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泥淬玉
第1章 河泥淬玉
天地是一口巨大的染缸,倾翻了墨汁,泼洒下浊黄。铅灰色的苍穹沉沉压向人间,将残破的临河县碾作一滩黏稠的污血。浊浪裹挟着残肢断木、朽烂的草棚顶盖、以及无数肿胀发亮的牲畜尸骸,在泥泞的滩涂上留下它暴虐的吻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膻——是翻搅的河泥、腐烂的肉块、和铁锈般浓重的血气搅拌在一起,灌入鼻腔,黏在舌根,沉甸甸地坠入肺腑。这不是人间,这是黄泉孽海冲刷过的坟场。浊黄的洪水退去,留下满目疮痍,也留下比洪水本身更狰狞的饥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是这“刍狗”,此刻正匍匐在泥泞里,互相撕咬,以彼此的血肉,苟延残喘。
我便是这坟场里一块尚在喘息的污泥,被巨浪抛掷在腥臭的滩涂上。冰寒彻骨的浊水仍在我七窍中奔流,每一次呛咳都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呕出的只有浑浊的酸水和昨日强咽下去、刮得喉咙生疼的**观音土**。那灰白的粉末,带着大地的冷漠,沉甸甸地坠在腹中,如同冰冷的秤砣,暂时压住了饥饿的厉鬼在腹中尖啸啃噬,却将肠腑绞成了冰冷的死结。它不仅是填塞胃囊的赝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诅咒——一种以虚假的饱足,换取内脏缓慢石化的酷刑。咽下它,便是签下与魔鬼的契约,用未来漫长而痛苦的死亡,换取此刻片刻的喘息。腹中沉重如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份虚假的饱胀带来的钝痛。喉咙里残留的土腥味,是绝望的味道。
眼前是浑浊的漩涡,耳中是洪水退去后更加刺耳的、属于“人”的声音——那是喉咙深处挤出的、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是皮肉被撕扯开时发出的黏腻声响,是牙齿磕碰在骨头上令人齿冷的“咯吱”声。几个佝偻如鬼魅的影子,正匍匐在一具泡得发白发亮的人形上,用枯枝般的手指、用焦黄的牙齿,贪婪地挖掘着最后的“食粮”。其中一具尸骸腰间,依稀可见半截褪色的**靛蓝粗布腰带**,那是临河县衙差役的标记——秩序的最后象征,此刻也成了被啃噬的对象,如同被洪水轻易冲垮的堤坝,连同它所代表的虚幻权威,一同被饥饿的利齿嚼碎。那靛蓝色,曾是这片土地上“王法”的微弱显影,此刻浸在血污和泥泞里,刺目又荒谬。
胃囊猛地抽搐,一阵更剧烈的干呕袭来,却连酸水都已呕尽。我蜷缩在冰冷的淤泥里,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软体虫,徒劳地将脸更深地埋入那带着死亡气息的泥泞中。目光死死钉在近旁淤泥里半埋着的一小节森白指骨上——干净得连一丝肉筋也无,被浊水反复淘洗,透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洁净。不远处,半块被水泡得发胀、爬满绿霉的**硬面饼渣**,成了两个枯槁男人疯狂争夺的焦点。那饼渣边缘还残留着模糊的官印痕迹,曾是官府赈济的象征,此刻只是诱发原始兽性的诱饵。
“滚!是我的!”一声嘶哑如裂帛的吼叫炸开。两人像两条饿疯的鬣狗,指甲在对方凹陷的脸颊上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浑浊的眼珠里燃烧着纯粹的、吞噬同类的兽性火焰。他们的扭打无声而惨烈,每一次撕扯都溅起浑浊的泥点,每一次啃咬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其中一个,指甲缝里嵌着对方的皮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另一个,牙齿深深嵌入对手枯瘦的手臂,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那块发霉的饼。那小小的饼渣,是这地狱里唯一闪亮的灯塔,指引着通往兽性的深渊。他们争夺的,不是食物,而是作为“人”的最后一点体面。那官印的痕迹,在污泥和霉菌的覆盖下,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活下去。
这念头像冰层下微弱游动的磷火,渺茫,却顽固地不肯熄灭。
怎么活?
“观音土”终会将我胀成河边一具无人啃食的硬石。但至少……至少此刻,我残存的魂魄还在抗拒着沉入那啃食同类的、无间地狱的渊薮。脸埋进带着腥臭的泥里,那冰冷黏腻的触感,如同覆盖在良知之上的裹尸布。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死亡的尘埃。远处争夺饼渣的厮打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不知是谁赢了,或者,谁也没赢。
就在这绝望的泥沼即将吞噬最后一点清明,意识在冰冷和沉重中渐渐模糊之际,一抹异色,突兀地刺破了这片灰败的死亡之幕。
在漂浮的腐木与污浊的泡沫之间,在黏腻发黑的淤泥之上,躺卧着一片被泥浆浸透却依旧顽强透出底色的绸缎。那是一种被践踏的华美,一种沉沦的精致。不是被水泡胀的浮尸,而是一个……尚有形状的躯体?那绸缎,即使在泥污中,也流淌着与周遭破败粗粝截然不同的光泽,像一道撕裂地狱帷幕的微光。
求生的本能如毒藤蔓般瞬间缠紧了心脏,瞬间驱散了沉重的麻木感,一股蛮力从四肢百骸涌出,驱使着这具被饥饿和寒冷掏空的身体。我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泥浆灌满了破烂的裤管,冰冷刺骨,贴着皮肉,每一次挪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留下深深的拖痕。近了,更近了。淤泥的阻力仿佛带着某种恶意,拉扯着,试图将我拖回那片绝望的泥潭。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身本应是上等湖绸的衣裙,细腻的织纹在泥浆的覆盖下若隐若现,如今却被糟蹋得如同最卑贱乞丐的裹尸布,湿透的乌发海藻般黏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衬得那唇色是冻透了的、近乎死寂的青紫。她半个身子深深陷在泥里,如同被这片死亡沼泽缓慢吞噬的祭品。一只纤细的手无力地搭在胸口,指形优美,指甲却断裂翻起,沾满污泥。另一只手却以一种近乎痉挛的、超越生命极限的力度,死死攥着一个巴掌大小、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仿佛那是她与这污浊世界之间唯一的锚点。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死的惨白,皮肤紧绷得几乎透明。最令人心颤的是,她微微起伏的胸口——极其微弱,像风中残烛,却固执地宣告着,一丝生气尚在,倔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她纤细的手腕上,一只断裂的、沾满泥污的羊脂玉镯半掩在破烂的袖口下,断裂处露出温润细腻的玉质,那温润的光泽与周遭的污秽、死亡格格不入,如同一个精致牢笼的碎片。
一个活着的绸缎人。在这刚刚吞噬了无数草芥性命的炼狱滩涂上,她像一株被狂风骤雨连根拔起、粗暴抛掷在污秽泥沼中的玉兰。美得惊心,也脆弱得刺目,与这片死亡之地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她是云端坠落的星辰,落入了泥泞的深渊。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带着淤泥的、肮脏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伸向她的颈侧,试图感知那微弱的、如同蛛丝般的生命搏动。指尖离她冰凉的肌肤只差分毫,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微不可察的气息拂过指腹——
“啪!”
一声清脆的击打声,如同冰凌在死寂中骤然断裂!她那只未攥着油布包的手,竟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猛地抬起,带着一种决绝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拍在我伸出的手腕上!力道并不算沉重,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深入骨髓骨髓的排斥与厌恶,仿佛我触碰的不是她的肌肤,而是什么令人作呕至极的秽物,玷污了她最后一点洁净。那拍打,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来自血脉深处的防御和隔绝。
那双一直紧闭的眸子骤然睁开!
没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没有乞求救赎的哀怜。那双眼睛,即便蒙着疲惫的血丝与浑浊的河水尘埃,依旧锐利如初冬河面上最薄的冰片,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模样——一个浑身糊满污泥、散发着恶臭、头发板结、形如刚从坟墓里爬出的鬼魅的流民。那眼神里,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惊惶,是深入骨髓的、仿佛与生俱来的鄙夷,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被卑贱之物玷污的滔天愤怒。她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爬上了她锦绣象牙床榻的、肮脏丑陋的蛆虫。那目光,比河底的寒冰更冷,比淤泥的腥臭更令人窒息。
她瞪视着我,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般沉闷而断续的“嗬……嗬……”声,徒劳地挣扎着想要后退,试图拉开与我这个污浊源头的距离。然而淤泥如同贪婪而粘稠的沼泽恶魔,死死吸附、缠绕着她的腰肢和双腿,只让她无力的动作溅起几点肮脏的泥浆,反而污了她自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那挣扎,如同被树脂粘住的蝶翼,每一次扑扇都耗尽力气,却只换来更深的绝望和更彻底的污损。断裂的玉镯在污泥中微微晃动,折射着天光,像无声的嘲讽。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极寒的玄冰冻住,从指尖一直冷到肩膀。手腕上被她拍打的地方,先是麻木,随即是火辣辣地疼,那痛感并非来自皮肉,而是直直钻入骨髓,比腹中观音土的绞痛、比周遭啃食尸体的黏腻声响更甚百倍。淤泥的腥腐,尸骸的恶臭,腹内沉坠的土块……这地狱里的一切污浊,竟都不及她这一瞥所带来的、彻骨的寒意和尊严被彻底碾碎的剧痛。那眼神,是一把生满绿锈的钝刀,慢条斯理地刮着我的骨头,刮掉了我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可笑的尊严和妄念。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手,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沉默地伫立在及膝的泥浆中,像一尊被遗忘在荒野的泥塑鬼怪。看着她徒劳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看着她眼中的惊惶和鄙夷,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绝望所覆盖。那绝望如同实质的黑暗,一点点吞噬着她眼中最后的光亮,将她拖入无边的死寂。那是一种认命,一种对自身高贵血脉最终沦落至此的彻底绝望。
她攥着油布包的手,指节绷得更紧了,白得几乎透明,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仿佛那是她与这个污浊世界之间唯一的、最后的、脆弱的联系,是她存在过的最后证明。淤泥正贪婪地、一寸寸地、耐心地,将她拖向更深的、永劫不复的黑暗。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压抑的、濒死的呜咽,如同离群的幼兽在暴风雪中发出的最后哀鸣,微弱却撕心裂肺。
饿。那被暂时压制、蛰伏在胃囊深处的厉鬼,被眼前这脆弱而高贵的“猎物”彻底唤醒,发出凶戾而狂躁的尖啸。肠子被粗糙的观音土反复磨砺着,带来一阵阵锐利的绞痛。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到她胸前,落到那只死死护着油布包的手臂上。岸上那些为了一口腐肉而撕咬扭打的血腥画面,不受控制地、带着浓重的腥气和黏腻的质感涌入脑海,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饥饿的火焰烧灼着神经,烧干了最后一点迟疑。
那油布包里……是什么?能立刻果腹、驱散死亡阴影的干粮?能换取无数个活下去机会的金银珠宝?或者……只是她这种云端之人视若珍宝、对我们泥潭里挣扎的虫豸而言却毫无价值的无用之物?比如一首精致的诗?一幅名家的画?或者……一封无关紧要的信?
一个念头,带着毒蛇般的阴冷和赤裸裸的诱惑,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瞬间勒紧了心脏,扼住了呼吸:抢过来!
这念头一起,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烧得眼前阵阵发黑。四肢百骸都因这原始而狂暴的掠夺欲望而微微战栗,一股陌生的、充满破坏性的力量在枯槁的躯体里奔涌。我死死盯着她护在胸前的手臂,那纤细的、无力的、此刻却成为巨大诱惑与阻碍的屏障。像一头饿绿了眼的、濒临疯狂的豺狼,死死盯着一只受伤的、试图用身体护住幼崽的母鹿,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只护着油布包的手腕上——那细弱的、沾满污泥却依旧能看出曾经养尊处优的腕子。那是最后的防线。
她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如同指间沙。那紧绷的手臂已经开始微不可察地颤抖,手指的痉挛也显露出强弩之末的疲态。此刻动手,易如反掌!时机就在眼前!
我的脚,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蛮力驱使着,向前挪动了半步,更深地陷入粘稠冰冷的淤泥,发出令人心悸的“咕噜”声。蜷曲的手指,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黑泥,微微张开,如同猛禽蓄势待发的利爪,每一个关节都因蓄力而绷紧。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这只手上,目标只有一个——那油布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体猛地一抽搐,如同离水的鱼最后一次奋力弹跳!那紧攥着油布包的手似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维系的力量,骤然松开了几分!油布包的一角,那被泥水浸透的边缘,终于滑脱出来,暴露在浑浊的空气中!
机会!就是现在!
身体完全被原始的兽性支配,快过残存的意识!我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上半身压向泥泞,带着污泥的手如同捕食的鹰爪,带着孤注一掷的凶狠和志在必得的贪婪,狠狠抓向那滑脱出来的油布包一角!动作迅疾如电,带着破开泥水的风声!
“呃——!”她发出一声短促而惊骇到极致的痛呼,像是被捏住了喉咙。那双濒死的、本已蒙上灰翳的眼睛瞬间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映出我那只肮脏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手正粗暴地抓向她最后的珍宝。里面最后一点残存的光亮,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和……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仿佛漫长而痛苦的等待终于结束,注定的劫数已然降临。那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穹,再无波澜。
我的心在狭窄的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淹没了洪水的余响。指尖终于结结实实地触到了油布那滑腻而坚韧的质感!冰冷的、带着她最后一丝体温的质感!抢到了!活下去的希望!狂喜如同毒液瞬间注入血管!
可就在这触手可及、指尖甚至已经感受到油布包裹下坚硬书册轮廓的瞬间,那油布包却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又或是她临死前那微弱的、最后的抽搐给了它一个意想不到的推力——它竟从我沾满泥污、因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痉挛的手指缝隙中,诡异地滑脱了出去!
“啪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闷响,油布包掉落在她身侧的淤泥里,溅起几点浑浊肮脏的泥点。大半截瞬间被黑黄的泥浆吞没,只留下一个沾满污泥的角,如同溺毙者最后伸向天空的手。
我整个人愣住了,身体还保持着前扑抢夺的姿势,僵硬地定格在冰冷的泥水里。时间仿佛凝固。目光呆滞地看着那油布包迅速被泥浆吞噬,看着那女子眼中最后一点属于生命的活气彻底湮灭,看着她青紫的嘴唇微微张着,形成一个无声的、永恒的疑问。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空虚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从脚底涌上头顶,攫住了我的整个灵魂。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挥出致命一击,却只打在了虚无的空气里,巨大的惯性让身体和灵魂都失去了平衡,坠入无边的茫然。刚才那燃烧一切的掠夺冲动,瞬间被冰冷的泥水浇灭,只剩下彻骨的寒和……无地自容的羞耻。胃里的观音土疯狂地搅动起来,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咙口涌上强烈的呕吐感。
我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脚下淤泥发出“咕叽”的、令人作呕的声响。目光像是被烫到一般,仓皇地从那具迅速失去温度、被淤泥缓缓覆盖的躯体上移开,更不敢再看那半埋在泥里、如同讽刺般露着一角的油布包。然而,远处撕扯尸体的黏腻声音,啃咬骨头的“咯吱”声,却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一声声,清晰无比地钻进耳朵里,钻进脑子里,嘲笑着我刚才那片刻的、自以为是的“不同”。
逃!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泥浆里挣扎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泥浆里,像一头被无形鞭子驱赶的困兽,只想离这噩梦般的地方远一点,再远一点!每一次抬脚,都像从地狱的血肉沼泽里奋力拔出,带起沉重的泥浆,发出黏腻的拖拽声。冰冷的泥水灌进早已湿透、破烂不堪的草鞋,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却丝毫压不住心底那股灼烧灵魂的羞耻之火。那火焰舔舐着五脏六腑,比饥饿更甚。泥浆糊满了裤腿,沉重地拖拽着脚步,如同无数双来自地狱的手。
不知跌跌撞撞地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步,也许像跋涉了百里,直到那令人发狂的撕扯声被洪水的低沉咆哮彻底盖过。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灌满了腥冷潮湿、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空气。我停下脚步,背靠着半截泡得发黑、摇摇欲坠的断墙残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割着喉咙。胃里的土疙瘩沉甸甸的,像一个冰冷的铅块,坠得生疼,带来持续的钝痛和恶心。
目光无意间、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牵引,扫过刚才扑救时、沾满了厚厚、湿冷淤泥的右手。污泥糊满了指缝,覆盖了整个手掌,在那片令人绝望的黑黄之中,一点异常突兀的、不属于泥土的暗红,正从指缝间缓缓渗出、晕染开来,像一朵在污秽中悄然绽开的、不祥的彼岸花。
是她的血?
还是……在抢夺中,我的指甲划破了自己枯槁的手掌?
亦或是……那油布包边缘,沾染了上游炸堤时,某个无辜河工飞溅的、早已干涸又被泥水泡开的血迹?
那点暗红,在污泥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它无声地渗透,蔓延,如同一个无法回避的烙印。
就在这时,淤泥中那本半埋的油布包裹,似乎被水流最后的余力轻轻推动了一下,那露出的破损一角微微掀开。里面露出的,赫然是几页被泥水浸透、字迹晕染模糊的纸张边缘。那纸的质地,绝非普通之物,隐约可见朱砂的印痕和工整的馆阁体字迹的一角,像是一本……书?一本沾着血与泥的旧书?
我盯着那点暗红,又望向淤泥中那本露出冰山一角的旧书,胃里的观音土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荒谬感再次攫紧了我。这滩涂之上,究竟埋着多少秘密?多少血债?而我这个挣扎求生的无名之辈,在方才那野兽般的瞬间,又亲手触碰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