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锋剑·斩煞不斩因
第6章 无锋剑·斩煞不斩因
第六章:无锋剑·斩煞不斩因
破庙的柴门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猛烈撞开,发出沉闷的巨响,荡起一片灰尘。李不言的身影已不在门槛之后。
风不知何时猛烈起来,卷着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厉啸。百鬼坡上飘荡的、白日里几近于无的怨念阴风,此刻被某种污秽的戾气激活、点燃、汇同了夜色中的冰冷湿气,拧成一道道带着恶毒实质感的黑色气旋,在泥泞的小路和嶙峋的石块间疯狂盘旋。空气沉重,带着腐烂内脏般的恶臭,还有一丝极淡的铁锈血腥味,混杂其中,仿佛有未凝的伤口隐在风中。这是极低阶、却极为纯粹的“煞气”,本质是污浊死气积累到一定程度滋生出的混乱与恶意,对生者的气血魂魄有着本能的侵蚀、撕裂之欲。
凄厉到撕破喉咙的哭嚎正是从一道扑向坡下的、格外庞大的黑色气旋前方传来。
那是个瘦小的孩子,光着脚丫,身上的破麻布衣被撕裂了好几道口子,露出下面擦伤流血的胳膊和小腿。污泥糊满了他的脸,只看得出一双因极度恐惧而睁大到极限的眼睛,瞳孔中倒映着身后那道扭曲盘旋、发出嘶嘶锐响的黑色恶影。孩子跑得跌跌撞撞,每一次踉跄,煞气凝聚的触爪几乎都要擦着他的后颈拂过,那冰冷的恶意让他浑身汗毛倒竖,每一个脚趾都死死抠进冰冷的泥里。
突然,脚下石头一绊!
“呜哇——!”
孩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尖锐的石角上,眼前金星乱冒,血瞬间糊住了他一边的视线。他绝望地翻过身,徒劳地向后蹭着,那庞大的黑色煞气已至眼前,盘踞的漩涡中心仿佛裂开一张无声狞笑的大嘴,带着令人窒息的腥臭当头罩下!
就在那污秽的涡流即将吞噬孩童的瞬间——
一道灰影,比风更快,插入了这生与死的间隙。
无声无息。
连空气都仿佛因它的速度而短暂凝滞了一下。
是那根烧火棍。
棍身之上,曾被烟火气熏燎的焦黑油垢在接触到浓烈煞气的刹那,微微亮了一下。不是火焰那种跳动的光焰,更像是一层极其内敛、温润致密的壳被煞气强行激发,透出一点微不可查、介于无色与琉璃色的奇异光泽,极其微弱,一闪即逝,若非贴得极近且处于凝神观察之下,根本无从分辨。
棍尖点向那团膨胀的煞气核心。
嗡。
空气中泛起一层肉眼看不见的、如同水波被投入石子般的涟漪,以棍尖为圆心极快地荡漾开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轰鸣。
有的只是“嗤啦”一声轻微闷响,如同热刀切入了凝固的油脂。
那团汇聚了污秽死气的狰狞煞影,膨胀到极致的身躯如同被戳破的、装满污水的巨大皮囊,猛地向内一缩!狂暴的形态被强行瓦解、粉碎,化作无数缕紊乱而破碎的、烟气般的黑丝,四下炸裂散逸,发出“咝咝”的尖锐哀鸣。
大部分混乱而虚弱的煞气碎片,在撞上那尚未消散的无形涟漪(实则是烧火棍激发出的残余力量场)时,如同泡沫撞上礁石,“噗噗”几声轻响,彻底湮灭,散成几缕更淡的青灰色死气,迅速消融于寒夜空气之中。
风骤然一轻。
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和侵蚀感仿佛被瞬间抽空大半。孩子脸上的血污被泪水和冷汗冲开几道印记,瞳孔里的巨大恐惧还未来得及消退,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道突兀出现、挡在身前、手里握着一根脏兮兮烧火棍的灰色背影。
那背影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萧索瘦削,衣袍带着破庙里相同的陈旧气息。可他单手持棍立在原地,面对散逸的残余黑煞之气,周身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风卷动他宽大的破旧道袍下摆,猎猎作响,竟将那丝丝缕缕试图靠近他和孩子的最后一点污秽煞气排开在尺许之外。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惊魂未定、额头还在渗血的孩子身上。眼神很沉,像古井的水,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抚的热切,只有一种看透了太多苦难后的、近乎淡漠的悲悯。这悲悯似乎带着重量,压在孩子心头,反而让他从嚎哭的窒息中喘过一口气来。
孩子张着嘴,想说什么,泪水却流得更凶,混着血和泥,哽咽着发不出连贯的音节。
李不言蹲下身,动作平和。他从怀里摸索。他身上的东西似乎都带着一种灰蒙蒙的低调色泽。他掏出的是一张巴掌大小、边缘已磨损起毛、不知包过什么食物、遍布油渍的粗糙黄草纸。这油纸也极旧,却意外地没有被烧火棍刚才那点微光影响到,依旧朴实无华。
他用这破油纸,极其小心地靠近地上几缕尚未完全散尽、如垂死细蛇般微微扭动的、最为精纯的黑煞之气。
油纸贴近煞气的刹那,一缕极其细微、不足发丝十分之一的五色流光,再次从烧火棍那不起眼的顶端极其短暂地滑过,快得如同错觉。
那几缕有意识地想要逃离消散的黑煞之气,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乖顺地、一丝不漏地被拢进了那张破旧油纸之中。
孩子瞪大了眼睛,连抽噎都忘了。
李不言手指极其灵巧地翻折着油纸边缘,几下就将那几缕不祥的黑煞之气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内,变成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黄色纸包。他随手将这蕴含着危险气息的小包塞进另一个稍整洁些的衣袋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才伸出手,并非去触碰孩子脸上的伤,而是指向不远处的破庙,简单、明确地做了个“去里面躲避”的手势。指尖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平和力量。
孩子愣愣地看着他,又看看地上的泥泞血迹,再看看那张被包裹得平平无奇、揣进道袍里的破油纸,最后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根安静躺着的烧火棍上。那根脏兮兮的棍子似乎比刚才更暗淡了。
一种混合着劫后余生、极度恐惧、和难以理解的荒谬感,如同冰水与火焰在心头交织冲刷。孩子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哽咽冲出来,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顺从地、一步一挪地、手脚并用地朝着破庙那半塌的门洞爬去。每一次爬动,身体都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发软。
李不言没有立即跟上。
他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着脚下的泥泞。几根枯草被风卷着,粘附在他沾满泥水的鞋履边缘。
这百鬼坡,这锁龙井之地,死气之浓郁,滋生出如此程度的煞灵,不过是末法乱世最微不足道的自然表象。如野草般,割了一茬,死气不绝,很快又有新的一茬滋生。根源在于地脉深处那处即将崩溃的“饿鬼道”罅隙,在于以全城凡俗生魂为薪柴的“买命钱”邪阵。
烧火棍再利,无锋之刃再专克无形阴秽,能斩尽这散逸的“煞”么?
斩不了。
除非釜底抽薪。
寒意从脚底升起,并非来自煞气的侵蚀,而是源于洞悉根源后的无力。这无力感如同无形的枷锁,比他魂魄深处那道诅咒并不轻松多少。每一次出手,每一次“斩煞”,那铜灯在怀中愈发沉重的质感,提醒着无解的悖论:除煞愈厉,自身则沉沦愈甚?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眉心那道细微裂痕深处传来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拉扯感——适才动作轻微牵动之下,被魂血诅咒缠绕的核心之地,仿佛被冰棱轻刺了一下。没有疼痛,只是一种清晰的、冰冷的异样存在感,像是一个标记,宣告着某种必然到来的终结。
“无争…”
这两个字从未在他唇舌间发出过声响,此刻却似无声的雷霆,在他识海最深处轰然回荡,卷起沉淀的惊涛。
……
庙内逼仄而潮湿。神像倾颓半倒,泥彩剥落殆尽,空洞的眼窝漠然俯视角落篝火堆残留的几点余烬红光,如同蒙尘天眼,阅尽人间冷落荒芜。小半截折断的梁木斜插在瓦砾堆里,上面爬满了暗绿的霉点。角落几只灰毛老鼠吱吱地窜过,留下一溜细碎的爪痕,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朽木与香灰熄灭后余烬混合的呛人味道。
孩子蜷缩在篝火堆旁一块相对干燥的土台上,身体还在抑制不住地发抖。他胡乱地用破袖子抹着脸,想把血和泥混着的污迹擦掉,结果越抹越花,额头擦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那双惊魂未定的大眼睛,像受惊的小兽,牢牢锁在李不言身上。看着他沉默地走进来,看着他带着一身风霜尘土的气息,却没有外面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恶意。看着他走到神龛底座旁一块露出砖石的角落,席地而坐,脊背笔直地靠着冰冷的砖墙,像一块生了根的石头。他手中那根烧火棍,被随意地横放在并拢的膝上,棍身沉默地吸纳着篝火的微光。
孩子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些模糊的、气音似的音节,想要表达谢意,或许也想问他是什么人,更想问问那团黑乎乎像鬼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看着对方闭上眼、那布满风霜却无悲无喜的沉静脸庞,所有疑问都堵在了嗓子眼。孩子只觉得喉咙发干,心头发紧,不知如何与这样的沉默相处。
半晌,当恐惧被疲惫稍稍压下,孩子才用带着哭腔和后怕的嘶哑声音,极其小声地、仿佛怕惊扰到什么般开口:
“谢……谢谢您……救了我。”
李不言的眼睫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睁开。
孩子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鼓起勇气,指着庙门方向,声音发颤:“那个……那个黑影子……是,是鬼吗?我,我叫小石头……住在、住在坡下那边的泥巷子里……我没干坏事,我、我就是在捡柴火……它,它就追我……”
自称小石头的男孩叙述颠三倒四,带着孩子特有的惊恐和无助。他双手紧紧抱着膝盖,破烂的裤管下小腿上擦出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李不言依旧闭着眼,仿佛已坠入最深沉的冥想或沉睡。只有膝上那根看似凡铁、肮脏蒙尘的烧火棍,在篝火的映照下,表面那层包裹着的烟火油垢,似乎极缓慢地流转着极其内敛的温润光泽。并非锋芒毕露的锐利,更像一种沉厚如大地、内蕴无穷变化与生机的坚韧。
孩子小石头怔怔地望着那根棍子,似乎从它沉默的陪伴中获得了一丝奇异的安定感,让他絮絮叨叨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
庙里只剩下一片静默,如同凝固的幽泉。角落里老鼠啃噬朽木的“咯吱”声,篝火余烬中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还有小石头渐渐平缓却带着余悸的呼吸声,共同织成这荒庙深沉的背景。
忽然,李不言的手动了一下。
动作很轻。那只遍布细小伤痕和老茧的手伸了出来,指节稳健有力,指向火堆旁一块边缘被烟火熏烤得格外光滑的石块。
石块侧面残留着一些半湿的污泥痕迹和零星的枯草碎末。
孩子小石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李不言指尖凌空,对着那块石头旁边的地面轻轻一抹。
没有光华闪耀,没有风雷激荡。随着他指尖拂过的轨迹,地面上积累的厚厚浮尘和草屑无声地被拂开一道清晰的弧线。弧线之中,显露出下面一层相对较硬的、灰白色的底土。
孩子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如同法术般“洁净”的过程。
接着,李不言那只手又垂落下去,拾起了横放在膝上的那根烧火棍。棍子依旧是灰扑扑不起眼的模样,顶端的油垢在火光下似乎凝成了两点微不可察的暗沉光斑。
他以手拄棍,握着棍身中段,让那根看起来只适合捅灶膛或打野狗的棍尾,悬停在那片被他拂开的灰白硬土上方。
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棍尾,又看看那片被清理干净的土。
棍尾缓缓落下。
没有猛烈的撞击。只是如同毛笔蘸墨般,棍尾顶端最粗涩、被油垢包裹最深的那部分,轻轻点在了灰白硬土之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枝在冷寂夜风中断裂的响动。伴随着这道微不可闻的声音,棍尾陷入尘土中约半寸许,划出了一个极其清晰而圆润的圆点。
李不言的手臂稳定如山。他以手腕为轴,控制着棍身,以那个初始的圆点为中心,开始向旁边滑动。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迟缓、凝重。棍尾如同拖曳着千钧重担的犁头,在那片灰白硬土上平稳地移动、勾勒……
随着他手腕沉稳而缓慢地划动,一种奇特的现象发生了:
那看似寻常的灰白硬土,在棍尾划过之处,触碰到表层油垢下那最内里、最本质的琉璃色石质核心散逸的微末气息时,土石颗粒仿佛被无形之力瞬间震碎、软化、并向着棍尾所划的线条方向如粉尘般排开!
如同冰锥划过冰面,留下清晰痕迹。又如同最柔韧的笔毫饱蘸浓墨,落纸沉着有力,入骨三分!
没有光芒迸射,也没有碎石飞溅。
只有那被烟火气和岁月油垢层层包裹隐藏的石质棍尾,仿佛在这一刻展露出其无匹的、穿透一切阻碍的特质,以一种内敛到极致的方式作用于实物!它不像凡兵那般去劈砍破坏实体,而是在“影响”,以一种近乎法则层面的方式,让经过之处的硬土结构被精确地、无声无息地改变、塑形!
灰白硬土之上,一根线条正被这沉静而玄奥的力量缓慢、稳定地刻画出来。弧线优美而奇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道韵。那线条仿佛有着奇异的“深度”,不光是刻于土表,更像是某种力量的投影,烙印在此处空间的规则层面,深深透入土石的本质之内。这力量内敛至极,却隐隐指向虚无之中的某种“线”,某种束缚或联系。
孩子小石头看呆了。他不再害怕,几乎忘了额头的疼痛,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呼吸都摒住了,全神贯注于那无声落下的棍尾和它留下的神异轨迹。这景象远比任何呼风唤雨、雷火交加的法术更让他心神震撼,仿佛在观摩天地间某种至理规则的“书写”过程!
第一道弧线完成,那是一种介于圆满与残缺之间的古老符纹起笔。泥土里弥漫开一股极其淡薄却沁人心脾的奇异味道,像是泥土被春雨洗净后混合着某种玉石的冰冷芬芳,瞬间冲淡了庙里原本的腐朽霉味。
李不言抬起棍尾,动作带着一种雕刻般的节奏感。他浑浊的眼底深处映着火光,无喜无悲。手腕没有丝毫颤动,棍尾再次落下,划向弧线延伸的方向……
突然!
就在棍尾即将落下第二笔的瞬间,那被精心刻画出的第一笔弧线深处,极其突兀地——并非土石破碎,也非光芒闪现——而是其内部那被棍尾本质力量临时改变、烙印下的某种空间规则或微小道痕,猛然震动了一下!
一道细如发丝、却凝练到极致的灰黑色气流,带着一种极其纯粹的、无端而生的阴冷怨恨与疯狂切割意志,毫无征兆地从符纹深处——更准确地说,是从那符纹“痕迹”所嵌入的、这方庙宇空间的深层细微罅隙中,骤然刺射出来!
这并非实体攻击,亦非精神冲击。
这是“煞”!是因这庙宇年代久远、曾见证无数死亡与苦难,其空间结构缝隙中早已沉淀下的、难以清除的积郁“恶念”,被李不言以无锋棍描绘道痕的力量所意外扰动、激活、凝聚成针!
它无形无质,只是纯粹的、针对神魂本源的侵蚀与撕裂之力!
灰黑煞针破符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扭曲的虚线残影,目标并非地上那深刻的符痕,也不是土石,而是径直扑向李不言那握着棍身、离符痕最近的几根手指!
这攻击诡诈、突然,且角度刁钻歹毒,时机更是选在符纹未全、力量未能自圆其说的破绽刹那,直指他施法的破绽与肉身!
庙内角落的小石头甚至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模糊的惊呼,嘴都张圆了,眼睁睁看着那抹微光一闪而逝!
千钧一发!
李不言浑浊的目光骤然一凝。
并非因杀气而波动。
是一种近乎直觉的“锁定”!锁定的不是煞针本身,而是那构成煞针、裹挟着无尽恶念疯狂切割冲来的、凝聚到极致的虚无“线”之末端!它如同无形毒虫扑出的毒针尖端。
就在那灰黑“针尖”几乎要触及他指尖皮肤、将冰冷的怨毒煞力刺入其血肉筋骨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悠长的颤鸣,比古寺晨钟更沉凝,比大地脉动更深邃,猛地从李不言膝上横放的整根烧火棍体内迸发出来!
棍体的颤抖肉眼难辨,仿佛只是幻觉。但一种难以形容的力场瞬间荡漾!
烧火棍顶端那点最为粗粝黝黑的油垢外壳上,一点微弱到极致的五色毫光——比之前的几次显现都要稀薄、朦胧、恍如雾气缭绕,如同深藏岩层下的宝玉被水流冲刷万年露出的最内里核心的色泽——极其短暂地一闪而过!
几乎同时,李不言的手腕以一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幅度的倾斜。
握着棍身的手没有动,动的是那根横躺的烧火棍本身!伴随着那浑厚如大地胎动的颤鸣和微弱毫光,棍体如同通灵般自身旋转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角度!
就是这一点细微到极致的旋转!
棍尾那处最核心、最圆钝的、也是刻画符痕的、沾染着灰白硬土微粒的部分,恰好迎上了那道疾射而来的煞气凝针!
没有碰撞,没有击溃的爆响。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极其短暂的暂停键。
那凝练如针、暴戾嗜血的煞气尖端,在距离棍尾不过毫发之差时,骤然被一种无形却浩瀚坚韧的规则所“包容”。
“嗤——”
一声轻微得如同叹息,如同烧红的铁块浸入冷水的轻响。
那道凝聚了庙宇深层煞念的尖锐黑线,如同滚汤泼雪,又如同最精致脆弱的冰针撞上了亘古不变的星辰铁壁,没有溅起半点涟漪,没有挣扎,也没有被反震弹开。
它就在那根沉默、粗陋、沾满油垢的烧火棍棍尾尖端——极其精准地撞上去的这一点上——无声无息地消解了。
不是折断,也不是湮灭。而是构成这条攻击“路线”的所有内在力量结构,所有凝聚的恶意核心“规则之力”,在触碰棍尾蕴含的那至刚至柔、至拙至巧的“内里本质”的刹那,被彻底抚平、化解、重归混沌。
煞针所蕴含的那一丝试图撕裂神魂的“意”,如风中残烛,瞬间熄灭。那一条疯狂冲击的“线”,从尖端开始,寸寸溃散,最终还原成几缕毫无威胁的冰冷死气,如同蒸汽般,被棍尾周围尚未散去的微弱力场自然地吸纳进去,连那灰黑色都无法保持,只留下一点湿润的阴冷感。
凶险、恶毒、骤然发难的致命一击,在即将成功的瞬间,被一根看似连柴禾都劈不开的烧火棍,以一种近乎碾压般的绝对力量本质差距,不动声色地抹去。除了那声如叹息的轻响和瞬间散开的微弱凉意,再无任何痕迹。
如同巨鲲吸水,渺小的浮萍如何能撼动沧海?
篝火的光芒跳跃了一下,映在李不言的侧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握着棍身的手,连一丝颤抖都未曾出现。棍尾继续沉稳地落在灰白硬土上,沿着之前的轨迹,精准流畅地接续中断的第二笔弧线,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的凶险暗袭从未发生过。笔下的符纹依旧沉厚深邃,吸纳着土石的精华。
直到那完整、闭合、带着沉重道韵的符纹最后一笔平稳收起,整片区域的煞气被无声净化,连带着小石头额头上伤口周围的淤血戾气都散逸了大半,显出原本的皮肉伤痕。男孩脸上的惊惧被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取代,久久不能言语。
李不言随手用袖子拭去烧火棍尾沾染的泥灰,这才抬起头,看向蜷缩在篝火旁、半张脸上糊着凝固血痂的小石头。
孩子接触到他目光的刹那,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那眼神太深、太平静,像结了冰的深潭表面,底下却仿佛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情绪的漩涡,又沉又冷。小石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想把自己藏在神像底座投下的那道裂开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哭腔的急促呼喊,裹着夜风的阴冷,断断续续地飘进破庙:
“呜……娘,娘……那些黑乎乎的小虫子……又、又咬我了!好疼……缸里的米全坏了……臭死了……呜哇……”
那声音嘶哑、稚嫩,分明来自一个更年幼的孩童,带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无法理解的恐惧。哭声穿透庙宇的残破窗棂,如同一根冰冷的绣花针,猝不及防狠狠扎进小石头的耳朵!
小石头浑身猛地一僵,眼睛骤然睁大,脸上的敬畏瞬间被无法抑制的紧张和熟悉感取代。
“是小宝!”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手指紧紧抠着身边的瓦砾碎片,看向李不言,急促地补充道,“就……就住我家隔壁!他家米缸最近……很不对劲!”
这句话说完,小石头自己也顿了一下。他看了看李不言膝上那根重归沉默不起眼的烧火棍,又看了看对方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一种源于孩子直觉的信任和莫名的敬畏混杂着,让他鼓起勇气,声音依旧带着后怕的余韵,却也多了几分发现“真相”般的急切:
“巷子里好几家都是!米缸放好好的,盖子也盖着,第二天就发臭!好多黑色的虫子,跟蚜虫似的,密密麻麻爬出来!但比蚜虫可怕多了!咬人!小宝前几天就哇哇哭,说手疼脚疼……今天好像更厉害了!”他顿了一下,小小的脸上浮现困惑又惊恐的神色,像是在努力回忆那些可怖的画面,“而且……而且我还听过……深更半夜,那缸里……好像有吃东西的声音?‘沙沙’的……像……像很多很多很小的、没长牙齿的嘴巴在嚼……很饿很饿的样子!可是白天打开,除了臭虫,什么都没看见……大家都说是霉鬼闹的,请道士……”
他说不下去了,紧张地看着李不言。期待?有。恐惧?更深。他眼前的这个人,刚才用一根烧火棍打散了一个恐怖的黑影,又画了一道神奇的痕迹让那些阴冷的感觉消退了许多。他是谁?他能救小宝吗?
李不言的目光越过小石头,投向破庙之外更深沉的黑暗,仿佛穿透了距离和墙壁,落向了泥巷深处某户人家的米缸方向。那个方向,也是锁龙井阴郁之气汇聚之地。
他眼中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了然之后的更深沉意。
那并非霉鬼。
米缸发臭生虫……夜里沙沙作响……如无数细小饥嘴……啃噬精魂?
指尖无声拂过怀中铜灯冰冷的灯壁。灯内,枯骨新妇怨念所化的精纯死气,连同刚才破庙深处意外激出的那一丝煞力阴寒,正在其中缓缓沉浮,如同投入灯油前的祭品。
这铜灯,对一切精纯负面的能量,似乎都有着一种本能吞噬的“饥渴”。
而那米缸里的“东西”,它所散发的气息……
李不言的指尖在灯壁上略一停顿。
饿鬼道的气息正在蔓延。这绝非巧合。米缸异变,散逸的煞气,锁龙井……这一切,都被一条无形的、污秽腐败的死气之河串联着。那河中流淌的,是生机断绝后的痛苦与扭曲。
“哧——”
篝火中最后一点跳跃的橘红火星彻底湮灭,化作一截乌黑的残炭。
庙内最后一点微光骤然消失。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破败的神像在纯粹的黑暗中彻底沉入虚无的轮廓,唯有冰冷和死寂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住庙宇的每一寸空间。小石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他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死死蜷缩着身子,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试图捕捉身边那道灰色人影的存在。
黑暗中,一道极其微弱的、宛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般的流光,从李不言膝上那根烧火棍顶端——那处曾短暂显露过奇异本质的圆钝棍尾处——极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比星光更缥缈,如同幻觉。
它映亮了李不言低垂的眼睑,还有眉心那道在无光之处反而更显清晰的暗红色裂痕。
裂痕深处,一点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沉重,正缓缓沉淀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