着泥的土豆。
“两块一斤咯,小伙子。”大妈口音挺重。
“一块五!”砍价是生存本能。
“哎哟,不行的咯!我这洋芋好呢嘛!”大妈摆手。
“一块八!多了不要!”我拿起一个掂量。
“行行行,拿克拿克!看你新来的!”大妈妥协了,麻利地给我称。
又买了俩最便宜的西红柿,一小把蔫了吧唧的小青菜,总共花了不到十块钱。拎着塑料袋往回走,心里盘算着这点玩意儿够吃几顿。路过一个卖花的小摊,姹紫嫣红一片。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棉麻衬衫的身影正蹲在那儿。
是苏晚。
她背对着我,长发松松挽着,露出一段细白的脖子。正专注地看着摊子上的一盆……茉莉。翠绿的叶子,结着不少小小的、洁白的花骨朵。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其中一朵,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碰什么易碎的宝贝。
“姑娘,这盆茉莉要得不?开起来香得很!”卖花的大爷热情招呼。
苏晚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低的,软软的,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调子,但没什么情绪。
“十五块!给你挑盆最好的!”大爷比划着。
苏晚没还价,直接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十块的递过去。大爷乐呵呵地找了钱,把花盆递给她。她双手接过,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那盆茉莉,跟我记忆中BJ暴雨那晚她死死护着的画筒,姿势一模一样。
她抱着花盆站起身,一回头,正好撞上我的视线。
操!又是那种眼神!
跟BJ黎露被我发现时一样,像受惊的兔子。清澈的眼睛里瞬间涌起浓得化不开的防备和一丝惊恐,飞快地扫过我手里的廉价菜,扫过我这张胡子拉碴、写着“穷困潦倒”的脸,然后迅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盖下来。她抱着花盆的手臂明显收紧了,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空气有点僵。巷子里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好像都远了。
“咳,”我干咳一声,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试图打破尴尬,“买菜啊?这茉莉看着不错。”纯粹没话找话。
她没吭声,只是把怀里的花盆抱得更紧了些,微微侧过身,像是随时准备逃离。过了好几秒,才用那种轻飘飘的、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嗯。”
然后,不等我再说什么,她抱着那盆茉莉,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就从我身边擦了过去,带起一阵极淡、极清冽的茉莉香,和他妈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气儿。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老楼门口,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张姨还说她“安静得很”?这他妈是安静吗?这简直是惊弓之鸟!浑身都绷着根弦儿,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把她吓飞了。那晚在门后哭得跟死了爹妈似的,也是她吧?这姑娘身上,绝对背着事儿,还是大事儿。
回到我那鸽子笼,简单煮了碗清水挂面,窝了个鸡蛋(冰箱里翻出来的,估计是张姨留的),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吃完。饱是饱了,可心里那点因为春城阳光带来的短暂平静,又被苏晚那双受惊的眼睛给搅和了。
工作得赶紧找。坐吃山空,这一百多块撑不了几天。我翻出手机(蹭楼下小卖部的WiFi),开始在各种本地兼职群、招聘网站上扒拉。要求?没有!只要给钱,只要不他妈是坑蒙拐骗,老子都干!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了。穿着最利索的一件旧T恤,按着网上一个招“日结搬运工”的地址,倒了三趟公交,跑到城郊一个巨大的物流园。空气里弥漫着柴油味和灰尘,巨大的货车进进出出,喇叭声震天响。
工头是个黑胖子,叼着烟,斜着眼打量我:“搬啥知道不?大件家具!冰箱洗衣机!按件算钱!一件十块!干不干?”
“干!”我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
“行!那堆!先搬二十件上车!”工头指了指旁边堆积如山的纸箱。
TM!那箱子看着不大,死沉死沉!不知道装的什么金属零件。
我咬着牙,弯腰,发力,扛起一个。
肩膀瞬间传来一阵刺痛。
妈的,以前在工地也干过,但这阵子东躲西藏,身子骨虚了不少。
一趟、两趟、三趟……汗水跟开了闸似的往下淌,迷得眼睛生疼。
旧T恤很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腰酸得直不起来,肩膀火辣辣的疼。
旁边几个同样干日结的,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哥,皮肤黝黑,沉默地扛着,动作比我麻利多了。
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货物落地的闷响和工头不耐烦的吆喝。
“快点!磨蹭啥呢!后面车等着呢!”工头对着一个动作稍慢的老哥吼。
老哥闷头加快脚步,脸憋得通红。
操他妈的!我心里暗骂,不是为了工头,是为了自己。
老子林屿,阳子,当年在苏州也算个小老板,呼朋唤友,现在混得跟这些卖苦力的老哥一样,不,比他们还惨!人家好歹有把子力气!我咬着后槽牙,把所有的憋屈、怒火都发泄在肩膀上那个死沉的箱子上,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往货车厢里挪。
一直干到下午两点多,太阳最毒的时候。我数了数,搬了十八件。工头叼着烟,慢悠悠地数出皱巴巴的一百八十块钱,拍在我汗津津的手里。
“行了,下午没活了,明天有活再通知你!”工头摆摆手,像赶苍蝇。
捏着那一百八十块,汗水混着灰尘,在脸上脖子上糊了一层泥。肩膀疼得不敢碰,腰跟断了似的。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到物流园门口的树荫下,拧开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水是温的,带着一股塑料味,浇不灭心里的火,也解不了身上的乏。
看着手里那几张沾着汗渍的票子,再想想那堆得跟山似的货,还有工头那张肥脸……这他妈就是老子的“春城新生活”?阳光再好,空气再润,也照不进这泥坑一样的底层!
拖着散了架的身体回到翠湖边的老楼,天都快黑了。爬上顶楼,累得跟条死狗一样。刚掏出钥匙,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清冽的茉莉香。
对门苏晚的房门开着一条缝。她背对着门口,正弯腰在门厅一个旧鞋柜上摆弄着什么。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单薄的背影。她手里拿着的,正是昨天买的那盆茉莉。她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摆正,手指轻轻拂去一片落在叶子上的灰尘。那专注的样子,跟昨天在花摊前一模一样。
听到我开门的动静,她像受惊的猫一样猛地直起身,迅速回头。
又是那种眼神!警惕,防备,还带着一丝……慌乱?她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我这一身汗臭、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想赶紧回屋躺下。对着她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拧开门就钻了进去。
关门之前,我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极轻、极快的关门声。咔哒。
我把自己摔在那张破沙发上,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暮光和湖水的反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从门缝里钻进来的、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操!这温吞水一样的春城,这死沉死沉的苦力活,还有对门那个像谜一样、浑身是刺又脆弱得像玻璃的苏晚……老子这条破船,到底他妈要漂到哪儿才是个头?
肩膀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我闭上眼,BJ黎露那句“凌晨四点的海”,还有苏晚那双受惊的眼睛,在黑暗里交替闪现。
漂泊的第一站,没有救赎,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片笼罩在茉莉香气里的、未知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