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群与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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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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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黄海燕被惊醒,睡眼惺忪,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搞么子?冇看到我在困觉?”

男孩把作文本像献祭一样,双手捧着,递到母亲面前。他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作文本那深蓝色的封面,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

“老……老师要家长签字……”

黄海燕皱着眉,一脸的不耐烦,随手接过作文本:“签个字也要喊醒我?自己不会……”她的话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落在了摊开的作文本上。那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眼帘。那些句子,那些描述,那些冰冷而真实的细节——酒气、推搡、缝纫机的噪音、洗碗的油腻和冰冷、父亲对妹妹的偏爱、还有那个关于蚂蚁和“不晓得哪里是我的屋”的比喻……

黄海燕捏着作文本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脸上的睡意和不耐烦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深重的难堪和……一丝被猝然揭穿的狼狈。她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些文字上,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缝纫机“哒哒哒”的背景音仿佛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作文本上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控诉。

厨房门口,杨志坚也察觉到了异样。他举着锅铲,探出头,看到妻子那副见了鬼似的、死死盯着作文本的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搞么子栾名堂?一个作文本有么子好看的?还不快……”

他的话也顿住了。黄海燕猛地抬起头,把作文本像烫手山芋一样,几乎是砸到了杨志坚怀里,声音尖利而颤抖,带着一种崩溃般的情绪:“你……你自己看!看你屋里崽写的么子鬼东西!”

杨志坚莫名其妙地接过作文本,他那双被油烟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扫向纸面。起初是漫不经心,随即瞳孔猛地收缩。他脸上的不耐烦迅速被惊愕取代,然后是铁青的愤怒,那愤怒在看到关于自己醉酒推搡、骂他“败家子”、只给妹妹带蛋糕等字句时达到了顶点,但最终,那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转化为一种混杂着震惊、难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复杂神色。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油腻的汤汁溅脏了他的裤腿,他也浑然不觉。他死死捏着作文本,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的困兽。

饭馆里死一般的寂静。仅有的几个食客也停下了筷子,好奇而尴尬地看着这对神色剧变的夫妻和他们面前那个低着头、身体抖得像秋风落叶的小男孩。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后院阴影里,杨雯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前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感知到父母那翻江倒海般的震惊、难堪和狼狈,感知到那个小小的自己正承受着巨大的恐惧和压力。

命运的齿轮,在他昨晚那句“写出来,不要怕”的推动下,以一种更早、更猛烈的方式,开始转动了。这一次,带来的会是什么?是如同他记忆中那样迟来的、让他更觉隔阂的关心?还是……别的什么?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那扇隔绝了后院与饭馆的小门。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也仿佛透出了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影,和他笔下那些如同惊雷般的文字所激起的、正在酝酿的风暴。

风暴,已经降临。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幽灵,只能站在风暴的边缘,无声地见证这一切。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他——这一次,改变的代价,或许会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南宁中山路的喧嚣,峡谷里**程咬金**的怒吼和**李信**的光刃,都成了遥不可及的背景。他亲手点燃的火,最终会烧向何方?

——

死寂。

“老杨排档”油腻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仅有的两个食客面面相觑,筷子尴尬地悬在半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灶台上的油锅还在“滋滋”作响,一股焦糊味悄然弥漫开来,却无人理会。

杨志坚捏着那本薄薄的作文本,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捏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他铁青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幻着颜色,震惊、愤怒、难堪、被戳穿的恐慌……种种情绪如同油锅里的滚油,在他浑浊的眼珠里剧烈翻腾。他胸脯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锅铲掉在地上溅起的油污,粘在他裤腿上,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黄海燕则像被抽掉了骨头,瘫靠在油腻的柜台边,脸色惨白。她失神地看着丈夫手里的作文本,又看看那个低着头、身体抖得像筛糠的儿子,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缝纫机“哒哒哒”的噪音早已停止,那曾经是她隔绝外界的屏障,此刻却失效了。儿子笔下那冰冷的描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麻木的心上反复切割——“妈妈日日坐在缝纫机前头哒哒哒响……不喜欢我讲话,只喊我快点做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儿子眼中的样子。

七岁的杨雯杰低着头,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能感受到两道沉重得几乎要将他碾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头顶。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后悔了。那个“不要怕”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巨大的恐慌。他为什么要写?为什么要拿出来?那个奇怪的大哥哥骗了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把人逼疯的刹那,杨志坚猛地爆发了。

“啪——!”

一声脆响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不是巴掌落在人身上,而是那本作文本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了油腻的饭桌上!纸页哗啦散开,那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控诉的符咒,刺眼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反了天了你!”杨志坚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开,他额头上青筋暴跳,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儿子,像要把他生吞活剥,“写!写!写你娘的栾名堂!老子供你吃供你穿,就供出你这么个白眼狼?!老子呷酒怎么了?老子当兵打仗的时候你在哪里?!老子推你一下就是打你了?!洗个碗打烂东西不该骂?!老子对畅畅好点碍着你什么事了?!啊?!”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唾沫星子飞溅,巨大的声浪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那篇作文,将他极力维持的、作为父亲(至少在消防队同事面前)和丈夫(在黄海燕面前)的、勉强称得上“正常”的表象,彻底撕得粉碎,露出了内里那个被酒精和失败感侵蚀、暴躁而自卑的核。这赤裸裸的揭露,比任何拳头都更让他感到痛和恐慌。

黄海燕被这声怒吼吓得一哆嗦,猛地回过神。她看着丈夫扭曲的脸,看着桌上那刺眼的作文本,又看着儿子惨白惊恐的小脸,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被牵连的委屈也冲了上来。她猛地一拍柜台,声音尖利刺耳,带着哭腔:

“你吼崽做么子?!你冲他吼么子?!他写的是假话?!啊?!你杨振国自己摸摸良心!你除了呷酒、发酒疯,对这个屋里、对这个崽,你尽过么子心?!是!我是坐在缝纫机前头!我不做事哪个养这个家?!哪个给你还你欠下的酒债?!你倒好!去了消防队,人模狗样了!眼里就只有畅畅!杰伢子在你眼里连条狗都不如!现在崽写出来了!你晓得吼了?!你有本事把我们也打死啊!”

积压了多年的怨气、委屈、不甘,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在这一刻轰然爆发。黄海燕的控诉像连珠炮,字字句句砸在杨志坚脸上。她不再是那个沉默踩缝纫机的影子,而是一个被生活压榨到极限、终于爆发的怨妇。

杨志坚被妻子突如其来的爆发噎住了,脸涨成了猪肝色。黄海燕的话像一把把盐,狠狠撒在他刚刚被作文撕开的伤口上。他恼羞成怒,猛地转向妻子,拳头捏得咯咯响:“你!你少在这里放屁!老子……”

“你打啊!”黄海燕反而向前一步,挺着胸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凄厉,“你打!打死我们娘俩!你杨志坚就威风了!就晓料显火了!你去消防队当你的大厨!让全ls县都看看,你屋里崽写的作文!看看你是么子好老子!”

“够了!!”杨志坚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咆哮。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在旁边的板凳上!劣质的木头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哐当”一声翻倒,砸在地上,一条凳腿直接断裂飞了出去,擦着一个食客的小腿飞过,吓得那人“妈呀”一声跳了起来。

“滚!都给老子滚出去!”杨志坚指着门口,对着那两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食客怒吼,像一头发狂的狮子。

食客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小饭馆,连钱都忘了付。油腻的玻璃门在他们身后晃荡着,发出“吱呀”的哀鸣。

饭馆里,只剩下死寂和一片狼藉。翻倒的凳子,断裂的凳腿,散落在地上的作文纸页,还有那弥漫不散的焦糊味和浓重的绝望。

七岁的杨雯杰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小小的身体缩在墙角,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像一只被风暴蹂躏后瑟瑟发抖的雏鸟。他看着父母如同仇人般对峙着,听着那些充满恨意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争吵,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般的冰冷将他吞噬。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后悔。无尽的后悔。他不该写的。那个大哥哥是魔鬼!他害了他!

杨志坚和黄海燕像两尊僵硬的石像,在狼藉中对峙着。愤怒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狼狈和一种巨大的空洞。杨志坚看着妻子那布满泪痕、充满恨意的脸,又看看墙角那个缩成一团、眼神空洞恐惧的儿子,再低头看看地上散落的、写着刺心文字的作文纸……一股难以言喻的颓丧感猛地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戾气和酒气(也许昨晚的还没散尽),重重摔上厨房通往后面住处的门,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紧接着,是他自己房间门被摔上的又一声巨响。

黄海燕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像是被那两声摔门声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看着地上散落的作文纸,看着墙角吓得失了魂的儿子,又看看厨房紧闭的门,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没有再哭喊,只是默默地蹲下身,颤抖着手,一张一张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纸页。她的动作很慢,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的饭馆里显得格外凄凉。

后院阴影里,杨雯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闭上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前厅那令人心碎的狼藉和死寂,感知到母亲压抑的哭泣和父亲摔门后那颓然的愤怒,更清晰地“感知”到墙角那个小小的自己——那巨大的、几乎将他摧毁的恐惧和后悔。

他成功了。

他让那篇作文更早、更猛烈地引爆了。

可结果呢?

没有他记忆中那次(四年级时)爆发后父母迟来的、带着无措和笨拙的关心。没有那种虽然别扭却试图改变的姿态。这一次,只有更激烈的争吵,更彻底的撕裂,更深的伤害,和那个缩在墙角、眼神里只剩下恐惧和空洞的、小小的自己。

那句“不要怕”,此刻听起来像一个残忍的讽刺。他让那个小小的自己,提前直面了家庭最狰狞、最不堪的一面,却没能给他任何保护。他抹掉了一片水渍,让蚂蚁回了家,却亲手将那个小小的灵魂推入了更冰冷、更黑暗的洪流。

一种灭顶的悔恨和冰冷的无力感,像永州深秋的寒雾,彻底将杨雯杰淹没。他蜷缩在后院冰冷的阴影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南宁中山路的热闹,峡谷里**程咬金**冲锋陷阵的怒吼,**李信**光刃破开黑暗的璀璨,**星星果枝(刘志丹)**清脆的笑语……都成了遥不可及、褪了色的幻影。

他改变了过去,却似乎把一切推向了更糟的深渊。

时间在沉重中流逝。天色彻底黑透。前厅的灯不知何时熄灭了。周桂芳压抑的哭泣声也早已停止,死寂重新笼罩了“杨记家常菜”和后面的老屋。

杨雯杰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穿透墙壁,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声音来自那个小隔间。是那个小小的自己。

他挣扎着站起身,像一具提线木偶,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通往屋内的小门。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推开,只是将耳朵贴在冰冷粗糙的木门上。

门内,是七岁杨雯杰蜷缩在冰冷小床上的声音,还有那极力压抑却无法止住的、小动物受伤般的呜咽。那哭声里充满了恐惧、后悔、孤独和无助。

“呜……我错了……我不该写的……”

“那个大哥哥……是坏蛋……他骗我……”

“爸爸好凶……妈妈哭了……”

“畅畅……我怕……”

断断续续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哭诉,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门外杨雯杰的心里。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抱着膝盖,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被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惧包围,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他“感知”到另一个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了小隔间。是母亲黄海燕。她停在了门外,似乎犹豫了很久。最终,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昏黄的灯光从门缝漏进去,照亮了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还在抽噎的小小身影。

黄海燕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疲惫和佝偻。她看着床上哭泣的儿子,眼神极其复杂,有残留的怨气,有未干的泪痕,有深重的疲惫,还有一种……杨雯杰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极其模糊的、类似挣扎的东西。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她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通往她和杨振国房间的走廊里。没有安慰,没有斥责,只有那一声沉重的叹息,和门被重新带上的轻微声响。

门内,七岁杨雯杰的哭声似乎停了一下,随即变成了更深的、绝望的呜咽。他知道妈妈来了,又走了。连一句责备都没有。这种彻底的漠视,比父亲的怒吼更让他感到冰冷刺骨。

门外,杨雯杰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无声滑落。

他改变了作文的时间,却没能改变人心的沟壑。那个小小的自己,此刻承受的,是比记忆中更早、更深的寒冷。

夜,还很长。而那个来自未来的幽灵,只能在这冰冷的黑暗里,一遍遍咀嚼着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他意识到,改变过去,远不是抹掉一片水渍那么简单。人心的荒漠,比水泥地上的水洼更难开垦。他需要新的方式,去触碰那个小小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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