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涟漪
第2章 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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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虫鸣在那一刻彻底噤声。后院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连风声都凝滞了。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一大一小两个蹲伏的身影清晰地拓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的铅块。杨雯杰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胸腔,带来窒息般的闷痛。
他端着那只豁了口的旧瓷碗,碗沿悬着的那滴水珠摇摇欲坠。手抖得厉害,碗里的水晃动着,映着天上那轮破碎的月亮,也映出他此刻苍白如纸、惊骇欲绝的脸。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是哪个咯?你搞水搞它们做么子?”*
这稚嫩的、带着永州方言腔调的追问,像三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眼前这个赤着脚、穿着旧背心、瘦得下巴尖尖的小男孩,那双清澈得近乎透明、带着懵懂好奇的大眼睛……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印证那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法否认的事实。这就是他。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那个七岁的、孤独的、用水滴围困蚂蚁消磨漫长下午的自己。
“我……”杨雯杰终于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他该说什么?说“我是长大后的你”?说“我从十几年后回来”?说“你的未来一团糟”?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攫住了他。他看着男孩眼中纯粹的、不谙世事的疑惑,那目光像一面最残酷的镜子,映照出他灵魂深处早已蒙尘的、从未被真正看见的伤痕。
男孩似乎被他的反应吓到了,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多了一丝警惕,但那份孩童特有的好奇终究压过了不安。他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些在水滴围困下仓皇奔逃、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小黑点,小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请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它们好可怜……你莫搞它们了咯?”
杨雯杰的目光顺着男孩的视线,落回那些在水滴围困下徒劳挣扎的小生命上。它们徒劳地试图越过那道小小的水障,回到安全的洞穴。这景象,与他记忆深处无数次重复的画面重叠,却又在此刻被男孩那句“好可怜”赋予了全新的、刺目的意义。一种陌生的酸涩猛地涌上心头。
他几乎是慌乱地将手里的旧瓷碗放下,碗底“咚”的一声磕在水泥地上,残留的水泼洒出来,在月光下洇开一片更深的暗色。他伸出手,不是去触碰男孩,而是近乎笨拙地用手掌边缘,用力地、反复地拂过那片被水滴打湿的水泥地。粗糙的水泥颗粒摩擦着掌心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他顾不上这些,只想抹掉那片阻碍。水渍被抹开、吸干,只留下一点潮湿的印记。几只侥幸未被水滴裹挟的蚂蚁,似乎感受到了阻碍的消失,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重新聚拢,沿着墙根的缝隙,拖着同伴或者食物碎屑,继续它们中断的旅程,朝着黑暗中的洞穴坚定地爬去。
男孩看着他的动作,又看看地上重新开始移动、恢复秩序的蚁群,大眼睛里的警惕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和一点点崇拜的光芒。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杨雯杰,声音里的怯意少了许多,好奇更盛:“你……你救它们了?”
杨雯杰没有立刻回答。他收回手,看着掌心沾着的灰尘和一点点水痕,又看向男孩那双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他的影子,一个穿着高中校服、面容疲惫而陌生的青年。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间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硬块,努力让接下来的话语清晰一些,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温柔?
“它们……”杨雯杰的声音依旧干涩,他艰难地寻找着词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它们只是想回家。”就像他无数次在游戏里,操控着**程咬金**或**李信**,浴血奋战,只为了守住己方摇摇欲坠的水晶——那个虚拟的“家”。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追随着最后几只消失在墙缝黑暗中的蚂蚁,小小的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重新看向杨雯杰,眼神里的好奇重新占据了主导:“你还没讲呢,你是谁?从哪里来的?你的衣服好怪哦。”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好奇地戳了戳杨雯杰校服的裤腿。
我是谁?杨雯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被投入熔炉。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自己,看着他眼中纯粹的信任和疑问。那些深埋心底的、被岁月尘封的酸楚和渴望——父亲杨振国在消防队食堂里忙碌却对他漠视的侧脸,母亲周桂芳缝纫机前永不停歇的“哒哒”声和递来水果时躲闪的眼神,分科名单上刺眼的“史政生”带来的窒息绝望,耳机里刘志丹(**星星果枝**)清脆活泼的声音最终化为冰冷的“算了”,高考成绩单上那个讽刺般“不错”的数字,南宁街头喧嚣却隔着屏幕、永远无法触及的烟火气……无数的画面和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意识。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身体晃了晃。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月光下男孩的脸庞清晰得有些虚幻。一种无法形容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荒谬感和悲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没有去触碰男孩的脸,只是摊开掌心,递到男孩面前。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少年人未褪尽的清瘦,也带着长期洗碗水浸泡出的轻微粗糙和薄茧。月光清晰地勾勒出手掌的轮廓,也照亮了掌纹里那些洗不掉的、细微的油污痕迹。
“你看,”杨雯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一种试图传递什么的急切,“这只手,以后会……会洗很多很多的碗。会剥很多毛豆。会牵着妹妹过马路。会很累。”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冰冷油腻的触感,那些重复到麻木的劳作。
男孩困惑地眨眨眼,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小的、还有些肉乎乎的手,又抬头看看杨雯杰摊开的、明显大很多也粗糙很多的手掌,小脸上满是茫然。他无法理解“洗碗”、“剥毛豆”这些词背后沉重的分量,也无法想象这只属于“大哥哥”的手,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
杨雯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只摊开的手掌,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男孩瘦小的肩膀上。隔着薄薄的、洗得发硬的旧背心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男孩肩胛骨的轮廓,那么细小,那么脆弱,像未长成的雏鸟翅膀。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间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视线变得模糊。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硬块,努力让接下来的话语清晰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预言般的力量:
“还会……”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哽住了,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硬块,努力让接下来的话语清晰一些,“还会写一篇作文。一篇……会让他们看到你的作文。”他指的是父母,那个他童年时渴望注视却总是落空的方向。
男孩的肩膀在他的手掌下微微瑟缩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接触,但并没有挣脱。他仰着小脸,更加困惑了:“作文?写么子?”作文对他而言,只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一个模糊的概念。
“写……”杨雯杰的目光越过男孩的头顶,望向老屋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属于父母房间的窗户,眼神复杂难辨,交织着痛苦、怨怼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期待,“写你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写……水,写蚂蚁。”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预言般的力量,“写出来。不要怕。”他想告诉这个小小的自己,不要害怕表达那份被忽视的孤独和委屈,不要害怕用文字撕开那层虚假的平静。就像他在王者峡谷里,无论局势多逆风,也要用**李信**的光刃劈开一条生路。
男孩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大眼睛里倒映着月光,也倒映着杨雯杰此刻近乎悲壮的神情。夜风吹过,后院角落里那棵老樟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时光深处传来的叹息。墙缝的黑暗里,最后一只蚂蚁拖着细小的战利品,终于安全地消失在洞穴的庇护中。
就在这时,老屋那扇紧闭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女声响起,打破了后院的死寂:
“杰伢子?死哪去了咯?深更半夜在外头搞么子鬼?还不快滚回来困觉!”是母亲周桂芳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烦躁。
这熟悉的、带着训斥意味的呼唤,像一道冰冷的现实之鞭,狠狠抽在杨雯杰恍惚的意识上。他覆盖在男孩肩头的手猛地一颤,触电般缩了回来。他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又猛地低头看向身旁的小男孩。
月光下,七岁的杨雯杰也听到了母亲的呼喊,小小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脸上那点好奇和放松瞬间被一种习惯性的、带着点畏惧的顺从取代。他甚至顾不上再看眼前这个奇怪的“大哥哥”,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点慌张地应了一声:“哦!来了!”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赤着的小脚丫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最后飞快地、带着点困惑和残留的警惕,瞥了一眼还蹲在原地的杨雯杰,然后转身,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朝着那扇透出灯光和斥责声的门跑去。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内的昏黄光影里,留下“砰”的一声并不算重的关门声。
后院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杨雯杰一个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僵在原地。
月光无声地流淌。他摊开的手掌还停留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男孩肩头那瘦小、温热的触感。耳边回响着母亲那不耐烦的训斥,眼前晃动着男孩最后那一眼混合着困惑和顺从的神情。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这个小小的自己更多——关于那个叫**刘志丹**的女孩,关于**乔博学多才治**在峡谷里的冲锋陷阵,关于**程咬金**的“一个字:干!”的莽勇和**李信**光刃破开黑暗的决绝……关于那些迟来的、无用的关心,关于那份最终将他推向深渊的、被调错的分科表,关于那个在虚拟世界唯一亮过又最终熄灭的光……
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改变。
不,或许他做了一件事——他抹掉了那片水渍,让那群蚂蚁得以回家。
杨雯杰缓缓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低头看着地上那片被他抹平的水渍痕迹,又看了看那只静静躺在角落、积满灰尘的蓝色塑料瓶盖——童年孤独的象征。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奇异的、微小的释然交织在一起。
屋内的灯光熄灭了。整个老屋彻底沉入黑暗和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抬起头,望向永州小县城深沉的夜空。星星稀疏,月光清冷。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回到这里,回到这个童年的节点。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但他知道,那个小小的“杨雯杰”已经跑回了那个并不温暖的家,带着他无法言说的警告和那个关于“作文”的预言。
他低头,再次摊开自己的手掌,在月光下凝视着。那上面有生活的粗糙痕迹,有油污的印记,也有刚刚沾染的、后院的泥土气息。这双手,洗过无数的碗,剥过无数的豆,牵过妹妹的手,也曾笨拙地在虚拟峡谷里操控着英雄冲锋陷阵,试图抓住一丝慰藉。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杨雯杰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转身,像一抹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月光笼罩的后院,融入了老屋更深沉的阴影里。他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但他知道,这个夜晚,这个与童年自己的短暂相遇,已经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无法忽视的石子。
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