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亮了
第22章 天亮了
撞击声和嘶吼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变得迟钝。下方汹涌的尸潮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动作变得无比缓慢和僵硬,如同失去了动力的木偶,茫然地在原地徘徊,对屋顶上的活人似乎也失去了兴趣。
然后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如同退潮的海水般的朝着芦苇丛中走去。
又仿佛熬了仿佛一个世纪,当第一缕金色的晨曦刺破云层,彻底驱散黑暗时,下方的驿站前院,已经彻底不见了恶鬼们的踪迹。
“走!”姜不寒当机立断,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八个人,如同惊魂未定的老鼠,小心翼翼地顺着来路,从摇摇欲坠的小楼另一侧滑下。踩在遍布尸骸和污血的地面,所有人都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他们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从昨日那些饿鬼的尸身旁绕过,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沿途芦苇上的露水瞬间打湿了衣襟,却带来劫后余生的狂喜!终于,他们冲出了驿站那破碎的大门,一脚踏到了冰冷的官道之上。
“吁——吁吁吁——!”车夫老刘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了召唤马匹的哨子,尖锐的哨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等待马匹的短暂间隙,疤脸王五和李苛没有闲着。他们商议了一会之后,就招呼剩下的两个护卫抽出随身的短匕或小钳子,又返回到昨夜被斩杀在院中的恶鬼尸体旁。
王五动作熟练地撬开一具尸体的嘴巴,用匕首柄狠狠敲击,几下就敲下了一颗带着黑紫色污垢、形状尖利扭曲的獠牙,随手扔进腰间一个特制的皮囊里。
“王五,你们这是……”顾怀看着,有些不解。
“六爷,这是规矩。”王五头也没抬,继续处理下一具尸体,“这些恶鬼的獠牙,一是可以带回卫所或官府作证,换点赏钱抚恤死伤的兄弟。二是……万一遇上盘查,也能证明咱们杀过这些东西,不是见了就逃的软蛋。”
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军汉的务实和血性。
李苛看着王五的动作,叹了口气:“阿利、阿贵……他们的那份,回头一并算上。”
很快,王五和同伴麻利地收拢了四十多颗獠牙。
“夫人?”李苛最后看向姜不寒。
姜不寒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如同人间地狱的驿站,又看向那些芦苇荡深处可能潜藏的更多危险。
她眼神冰冷,没有丝毫犹豫:“烧了!连同驿站一起!不能留后患!”
“是!”李苛立刻应道。
众人迅速行动,将驿站内能找到的灯油、烈酒、甚至马厩的干草,全部堆积在驿站主屋和尸体最集中的地方。王五掏出火折子,用力一吹,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被他抛向那堆引火物。
“轰——!”
火舌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木料布帛和尸体,浓烟滚滚冲天而起,夹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
那栋饱经蹂躏的小楼和院中的尸山血海,迅速被烈焰吞噬,滚滚黑烟如同招魂的幡帜,在德州清晨的天空中弥漫。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几声熟悉的嘶鸣!那六匹被放跑的惊魂未定的骏马,竟还有四匹马循着哨音跑了回来!
“快走!去最近的县城!”姜不寒看着冲天的火光,果断下令。
“快!上车!上车!”李苛低喝。
四个侍卫同乘两匹马先行而去,剩余的四人则都上了那辆宽敞的马车,紧接着车夫老刘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驾——!”
马车如同离弦之箭,疯狂地冲上官道,扬起漫天尘土,头也不回地向着最近的县城方向亡命飞驰!
而车厢内,是大难不死后的一片沉寂。
四个人浑身浴血,脸上写满了极致的疲惫和后怕。没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顾怀蜷缩在角落,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他紧闭着眼,死死咬着牙关,额头上全是冷汗。
刚才在尸潮包围中强行压抑的本能反噬,以及近距离接触浓烈尸臭血腥的后遗症,正在他体内疯狂肆虐。
他感觉自己的胃在抽搐,对生肉的渴望前所未有的强烈,而鼻端萦绕的,除了挥之不去的焦臭和腐臭,还有身边姜不寒身上那股清冷的幽香……以及,那近在咫尺的跳动着生命活力的脖颈脉搏。
驿站的火光在身后渐行渐远,前方的道路依旧漫长未知。
他知道,昨夜只是开始,这场与恶鬼、也与自身异变的逃亡之路,才刚刚撕开它狰狞的一角
破败的马车如同惊弓之鸟,沿着官道一路向南亡命狂奔,车轮碾过尘土,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也碾碎了德州驿站的血色记忆。
终于,在一个时辰之后,一座低矮却还算齐整的土城轮廓,出现在众人视野尽头。城楼上斑驳的“武城”二字,在晨曦中透着一股疲惫的安宁。
然而,当这辆沾满泥污血渍,辕木上还残留着暗褐色手印的马车,踉跄着冲到武城东门时,那点虚假的安宁瞬间被撕得粉碎。
“站住!你们什么人?!”守门的几个衙役原本懒散地靠着城门洞打盹,被这突如其来的煞气惊得一个激灵,众人纷纷跳起,长枪短棍交叉着拦在城门前,脸上写满了惧怕和惊疑不定。
待看清马车上满是血污的手印,尤其李苛和王五这些剽悍护卫浑身浴血,且脸上未散的杀气,更吓得他们面无人色。
“鬼…鬼啊!”一个年轻衙役失声尖叫,腿肚子直转筋。
“敲梆子!快!敲梆子!唤卫所兵!”领头的班头声音都变了调,一边嘶吼着,一边就要去抓挂在城墙边的报警木梆。
这报警的梆子,连着城隍庙前的钟,一旦敲响,便是“寇警”,按《大明律》及地方保甲规条,城中丁壮需即刻上城御敌,卫所军户更需披甲持械前来协防。
武城这等小县,卫所兵额本就严重不足,多由世袭军余充数,平日疏于操练,真遇事能否顶用,其实众多军余心里只怕比谁都清楚。
此刻班头欲敲梆,与其说是尽忠职守,不如说是惊骇之下本能的自保反应。
“放肆!”顾怀强撑着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他脸色苍白如纸,眼底还残留着惊悸的血丝,但声音却异常冷硬。
他猛地从腰间扯下那块象征着“试百户”身份的沉甸甸铜腰牌,上面狰狞的獬豸兽首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狠狠砸向那班头脚下溅起的尘土中!
“锦衣卫,南镇抚司试百户顾怀!有十万火急军情面见县令!速速引路!延误者,以通敌论处!”
“锦…锦衣卫?!”那铜牌落地的闷响如同惊雷,班头看清牌上的字和兽纹,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敢去碰那报警的梆子?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百户大人恕罪!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大人请!快请进!”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腰牌,双手高举过头顶,奉还给顾怀,又连滚带爬地驱散手下,清开道路。
马车在几名衙役战战兢兢的引领下,驶入武城县城门洞。
清晨的日头不辣反而被厚重的城墙切割,在车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街道两旁,稀稀拉拉的行人和小贩被这辆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马车吸引,纷纷驻足侧目。
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如同无数细小的蚊蚋在耳边嗡嗡作响。
“老天爷,这…这是遭了匪了?”
“看那血…车上拉的是死人吧?”
“嘘…小声点,没听说是锦衣卫老爷的车驾么?惹不起…”
“锦衣卫咋这副模样?跟叫花子似的,还一身血…”
那些目光里有麻木的好奇,有深藏的惊惧,更多的是一种在赋税重压和天灾人祸中早已磨平的、对灾祸近乎本能的疏离与避让。
顾怀透过车帘缝隙,看到一张张被日光笼罩的、缺乏生气的脸,心头那劫后余生的微末庆幸,瞬间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寒意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