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把刀的命
第65章 一把刀的命
宋铁匠的话像淬了冰的凿子,把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壳彻底凿穿了。
他的算计,在赵五那帮泥腿子豁出命的掀桌子面前,狗屁都不剩。
人啊,你永远不知道别人的下一步会怎么走。
“你错了,王麻子。”宋岩走到桌边,抓起一个冷硬发黑的窝头,狠狠咬了一大口,他就着这口冰冷的食物,把话一字一句砸出来:
“大错特错。”
“你以为你能说服老爷?”宋岩扯出一个极冷的笑,“你拿谁的人头去说?李大娘的?后勤部那群蛀虫的?还是赵五、王老蔫他们的?你觉得老爷会在乎这些?”
他猛地将剩下半个窝头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爷要的是香火,是后面的通天大道。东河集挡在这条道上,那就必须碾过去。别说你王麻子想砌的那道死人墙,就算整个碎沙镇的人头堆在老爷面前,也挡不住他往前一步!”
宋岩的声音不高:“老爷后面的金光教,他们会在乎碎沙镇死多少人?他们在乎的是整个燕境!是这口大锅里能熬出多少香火!碎沙镇是什么?”
“就是一把刀,一把被金光教淬炼出来,捅进燕国心窝子的刀。刀把子在老爷手里,刀尖指着东河集,指着更远的地方。刀需要想什么吗?刀只需要锋利,只需要听话,只需要捅出去!”
他盯着王麻子那双骤然失神的眼睛,步步紧逼:
“你为了不要战争,觉得赵五他们是可以被牺牲的。是,他们是小卒子,是泥腿子,死不足惜!可在金光教眼里,我们整个碎沙镇,包括你王麻子,我宋岩,他宋铁匠,甚至高高在上的河灵老爷!我们所有人,跟赵五有什么分别?”
“都是可以牺牲的柴火,只要能把这口熬炼香火的大鼎烧得更旺,只要能撬开燕境这块硬骨头。碎沙镇这把刀钝了,卷刃了,断了,金光教会心疼吗?他们只会再找一块铁,再淬一把新刀!”
屋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油灯的火苗不安地摇曳,将三人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群挣扎的鬼魅。
王麻子瘫在那里,嘴唇哆嗦着,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宋岩的话把他那点的幻想,冲得七零八落。
他算计来算计去,原来自己也不过是棋盘上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连做墙的资格都没有。
“刀...”王麻子失神地喃喃,干裂的嘴唇翕动着,重复着这个冰冷的字眼,“我们都是刀...”
宋铁匠他走到墙角,那里堆着些杂物,他弯腰从一堆沾着泥的工具底下,抽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裹。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仪式感。
他走回油灯昏黄的光圈里,一层层解开油布,没有金铁交鸣,只有布帛摩擦的沙沙声,在沉默的屋里格外清晰。
里面是一卷边缘磨损泛黄的厚皮纸。
宋铁匠将那卷皮纸在桌上缓缓摊开,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有些名字上还用朱砂画了粗重的叉。
“这是开荒队的名册。”宋铁匠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低沉而沙哑。他的手指沉重地划过那些名字,指腹在每一个朱红的叉上,都微微停顿。
“张二牛,李家坳并过来的,开南坡那片砾石地,塌方...埋下面了,挖出来就剩半截身子。”
“陈老栓,清西河岔口淤泥,被水鬼拖下去的,三天后才漂上来,肚子都泡烂了。”
“孙家媳妇...她不算开荒队的,送饭,被林子里的瘴毒蜘蛛咬了,没挺过夜.”
“周旺财,还有他儿子周小豆,抢水,跟隔壁黑水村的人干仗,爷俩都没回来...”
每念一个名字,每说一句,都像一记闷锤砸在人心上。
那不是冰冷的数字,是一个个曾在田埂上挥汗如雨,在宋铁匠眼前活生生笑过骂过,最后又以各种惨烈方式消失的人。
那些画着红叉的名字,像无数双空洞的眼睛,透过发黄的纸页,无声地凝视着屋里三个活人。
王麻子瘫坐在地,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不敢看那卷名册,却又像被无形的力量攫住,目光死死钉在那些刺目的红叉上。
“麻子,”宋铁匠终于停下了手指,停在名册末尾一片尚未被朱砂沾染的空白处。
他抬起头,那双看惯了炉火与生死的眼睛,此刻像两口燃尽的焦炭炉,只剩下沉重的余温,沉沉地压在王麻子身上。
“你怕打仗怕死人,你觉着赵五他们能换太平。可你看看这些名字,不打东河集,咱们就能太平了?守着碎沙滩这一亩三分地,就能躲开这吃人的世道了?”
“躲不开,龟缩着,只会像这些名字一样,悄无声息地烂在泥里。被塌方埋了,被水鬼拖了,被毒虫咬了,被别的村子像宰猪羊一样抢了杀了。死得更窝囊,更贱。连个响动都没有!”
“打东河集,是会死人,会死很多人!可能你王麻子,我宋铁匠,甚至宋岩这小子,名字都得画上红叉,填进这份名册里!”
“可这是咱们自己选的路,是提着刀,为自己、为家里婆娘崽子,去砍出一条活路。砍出一片能真正喘口气的地盘。就算死,也得死得像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儿。不能像条狗,被人随便踢死在阴沟里!”
他猛地合上那卷沉重的名册,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灰尘在灯光下飞舞。
“刀,是咱们的命。握紧了砍出去,或许还有活路。”宋铁匠盯着王麻子,一字一顿,“放下了,就真只剩下等死了。”
王麻子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
“呜——呜——呜——”
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撕裂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从河灵庙的方向滚滚而来!
那声音带着金石的质感,蛮横地撞进每个人的耳膜,撞在心上!
屋里的三人,身体同时一僵。
宋铁匠默默地将那卷染血的名册重新裹好,塞回怀中,动作沉稳而坚定,仿佛那不是死亡名单,而是一面出征的战旗。
王麻子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佝偻的背脊努力挺直,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号角传来的方向,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一线令人心悸的鱼肚白。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娘的...刀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