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蒲绫的丁香刃
第9章 蒲绫的丁香刃
清源山北麓的蕃坊边缘,一座废弃的波斯花园沉在晨雾深处。断裂的拜火教祭坛半埋荒草,景教十字石雕斜插在淤泥里,不知名的藤蔓绞杀着汉式凉亭的残柱。多神沉默,唯浓雾如亡灵叹息,在断壁残垣间流转。陈砚背靠着一堵爬满苔藓的景教碑墙喘息,肩胛下的刀伤被雾气压榨出细密的血珠,在青布衫上晕开深色痕迹。他手中紧握着那柄刻有六臂神像的占城长刀,刀锋上凝固的血迹与雾露交融,腥甜中带着铁锈的寒意。
算珠声在脑中滴答作响。不是冰雹,是冷雨。雨滴敲打着思维的档子,推演着不可能的生路:阿卜杜勒的追杀,林四海的陷阱,三佛齐的阴影……还有怀中那本被撕裂的暗账,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胸口。
“嗒。”
一粒小石子滚落脚边,在潮湿的苔藓上留下湿痕。
陈砚全身肌肉瞬间绷紧,长刀无声上挑,刀尖指向前方雾气翻涌的月洞门残骸。硫磺粉末的辛辣似乎还残留在鼻腔,与此刻的杀机混合。
雾霭被一只素白的手拨开。
指如削葱,染着风干的凤仙花汁,指甲边缘却沾着几点暗红的泥垢,像干涸的血。紧接着,一片丁香紫色的裙裾拂过残破的门槛,雾气如同恭顺的仆从向两侧退开。蒲绫就站在那里。
她没戴波斯女子惯用的面纱,一张脸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灰白的天光下。眉骨高而清晰,鼻梁挺直如刀削,唇色是饱满的深红,像浸透葡萄酒的丝绒。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浓雾弥漫的晨光里,竟像两簇跳动的、冰冷的火焰。浓密的黑色卷发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发间簪着一小串风干的丁香花穗,随着她的呼吸,散发出一种清冷、幽远、带着药苦的香气。
她像一朵剧毒的曼陀罗,突兀地开在这片信仰的坟场。
“墨章先生,”她的官话带着一种奇异的、丝绸般滑腻的波斯腔调,目光扫过他染血的肩头和紧握的占城长刀,唇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握着一把刻着三佛齐‘难近母’的刀,在废弃的景教墓园里喘息。像极了刺桐港这出大戏的注脚,荒诞又……迷人。”她款款走近,丁香冷香压过了雾气的潮湿和血腥。陈砚的刀尖没有放下,反而因她精准的点破而绷得更紧。
“你知道这把刀?”陈砚的声音因疲惫和警惕而沙哑。算珠的雨滴声在他脑中加速,推演着这个女人的意图。
蒲绫轻笑一声,笑声如同碎冰落入深潭。她没有回答,反而伸出那只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探入自己宽大的丁香色袖笼。动作优雅而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展示意味。陈砚的刀尖随着她的动作微微移动。
她从袖中取出的,不是预想中的武器,而是一柄带鞘的匕首。
匕首很短,不过一掌长。鞘是深黑色的乌木,打磨得极其光滑,形如一枚饱满待放的丁香花苞。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刀鞘正中央,镶嵌着一片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瓷片。
那片瓷,在灰蒙蒙的雾霭中,竟流转着一种梦境般的光泽。那是极其纯净、温润的粉青色,釉层肥厚如凝脂。瓷片表面布满了细密、自然开片的冰裂纹路,如同冬日湖面将裂未裂的薄冰。裂纹深处,积淀着岁月的微尘,在光线下看去,竟像有湿润的釉泪从冰纹中缓缓渗出,带着跨越百年的悲怸。瓷片边缘打磨得极其圆润,与乌木鞘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仿佛生来如此。
元代绝无此等瓷器!这是早已绝迹的南宋官窑!
陈砚的呼吸为之一窒。他对数字铭心刻骨,对器物亦有过目不忘之能。泉州书院残存的《格古要论》图卷里,描绘过这种传说中的釉色——“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这是专供南宋皇室的顶级官窑!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弹响。
蒲绫拇指在丁香花苞状的乌木鞘尾端轻轻一按。一抹寒光,如同毒蛇苏醒,无声无息地从花苞中“吐”了出来!
没有惊心动魄的龙吟,只有一缕更加凛冽的丁香冷香,随着刀锋出鞘而弥漫开来。匕首的刃身窄而薄,线条流畅如柳叶,闪烁着一种幽冷的、仿佛淬过寒泉的钢蓝色。刃身靠近护手处,阴刻着两个极其古朴的篆字——“忠魂”。
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形制,这刻字……是前宋殿前司御用的“柳叶匕”!专责护卫皇室成员的御前班直所配!
蒲绫手腕轻转,匕首幽蓝的刃身像一泓凝固的寒泉,清晰地映出她琥珀色的瞳孔,也映出陈砚惊疑不定的脸庞。“这柄‘丁香刃’,或许比阁下的三佛齐废铁更合手些。”她的声音依旧滑腻,却带上了冰冷的锋芒。她将匕首倒转,乌木鞘尾端的丁香花苞递向陈砚,那片南宋官窑瓷片在雾光下流转着哀伤的光晕。
“为什么?”陈砚没有接,刀尖依旧指着她,声音冰冷如铁。算珠声在颅腔里密集如骤雨。
“为什么?”蒲绫唇角那抹弧度加深,笑意却未达眼底,“因为有人需要一条好用的猎犬,去撕咬另一条不听话的豺狼。”她微微前倾,丁香冷香几乎将陈砚包裹,琥珀色的瞳孔牢牢锁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如冰珠砸落:“林四海的人,最爱在清源山南麓的‘鬼见愁’隘口交货。尤其是…沾着硫磺味的货。”
林四海!清源山!硫磺!
这三个词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陈砚紧绷的神经上!与暗账中掉包的地点、占城商使的硫磺珠、海东青号的“鬼火”瞬间串联!线索直指林四海!
巨大的诱惑伴随着更深的寒意席卷而来。她怎么知道?她是谁?她凭什么给自己指向林四海的刀?
陈砚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流转着泪光的南宋官窑瓷片上,一个更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蒲寿庚!那个在宋元鼎革之际,以泉州城和三千南宋宗室鲜血为投名状,换取元朝荣华富贵的巨贾!史载,蒲寿庚降元时,献上了府库中所有南宋皇室赏赐的珍宝!这其中,必然包括皇室御用的官窑瓷器和……御前班直的武器!
“这瓷片……”陈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向那抹粉青,“从何而来?”
蒲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庞仿佛被寒冰覆盖,只剩下刺骨的冷漠和一种沉淀了太久的、深入骨髓的恨意。琥珀色的瞳孔里,冰冷的火焰剧烈地跳动着。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抚过那片冰裂纹的瓷片,仿佛在触摸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淬毒的针,带着七百年的怨毒,一字一字刺入陈砚的耳膜,与脑中疯狂的算珠声混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鸣:
“这瓷…这土…这釉里每一道冰裂…都沁着赵宋皇族的血。”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陈砚,“至元十三年(1276年)泉州城破,蒲家大宅的地窖里,它亲耳听过临安来的小王爷,喉咙被割开时像风箱漏气的声音。”
浓雾死寂。废弃的墓园里,连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蒲绫的声音,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陈砚手中的占城长刀,缠绕着他怀中撕裂的暗账,缠绕着那柄名为“忠魂”的丁香刃,也缠绕着他脑中那些疯狂跳动的算珠。
“现在,告诉我,南人账房陈墨章,”她再次将乌木鞘的丁香刃向前递了半分,那片染血的官窑瓷几乎要触到陈砚染血的衣襟,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诱惑与审判,“你要用这把沾过前朝皇血的刀,去捅穿今朝海盗的喉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