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泥爪初探
第2章 泥爪初探
那点暗红,在污泥的衬托下,像一颗淬了毒的朱砂痣,死死钉在我的瞳孔深处。它晕染开,冰冷地渗入指缝,仿佛带着淤泥深处亡魂的低语。胃里的观音土猛地翻搅,灼烧感直冲喉头。我死死抠住背后湿滑冰冷的断墙,粗粝的砖石磨着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
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扯着,再次投向那片泥泞。那油布包裹的破损一角,被浑浊的水流微微掀动,露出几页浸透泥水、字迹晕染模糊的纸张。朱砂的印痕,工整的馆阁体字迹一角……一本旧书?一本沾着血与泥的书,沉甸甸地压在洪水退却的真相之上,也压在我刚刚萌生又被碾碎的兽性之上。
“喂!那边的!愣着等死吗?”
一声粗嘎的吆喝像鞭子抽过来。我猛地回神。不远处,几个穿着半旧靛蓝短打、腰挎木棍的汉子正驱赶着十几个形容枯槁的灾民,像驱赶一群待宰的羊。为首的是个刀条脸,颧骨高耸,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之处,灾民们无不瑟缩低头。他手里拎着一卷粗麻绳,绳头沾着可疑的暗红。
“是府衙的‘泥腿子’!”旁边一个靠着半截树桩喘息的老汉低声道,声音里透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专管收拢流民,清理尸首……落到他们手里,比淹死还惨!”他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那刀条脸腰间的木牌——一个模糊的“役”字,正是我之前看到的靛蓝腰带所代表的身份,此刻却成了更直接的压迫象征。老汉袖口下,一只枯瘦的手腕上,戴着个褪色发黑的**竹片护腕**,上面隐约刻着模糊的鱼形纹路。
刀条脸的目光扫过我,带着审视牲口般的冷漠。“还有口气?算你命大!滚过来!林府开粥棚施舍,缺人手搬尸清淤!干一天,管两顿稀的!”他语气不耐,仿佛施舍天大的恩典。那“稀的”二字,在饥饿的耳中如同惊雷。
活下去的欲望瞬间压倒了恐惧和那本旧书带来的冰冷战栗。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断墙边爬起来,拖着灌满泥浆的沉重双腿,踉跄着汇入那群麻木的灾民中。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脚踩淤泥的“噗叽”声。空气里弥漫着死寂的绝望和对那“两顿稀的”近乎虔诚的渴望。经过那滩泥泞时,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弯腰去捡那油布包的冲动,只是脚步顿了一瞬,目光在那露出的纸角上飞快地掠过。这一顿,被旁边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看在眼里。他叫老蔫,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得像滩死水,但腰背挺得异常笔直,有种不合时宜的硬气。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肩膀不着痕迹地轻轻撞了我一下,示意我快走。
刀条脸,人称“王头儿”,是府衙临时征召的“河工头目”。他手下几个跟班,眼神同样凶狠,木棍时不时戳在动作稍慢的灾民腰上,引来压抑的闷哼。我们被驱赶到一片稍微高些、泥浆稍浅的坡地,这里已经用破席烂木搭起了几个歪斜的窝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米粥混合着尸臭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简陋的土灶上,锅里的“粥”稀薄得能照见人影,飘着几片烂菜叶。
“动作麻利点!把这些腌臜东西都拖到那边坑里埋了!埋深点!省得闹瘟病!”王头儿叉着腰,指着不远处堆积如小山般的肿胀尸骸,语气像在吩咐处理一堆垃圾。他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一个趴着的孩童尸体旁。“晦气!手脚都给我放干净点!别弄脏了林府的善心!”他特意强调了“林府”二字,下巴抬得更高。
我的胃再次剧烈抽搐,不是因为饿,是那景象和气味。但我没得选。跟着其他人,麻木地走向那尸山。触手是冰冷滑腻、失去弹性的皮肉,有的已经腐败,手指稍一用力就陷了进去。腥臭直冲天灵盖。我闭着眼,屏住呼吸,和老蔫合力拖起一具沉重的成年男尸。他的脚踝上还缠着半截断裂的靛蓝腰带。尸体很沉,冰冷僵硬,每一次拖动都耗尽力气。老蔫闷哼一声,承担了大部分的重量,他枯瘦的手臂上青筋虬结,动作却异常稳当,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熟练。他手腕上那个**竹片护腕**在用力时显得格外突出。
“看什么看?晦气东西!赶紧扔坑里去!”一个跟班,满脸横肉,外号“胖头”,见我们动作稍慢,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抬脚就踹向我的小腿!力道不轻,带着风声!
我本能地想躲,但双腿灌铅般沉重,身体反应迟钝。“砰!”一声闷响,剧痛从小腿炸开,我一个趔趄,眼前发黑,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松,整个人向前扑倒,眼看就要栽进旁边散发着恶臭的尸堆!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是老蔫!他闷吼一声,硬生生把我从倾倒的边缘拉了回来,自己也被带得一个趔趄,但终究是稳住了。他挡在我身前,对着走过来的胖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波动,是压抑的怒火,但很快又沉下去,只剩下死水般的顺从。他低声急促地对我说:“忍忍……后生,为了那口稀的。”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胖头见没把我踹进尸堆,似乎有些扫兴,又见老蔫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啐了一口:“老东西,骨头倒硬!管好你这蔫货!再磨蹭,今天的稀粥喂狗也不喂你们!”他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我靠在老蔫身上,小腿钻心地疼,胃里的观音土搅得翻江倒海,冷汗混着泥浆流下。老蔫的手臂支撑着我,隔着破烂的衣物,能感受到他手臂上那块**竹片护腕**的坚硬触感。“谢……谢……”我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老蔫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示意我继续干活。他沉默地再次拖起那具尸体,脚步蹒跚却坚定地走向远处巨大的埋尸坑。我跟在后面,每一步都牵动着小腿的疼痛,但更痛的是心。老蔫那护腕的触感,那瞬间爆发的力气和随之而来的隐忍,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清淤、拖尸、挖坑……机械般的重复。汗水混着泥浆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观音土在胃里沉坠,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内脏撕裂般的钝痛。饥饿如同跗骨之蛆,从未远离。视线所及,是堆积如山的死亡,是麻木的面孔,是王头儿和他手下肆无忌惮的呵斥与鞭打。
“啪!”
一声格外清脆响亮的鞭声炸开,伴随着一声女人凄厉的短促惨叫。
我循声望去。只见靠近窝棚的地方,一个负责分派杂物的瘦小妇人,似乎是因为手滑,将一个盛着浑浊泥水的破木桶打翻在地,泥水溅到了旁边一个监督的跟班裤脚上。那跟班尖嘴猴腮,一脸戾气,二话不说,抽出腰间的短鞭就狠狠抽在妇人背上!粗麻编的鞭子带着破空声,瞬间撕开了妇人本就破烂的单衣,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瞎了你的狗眼!脏了老子的新裤子!”尖嘴猴腮的跟班厉声骂道,作势又要抽打。
妇人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大声,只是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脏污的、看不出原色的布娃娃**,娃娃的一只手臂已经断了,无力地耷拉着。
周围的灾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麻木地看着,眼神空洞,仿佛早已习惯。王头儿抱着胳膊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冲上我的头顶,烧得我耳根发烫。小腿的疼痛,腹中的绞痛,在这一刻都被这赤裸裸的暴行点燃!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沾满污泥的掌心,仿佛想抓住什么。目光扫过妇人怀中那个断臂的布娃娃,又掠过老蔫手腕上那个沉默的**竹片护腕**,最后死死盯在王头儿腰间那块代表“秩序”的木牌上。这秩序,只对弱者挥舞鞭子!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车轱辘碾压泥泞的声响。一辆青幔小油车在几名健仆的簇拥下,缓缓驶近这片污秽之地。车子在离窝棚稍远、相对干净些的地方停下。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扳指的手轻轻掀开一角。
一个穿着深青色绸缎直裰、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探出身来。他眉头微蹙,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掩住口鼻,眼神淡漠地扫视着这片地狱般的景象,仿佛在看一群蝼蚁。他的目光在王头儿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又落在那个蜷缩在地上哭泣的妇人和她怀中的布娃娃身上,眉头皱得更深了,那眼神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被打扰了清净的厌烦。
“王管事,”中年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压过了妇人的呜咽,“府上施粥,是为积善行德,体恤灾民。此等喧哗哭嚎,成何体统?扰了清净,也坏了善举的名声。还不速速处置了?”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锥。
王头儿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腰弯得像虾米:“是是是!林管家教训的是!小的这就处置!这就处置!”他直起身,对着那尖嘴猴腮的跟班厉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哭丧晦气的婆娘拖远点!堵上嘴!别惊扰了林管家和府上的清静!”
那跟班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粗暴地拖起那还在呜咽的妇人。妇人惊恐地挣扎,怀中的**断臂布娃娃**掉落在泥水里,被一只肮脏的靴子无情地踩过。
林管家仿佛没看见这一幕,目光淡漠地移开,落在那些冒着微弱热气的粥锅上,微微颔首:“嗯,粥棚开得及时。老爷和夫人慈悲,见不得黎民受苦。尔等用心当差,府上自有赏赐。”说完,他放下车帘,那方雪白的丝帕似乎还在帘缝间一闪而过。青幔小油车在健仆的护卫下,调转方向,平稳地驶离了这片泥泞与哭嚎之地,仿佛从未沾染一丝尘埃。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妇人被拖远时压抑的呜咽和布娃娃被踩进泥里的轻微声响。王头儿挺直了腰板,眼神更加凶狠地扫视着我们:“都听见了?林府天大的恩德!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干活!谁再敢触霉头,就跟那婆娘一样下场!晚饭还想不想吃了?!”
灾民们更加沉默地低下头,动作更加麻木机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
午饭时间终于到了。所谓的“两顿稀的”,不过是一人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粒、飘着几根烂菜叶的浑浊汤水。我和老蔫蹲在窝棚的阴影里,捧着豁口的破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这救命的汤水。腹中的绞痛因为这微弱的暖流稍有缓解,但小腿被踹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
老蔫喝得很慢,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埋尸坑的方向,那里依旧有零星的尸体被拖过去。他手腕上的**竹片护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陈旧。
“老蔫叔,”我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干涩,“你……是本地人?以前……做什么的?”我目光落在他那个与众不同的护腕上。
老蔫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就在我放弃时,他才用一种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的声音,缓缓道:“……河工。修堤的。”他枯槁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护腕上那模糊的鱼形纹路,眼神空洞地望向远处浑浊的河面。“上游……金水湾那段……本来该加筑石堰的……工料都备下了……”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河工?上游?金水湾?石堰?这几个词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我心头激起涟漪。我猛地想起那油布包里露出的旧书一角,那朱砂的印痕……会是什么?河工文书?工程图册?
我还想再问,老蔫却摆摆手,示意自己咳得说不出话,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悲凉。他不再看我,只是低头默默喝着那碗稀汤。
下午的活计依旧是无穷无尽的污秽与沉重。傍晚收工前,王头儿带着人清点人数,发放晚上那顿“稀的”。轮到我和老蔫时,胖头斜睨着我们,尤其是我,故意把勺子往桶底狠狠一刮,只舀了半碗更加清汤寡水的“粥”倒进我碗里,溅起几点泥星。
“哼,新来的,手脚不利索,还想吃全份?赏你半碗,饿不死就知足吧!”胖头咧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
老蔫默默地把自己碗里那稍微稠一点点的粥,倒了一半给我。他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我快吃。
我捧着那半碗几乎透明的“粥”,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胃里火烧火燎,小腿的疼痛,老蔫的沉默,妇人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林管家那方雪白丝帕的冷漠……还有淤泥深处那本染血的旧书……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胸口。
晚上,我们几十个男人挤在一个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破窝棚里。外面是呼啸的寒风和灾民们压抑的呻吟。疲惫和寒冷让大多数人很快蜷缩着睡去,发出沉重的鼾声。
我躺在冰冷潮湿的稻草上,毫无睡意。小腿的淤青隐隐作痛。怀里,那本用破布重新包裹起来的油布包裹,像一块烙铁,烫贴着我的胸口。里面那本染血的旧书,成了我此刻唯一真实、唯一沉重的东西。
黑暗中,我摸索着,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外面脏污的破布,露出油布包裹的一角。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泥腥味瞬间钻入鼻腔。借着窝棚缝隙透进来的一丝惨淡月光,我颤抖着手指,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掀开了那被泥水浸透、边缘破损的油布包。
里面的书册露了出来。封面是深蓝色的硬纸板,被泥水泡得发胀变形,但还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模糊的烫金大字——《**青州河工纪要·癸卯年卷**》。封面上,那点暗红的血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
青州河工纪要?癸卯年?那不正是去年?上游……炸堤……
我屏住呼吸,手指冰冷而僵硬,如同在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无法抗拒的冲动,我颤抖着,极其小心地翻开了沉重湿黏的书页。
内页的纸张粘连在一起,字迹被泥水晕染得一片模糊。我吃力地辨认着。前面是一些常规的水文记录、工料清单。翻到中间某页时,手指顿住了。这一页似乎被反复翻看过,边缘磨损严重。泥水浸染下,一行稍显潦草、与前面工整馆阁体截然不同的朱砂批注,如同血泪般刺目地显露出来:
>**“金水湾石堰,工坚料实,本为砥柱。然**(此处墨迹被水洇开,但依稀可见一个凌厉的叉划,覆盖了原本的文字)**……河道司急令,着即毁弃!着即毁弃!十万火急!**”后面跟着一个龙飞凤舞、极具压迫感的签名——**“林”**!
那个“毁弃”二字,被朱砂勾勒得异常狰狞。那个“林”字,更是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林……林府?!
就在这时,窝棚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是老蔫。他蜷缩在阴影里,似乎睡得很不安稳,那只戴着**竹片护腕**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胸口破烂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腕上,那鱼形纹路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月光下,书页上那狰狞的朱砂“毁弃”令,那刺目的“林”字签名,和老蔫手腕上护腕的模糊鱼纹,在我眼前疯狂地交错、重叠。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连胃里的观音土都仿佛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