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金鳞映日稻花香
第74章 金鳞映日稻花香
如血的残阳沉入江底,润州城头浪涌盐山旗上的斑驳血痕,在暮色中凝成深褐。
江风卷过战场,带来硝烟、血腥与浓烈石灰的混合气息,也带来城隍庙方向持续不断的、压抑的咳嗽声。
胜利的余晖下,是更沉重的担子。
“镇海”号缓缓靠岸。
李烽并未立刻下船,他伫立船头,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盐枭卫正沉默地收敛袍泽遗体,焚烧敌军尸骸;张钧吊着左臂,在亲卫搀扶下于城头指挥善后,每一步都踏在黏稠的血浆上;更远处,城隍庙的灯火在暮色中倔强地亮着,如同风中之烛。
“堡主,”纳赛尔站在他身侧,脸上惊魂甫定,又带着深深的敬畏,“真主在上!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勇士!这五匹金鳞绸……”他指向被郑重抬下船的樟木箱,“请务必收下!
它们沾染了盐堡勇士的荣光,唯有堡主才配拥有!”
李烽的目光在那流光溢彩的绸缎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纳赛尔:“纳赛尔老爷的厚意,李某心领。
此战能胜,亦有你船队吸引钱缪水师之功。绸缎我收下,但非为我用。”他声音沉凝,“传令:此五匹金鳞绸,一匹裁为战旗,悬于润州城楼!
其余四匹,拆解为带,凡此战重伤将士、疫区劳苦功高之医者,皆束此金鳞带于臂,彰其功勋,佑其康健!
另,命匠作营,以精钢为骨,金鳞为面,为张钧都头打造一副‘金鳞护臂’,以代其损毁之臂甲!”
“堡主仁德!”船上、岸边,闻令的将士无不感动。
金鳞带!金鳞护臂!这是何等荣耀!更是对勇士与医者最尊贵的肯定!
纳赛尔碧绿的眼中也闪过震撼。不贪珍宝,转赐功臣,此等胸襟气度……他深深一躬:“堡主高义!纳赛尔心服口服!
船队所载精铁、铜料、稻种已开始卸货。另有一事,”他压低声音,“小人离港前,重金购得数本波斯与大食医书,其中似有关于‘痘疮’之古法记载及避疫药剂配方,已命人紧急誊抄,即刻呈送卢婆婆!”
李烽眼中精光一闪:“好!纳赛尔老爷雪中送炭,此情盐堡铭记!”
胜利的喜悦被瘟疫的阴霾与沉重的善后迅速冲淡。
润州城在伤痛中艰难喘息,小人物的坚韧如同石缝中的新草,顽强萌发。
城隍庙疫区,气氛依旧压抑,但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卢婆婆蒙着厚厚的避瘟罩,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急切地翻阅着纳赛尔送来的、墨迹未干的波斯医书译本。
几个识字的医婆围在一旁,低声讨论着那些拗口的药名和奇特的疗法。
“婆婆!堡主赐的金鳞带!”孙监丞佝偻着身体,亲自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整齐叠放着数条裁剪整齐、流光溢彩的金鳞绸带。
卢婆婆抬起头,看着那温润夺目的金色,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她郑重地取过一条,走到一个刚刚退烧、神志稍清的年轻医婆床边,小心地将金鳞带系在她缠着绷带的手臂上。
“孩子,这是堡主赐的荣耀,也是护佑。戴着它,好生养着,咱们还得一起救人。”卢婆婆的声音透过布罩,带着暖意。
年轻医婆抚摸着臂上那温润如脂、仿佛带着生命力的金鳞带,泪水无声滑落,用力点头:“嗯!婆婆,我……我一定好起来!”
庙外空地上,新设的露天药棚里,大锅熬煮着新配方的药汤,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辛辣。药方正是源于那些波斯医书。
虽不知是否真能克痘,但这缕来自异域的药香,如同黑暗中的微光,给绝望的疫区带来一丝渺茫的希望。
润州城外,农桑所试验田。老农孙老倔佝偻的身影几乎趴在了田埂上。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抚过一株株嫩绿的占城稻苗。
前些日子的攻城血战、瘟疫恐慌似乎并未影响到这片田野。在农桑所学徒的精心照料下,稻苗虽显羸弱,却顽强地挺立着,新叶在阳光下舒展。
“孙老爹!您看!这株!这株没蔫!根还抓着土呢!”一个年轻学徒指着田垄边一株稍显矮小、叶片却格外翠绿的稻苗,惊喜地喊道。
孙老倔凑过去,浑浊的老眼几乎贴到稻叶上,仔细看了半晌,古铜色的脸上终于绽开沟壑纵横的笑容:“好!好!是条硬命的秧子!跟咱们盐堡的汉子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用木棍在稻苗根部培了点土,“记下它!好生照看!这可是咱的种!”
他直起酸痛的腰,望着眼前这片承载着盐堡和润州未来的青翠,又回头望了望远处依旧被阴云笼罩的城池,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摘下避瘟罩,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嘶哑着嗓子对学徒们吼:
“都愣着干啥!除草!浇水!堡主在前面打仗,咱们得把饭碗端稳了!这稻子,就是咱的刀!咱的枪!”
润州府衙议事堂,气氛微妙。钱缪大败而归,杜荀重伤的消息早已传开。
案头,除却堆积的善后文书,赫然多了一份盖有福州“威武军节度使”大印的密函。
孙监丞将密函译文呈上:“堡主,王审知(福州节度使)亲笔。
信中言辞恳切,先赞堡主少年英雄,破周宝、抗钱缪、救黎民于水火。
继而……言及钱缪遣使福州,许以重利,邀其共击盐堡,瓜分润州、明州之地。”
李烽目光一凝:“王审知意下如何?”
“王审知未置可否,只言‘东南动荡,百姓流离,实不忍再见兵戈’。
然其提出……愿为两家调停。”孙监丞捻须,眼中精光闪烁,“其意有三:其一,请堡主释放被俘钱塘将领兵卒;其二,润州名义上仍归钱塘节度府辖制,堡主可加封‘润州防御使’实职;其三,开通商路,福州愿为盐堡与钱塘之贸易中转,抽佣……一成。”
“好一个坐山观虎斗,居中取利!”陈瘸子冷笑,“这王审知,比钱缪还滑头!看似调停,实则想两头吃!”
李烽沉默片刻,手指轻敲桌面。王审知的提议,看似退让,实则将盐堡置于钱缪名义之下,并卡住了贸易咽喉。
但眼下,瘟疫未除,民生凋敝,军力疲惫,确实不宜再启大规模战端。且王审知的态度,比直接倒向钱缪要好得多。
“孙监丞,依你之见?”
“老朽以为,王审知重利而务实,不欲直接卷入战火。
此议……可暂应之!”孙监丞语出惊人,“其一,释放部分无关紧要俘虏,示好钱缪,缓其兵锋,亦可换取我方被俘人员。
其二,接受‘润州防御使’实职,名正言顺,钱缪再难以此为由兴兵!
其三,福州中转,虽抽佣,却可暂时打破钱缪对我商路之封锁!至于名分……乱世之中,实力方为根本!
待我盐堡休养生息,金鳞再固,区区名分,翻手可覆!”
李烽眼中闪过一丝锐芒:“监丞老成谋国!便依此议回复王审知!然有三点需明:其一,释放俘虏需对等,钱缪需先放我被俘人员。
其二,润州军政,钱缪不得插手分毫!
其三,福州抽佣,仅限其提供之中转货物,且需立契为凭!”
“堡主英明!此三点,老朽定在回函中咬死!”孙监丞躬身领命。一场借力打力、以退为进的权谋棋局,在李烽与孙监丞的默契中悄然展开。
数日后,润州城楼,那面由金鳞绸制成的巨大战旗在晨风中猎猎招展,金光流淌,如同初升朝阳,刺破疫病的阴霾与战后的硝烟。
旗下,李烽亲自为张钧戴上那副以精钢为骨、内衬金鳞、造型狰狞又华美的“金鳞护臂”。
“都头,”李烽声音沉厚,“此臂,承金鳞之韧,载盐堡之志。望你以此臂,守我疆土,护我黎民!”
张钧独臂抚摸着那温凉坚韧的护臂,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力量与荣耀,独眼含泪,单膝跪地,声震屋瓦:“末将张钧,必以此臂为堡主,为盐堡,流尽最后一滴血!”
城外农桑所,孙老倔蹲在田埂上,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那株被他标记的占城稻苗,在春日暖阳下,已然抽出了第一支青翠的稻穗!
虽小,却饱满着生命的希望。微风拂过,新绿的稻浪起伏,带着泥土的芬芳,悄然弥散。
府衙内,孙监丞将誊抄好的、加盖了盐堡大印和“润州防御使”印信的契约文书封入铜管。
文书中,盐堡与福州王氏的贸易条款清晰明了,而对钱缪的“让步”,则如同包裹着蜜糖的软刀子。
李烽凭窗远眺,目光掠过城头金鳞战旗,掠过城外翻滚的稻浪,掠过繁忙的江面,最终定格在东南方那片辽阔而未知的海疆。
他摊开手掌,一枚沾染着田泥与晨露、边缘锋利的盐神通宝,在金色的朝阳下,折射出澄澈而坚定的光芒。
瘟疫的阴影终将散去,战火的疮痍正被新绿覆盖。
盐堡以铁血铸就的金鳞,在权谋的淬炼与民生的滋养下,正映照着初升的旭日,散发出不可逼视的光芒。
这光芒之下,是抽穗的稻香,是归航的帆影,更是一条通往更高巅峰的——金鳞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