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三章断链与新芽
黑暗。
粘稠、沉重、无边无际的黑暗。
钟平感觉自己像一粒微尘,沉在冰冷死寂的宇宙深渊。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只有绝对的虚无。一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安宁。
但这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遥远星辰的垂死闪烁,刺破了黑暗的维幕。随之而来的,是声音。起初是模糊的嗡鸣,像隔着厚重的海水,然后渐渐清晰——是树叶的沙沙声,低沉、悠远,带着某种恒定的韵律,仿佛亘古的呼吸。
紧接着,是**痛**。
不是受伤的锐痛,也不是麻木的钝痛。是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骨髓深处、从神经末梢、从每一寸被遗忘的肌肉纤维里,同时爆发出来的、撕裂一切又重塑一切的剧痛!这痛苦如此浩瀚、如此狂暴,瞬间将他从虚无的深渊狠狠拽回!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呻吟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是模糊的,晃动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片巨大、浓密、在微曦晨光中呈现墨绿色的槐树树冠。枝叶在轻柔的晨风中摇曳,发出持续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再是夜晚的诡异呓语,而是充满生机的自然奏鸣。
然后,他感觉到了身体。
不再是那个一半冰冷、一半勉强活动的沉重躯壳。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又熟悉的“存在感”,正狂暴的席卷他身体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半边瘫痪了整整十年的区域!
左臂!左腿!左半边身体!
不再是沉重的累赘,不再是麻木的木头!它们像被强行灌入了滚烫的岩浆,正在疯狂地燃烧、扭曲、尖叫!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皮肤下的神经像通了高压电,噼啪作响,传递着烧灼、酸胀、针刺、蚁走…无数种难以名状的痛苦感受,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将他牢牢捆缚的疼痛之网。
汗水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全身。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轮椅里剧烈地挣扎、扭动,试图摆脱这炼狱般的折磨。右手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指甲深深陷入皮革,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左臂却完全不听使唤,像一条狂乱抽打的鞭子,几次撞在轮椅冰冷的金属扶手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嗬…嗬…”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痛楚。眼泪、鼻涕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糊满了他的脸。视野因为剧痛而阵阵发黑,意识在清醒与昏厥的边缘疯狂摇摆。
他以为自己会痛死过去。或者,这根本就是临死前的疯狂幻觉?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痛苦浪潮中,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异样感,如同黑暗中的萤火,顽强地闪烁着。
“动!”
不是痉挛!不是抽搐!
是“”意志!”
当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去“命令”那如同在烈火中焚烧的左臂时——剧痛如同海啸般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在那撕裂般的痛苦核心,他分明“感觉”到了一种回应!
一种极其微弱、极其艰涩、仿佛锈死了千年的齿轮被巨力强行撬动了一丝缝隙的——“移动感!”
他的左手中指,那个十年未曾听从过他任何指令的指头,在无尽的痛苦和痉挛中,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弯曲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下,且伴随着更猛烈的剧痛,但那感觉真实不虚!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钟平被痛苦淹没的意识!
希望!一种近乎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希望,在绝望的灰烬中骤然燃起!
“动…再动…”他咬着牙,嘴唇被咬破,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他死死盯着自己痉挛扭曲的左手,用全部的精神,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向神祇祈祷般,发出指令。
剧痛依旧如影随形,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左手中指艰难地、颤抖着,又弯曲了一下。然后是食指…无名指…虽然幅度极小,动作扭曲变形,充满了痛苦,但它们确实在动!在回应他沉寂了十年的意志!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酸楚,猛地冲上钟平的鼻梁。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恸哭,而是新生的狂喜与剧痛交织的复杂宣泄。
他尝试着去感知左腿。那感觉更加恐怖,仿佛整条腿被塞进了锻造炉,骨骼在哀鸣,肌肉在熔断。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突,汗水如雨般淌下。
“抬…抬起来…”他在心里疯狂呐喊。
剧痛几乎将他撕裂。但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感觉到左脚脚趾,那个同样被遗忘在冰冷国度的脚趾,在厚厚的鞋底里,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
蜷缩了一下!
成了!真的成了!
虽然仅仅是手指脚趾的微小动作,虽然伴随着地狱般的痛苦,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禁锢了他十年、宣判他半身“死亡”的枷锁,真的被打破了!那棵老槐树…那不可思议的暖流…不是幻觉!不是濒死的幻象!是真的!神迹发生了!
狂喜如同烈酒,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暂时压倒了剧痛。他瘫在轮椅里,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挂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笑容,混合着泪水和汗水,在初升的晨光下显得格外怪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坡顶的寂静。
“钟平!钟平!你在哪?!”是林秀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恐和一夜未眠的沙哑。
她显然是出来发现钟平不在小卖部,又看到轮椅不在,惊慌失措地找了出来。她冲上坡顶,一眼就看到了瘫在老槐树下轮椅里、浑身湿透、脸色惨白、表情怪异的丈夫。
“钟平!你怎么了?!”林秀扑到轮椅前,看到他满身的汗水和脸上痛苦扭曲的痕迹,吓得魂飞魄散,“你…你昨晚跑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说话啊!”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粘腻。
钟平看着妻子惊慌失措、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眼底深重的疲惫和未干的泪痕,昨晚她那句“恨你…不能…”如同冰冷的针再次刺入心脏。但此刻,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压倒了一切——告诉她!告诉她这个奇迹!告诉她希望!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灼痛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急切地、用尽力气抬起右手,颤抖地指向自己还在轻微痉挛、却不再完全死寂的左臂。
“手…我的…左手…”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眼神里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林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她先是茫然,随即瞳孔猛地收缩!
她看到了!
那只瘫痪了十年、如同摆设般垂在轮椅旁、她曾无数次帮它按摩却毫无反应的左手,此刻竟然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地
“”颤抖!”
手指以一种极其怪异、扭曲的姿势,间歇性地“”蜷曲”着!
“啊!”林秀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动…动了?!你的手…左手…它…它在动?!”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一夜之间?在冰冷的后山待了一夜?这怎么可能?!
“树…老槐树…”钟平激动地试图解释,声音依旧嘶哑,目光急切地看向身旁沉默的古树,“暖流…它…帮了我…”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但他无法用别的解释。
林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棵虬结苍劲的老槐树。晨光熹微,树皮上的沟壑深邃依旧。什么暖流?什么帮忙?她只看到丈夫一夜之间变得极其虚弱痛苦,却出现了瘫痪肢体活动的“医学奇迹”。巨大的冲击让她脑子一片混乱。是回光返照?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病变?还是…真的有什么无法解释的力量?
恐惧、担忧、困惑、一丝渺茫的希望…种种情绪在她脸上交织变幻。
“别…别说了!”林秀猛地回过神,当务之急是丈夫的身体!他看起来糟透了!“我们回去!马上去医院!”她不由分说,就要去推轮椅。
“不…不去医院!”钟平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林秀都吃了一惊。他眼神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回家…回家…休息…会好…我能感觉…它在好!”他不能去医院。医生会怎么解释?切片研究?还是当成精神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冥冥中有种感觉,这痛苦是新生必须经历的洗礼,那古树传递的暖流还在他体内流转,医院解决不了,反而可能惊扰了这份不可思议的机缘。
“可是你…”
“听我的!”钟平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有力,甚至带上了一种林秀十年未曾听过的、属于健康男人的决断感,“扶我…回家!”
林秀被他的眼神和语气震慑住了。十年了,他第一次如此强硬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她看着他那还在痛苦抽搐、却奇迹般有了活动的左臂,又看看那棵沉默的老槐树,最终,咬着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
回家的路异常艰难。钟平身体的剧痛并未平息,反而因为移动而加剧。每一次轮椅的颠簸都如同酷刑。林秀吃力地推着轮椅下坡,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后背。她看着丈夫因痛苦而扭曲的侧脸,看着他紧握扶手、指节发白的右手,看着他那只偶尔还会神经质般蜷曲一下的左手,心中的惊涛骇浪一刻未平。昨晚的绝望控诉言犹在耳,今晨的诡异变化又猝不及防。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信那渺茫的希望。
回到小卖部,林秀小心翼翼地将钟平从轮椅里搀扶出来。当钟平的左脚尝试着接触地面、试图分担一点重量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栽倒。左腿如同灌满了烧熔的铅块,沉重而灼痛,根本无法支撑。他几乎是被林秀半拖半抱着,挪到了里间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
“躺着!别动!”林秀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拧了热毛巾,仔细地擦拭他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动作间,她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钟平紧握的左拳。
就在接触的瞬间——
嗡!
钟平的脑袋里仿佛炸开了一团无形的迷雾!一股冰冷而尖锐的刺痛感猛地刺入他的太阳穴!同时,一种极其强烈、混乱、带着浓重负面色彩的情绪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蛮横地撞进了他的意识!
“累…好累…骨头缝里都在疼…”
“两千块…哪里找…下个月的药钱…”
“恨?…不…不是恨…是怕…怕死了这条心…”
“小辉的校服…又短了…”
“他到底怎么了…那树…”(一个模糊的、带着巨大问号和恐惧的树影碎片)
这些情绪和碎片化的念头,带着林秀特有的气息和疲惫感,瞬间塞满了钟平的感知!如同近距离被强光照射,他本能地闭紧了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一颤。
“怎么了?哪里痛?”林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手像触电般缩了回来,担忧地看着他。
刺痛感随着接触的断开迅速消退,但那些混乱的情绪碎片带来的冲击感依旧残留。钟平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着妻子近在咫尺、写满担忧的脸。
刚才…那是什么?
是她的…想法?她的…情绪?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法忽视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难道…这就是那古树低语中…所谓的“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