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贵的尸体歪在泥地里，脑袋被砸开了瓢，红的白的糊了一脸，早就没了人形。

几个豁口的粗陶碗碎片嵌在他大张的嘴里，像是塞了一嘴狰狞的獠牙。血腥味混着劣质土酿的酸馊气，在门前弥散开来，熏得人脑仁疼。

“死…死透了…”一个刚才还抡着板凳砸得猛凶的汉子，这会儿看着那滩烂肉，手抖得跟抽风似的，沾着血沫子的板凳腿“哐当”掉在地上。

人群里那股压抑的情绪，随着李富贵的咽气，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嗤啦”一声灭了。

只剩下透心凉的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冻得人牙关打颤。

“杀…杀人了…俺们杀人了…”王老蔫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腿肚子转筋，要不是扶着旁边同样面无人色的赵五，早就瘫地上了。

他刚才砸也砸了，踹也踹了，那股压抑了不知道多久的情绪顶着他，让他恨不得把李富贵生吞活剥。可现在包袱一卸，人也死在眼前，像条破麻袋似的躺在跟前，他才猛地惊醒过来，这是官！

是管着他们工分命脉的后勤部管事！是老爷治下的官！

“都怪你，拉俺作甚，这下好了，打死了，都打完了，他到死俺都没踹上一脚。”一个被同伴死死拽住胳膊才没扑上去补几脚的汉子，这会儿却红着眼，把一腔后怕的邪火撒到了拉架的人身上，拳头捏得嘎嘣响，眼看就要往拉他那人的脸上招呼。

那拉架的汉子也是又惊又怒，梗着脖子吼：“放你娘的屁，要不是老子拽着你，你现在也得蹲这儿，你想死别拖累大家伙儿。”

场面眼看又要失控，一股更深的恐惧笼罩了所有人。

打死了官，这事儿怎么收场？老爷震怒下来，会不会把他们全填了河？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一道炸雷般的吼声劈开了乱糟糟的恐慌。是赵五，他脸上也沾着几点飞溅的血沫子，胸膛剧烈起伏，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厉，扫过一张张惊惶绝望的脸。

“怕？现在知道怕了？晚了！”赵五声音嘶哑，像砂纸磨着锈铁，“人已经打死了，缩头是死，伸头也是死，俺们碎沙镇的汉子，死也得死个明白！”

他猛地一指地上李富贵的尸体，又指向那扇被砸得坑坑洼洼，门栓都歪了的工分评定处大门。

“抬上他，抬上这狗日的，去镇管所，现在，立刻，给老子抬过去，就放在镇管所的大门口！”

人群一阵骚动，面面相觑。去镇管所？那不是自投罗网？

“五哥，”王老蔫舌头都打了结，“抬去镇管所？那不是...送死吗？”

“送死？”赵五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

“不抬过去，才是等死！等着人家黑灯瞎火把咱一个个从被窝里掏出来，安个聚众作乱、袭杀官’的罪名，悄没声地弄死扔河里喂鱼？还是等着上面那些狗官串通一气，把屎盆子全扣俺们头上，说俺们是刁民造反？”

他往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把他抬过去，摆在明面上，摆在宋铁匠、王麻子他们眼皮子底下，摆在河灵老爷迟早会知道的地方！这事儿就捂不住，就得摊开了在日头底下晒，俺们是打死了人，可为啥打死的？是李富贵这狗官先黑了俺们的血汗工分！是他逼得俺们活不下去，俺们不是造反，俺们是被逼急了，想讨个活路！”

赵五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煽动力：“大家伙儿都摸着良心想想，搁以前，在别的村，在那些山神河灵老爷手底下，咱是啥？是草芥，是猪狗，累死累活，能换口猪食不饿死就不错了，还敢想工分？还敢想灵米？还敢想修炼？”

他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镇子中心，那是河灵大庙的方向。

“是河灵老爷！是老爷立了工分簿的规矩，是老爷给了俺们灵米，给了俺们功法，给了俺们这些泥腿子一条往上爬的路。俺们今天豁出命去，反抗的不是河灵老爷，俺们反抗的是李富贵这种，借着老爷的规矩，骑在俺们脖子上拉屎撒尿、喝俺们血吃俺们肉的狗官！”

“大家伙得记住，只有在河灵老爷的治下，俺们才有活路，俺们才有向上爬的路，俺们是河灵老爷治下的顺民，是贪官逼着俺们杀人的，俺们过去是让上面的大人看到我们的委屈，让他们帮俺们解决这个问题的，不是去反抗老爷的。”

这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众人心里那把恐惧和委屈拧成的锁。

“对！五哥说得对！”

“俺们不是反老爷！俺们是反贪官！”

“抬过去！让官老爷们看看，让巡查使大人评评理！”

“走！抬尸！去镇管所！”

剩下的人再次激动起来，这次不再是盲目的愤怒，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几个胆大的汉子立刻上前，忍着恶心，七手八脚地抬起李富贵那血糊糊的尸体。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缩成一团的老刘。他裤子湿了一片，浓重的尿骚味混在血腥气里。

眼看众人抬着尸体，呼啦啦就要往镇管所那条唯一的大路涌去，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趁着没人注意，像条受惊的泥鳅，哧溜一下钻出人群，掉头就往镇子深处没命地狂奔，连滚带爬，鞋都跑丢了一只。

“五哥，老刘那王八蛋跑了！”王老蔫眼尖，指着老刘消失的方向急道。

赵五瞥了一眼，嘴角竟扯出一丝冷笑：“跑，让他跑！俺们这条路是唯一去镇管所的路，他去不了镇管所，但今天这事他有责任，就必须去找能平事的人。老子就怕他不去搬救兵！搬来的救兵越大越好，最好把宋铁匠、宋岩都惊动了！人越多，这事儿闹得越明白！走！”

一群人抬着血淋淋的尸体，如同抬着一面沉重的战鼓，在沉沉的夜色里。

火把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他们脸上残留的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