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错过的海拔
第21章 错过的海拔
我有个朋友,叫路羽。她后来总爱说:“真想和你,在高原撞个满怀。”说这话时,眼神像高原的云,飘得很远。
认识路羽是在初二,分班那天。人群乱糟糟的,她像颗刚移栽的树,安静地杵在角落。后来才知道她是转校生,但她自己没提,也就没人知道。那会儿的印象,她英语顶好,像装着本牛津词典,但对男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自带一层看不见的霜。
时间这玩意儿,最能化霜。熟了以后,才发现路羽这姑娘,骨头里刻着“独”字。不像别的女生,听男生吹牛时,眼睛瞪得像铜铃,再捂着嘴咯咯笑,仿佛听到了不得的秘闻。路羽不,她看过的风景,走过的路,明晃晃写在脸上,半点不遮掩。男生们那些炫耀的小把戏,在她面前,像肥皂泡,一戳就破。也就我,仗着啃过几本闲书,蹿过几个犄角旮旯,还敢跟她掰扯几句。但十次有九次,被她锋利得像藏刀片儿似的道理,削得哑口无言。她就那么站着,用一种近乎悲悯又带着点嘲弄的眼神,睥睨着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鸡毛蒜皮。成绩?尤其英语?那对她,像呼吸一样自然,奖状大概都糊了她家半面墙。
初中两年,关于路羽的故事,像高原上的氧气,稀薄。真正把对方当个朋友,是在毕业后的夏天。我顶着班长的虚衔,跟着班主任挨家挨户送录取通知书。到了路羽家,铁将军把门,只有她爸和一个小不点妹妹。早听说她爸不让她念高中了,我们是揣着“舌战群儒”的决心去的。可那老爷子,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我瞅着那家底儿,供个高中不至于揭不开锅,可老头儿脖子一梗,就俩字:“没钱!想读?自己挣去!”班主任的话像石子沉进深井,连个回响都没。我们只能走,背影大概有点灰溜溜。
路羽对这事儿,平静得像高原的湖面,至少我看不出波澜。很快,她就卷起铺盖,一头扎进了南方的城市森林。高中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忙得晕头转向,除了逢年过节发条短信,像往大海里丢颗石子,再无联系。再见面,是半年后的春节,同学聚会上闹腾到后半夜。人走得七七八八,剩下几个老友,围着盆将熄未熄的炭火,守着黎明。路羽没走,也凑了过来。火光噼啪,映着几张脸:我们几个熬在题海里的,几个在技校摸爬滚打的,唯有路羽,是真正在尘世里打过滚的。
那一晚,炭火烤着,话匣子也烤开了。我们这些书呆子的日子寡淡如水,精彩的故事自然属于路羽。她剪了短发,利落得像把刀子,初中那马尾辫的柔软荡然无存,活脱脱一个城市里淬炼过的女战士。她说她去了广州,一头栽进鞋店当导购。起初,她那身硬骨头和生人勿近的气场,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业绩惨淡。可她偏不认输,咬着牙抢着招呼客人,把骨子里的倔强死死摁住,学着挤出笑脸。慢慢地,竟让她摸着了门道,还成了优秀员工,被派去开拓新店。半年光景,那个有点孤僻的转校生,已然能在任何话题里游刃有余。但我听得出,骨子里那股子“藐视”的劲儿还在,只是被生活磨圆了棱角,藏得更深,像裹了层绒布的刀。聊着聊着,就滑向了梦想。读书的几个,梦想或平凡或癫狂,在当时都像天边的星,够不着。轮到我,我想起那个曾恨不能刻在脑门上的念头,脱口而出:“我要走路去XZ!”这话我以前喊过无数遍,大家习以为常。这次,女生们也没再夸张地瞪大眼睛等我下文,只是笑笑,或者沉默。也许都大了,知道有些梦,听听就好。我也没力气再喊什么豪言壮语,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当初是什么蛊惑着我,非要一步一步量到那片高地。
我看向路羽,火苗在她眼底跳动:“你呢?你的梦想?”她没看我,脸朝着炭火,嘴角弯了弯,火光把她的脸颊烧得通红。她回过头,声音很轻:“不知道啊。”我愣住了,在我心里,她一直是个灯塔般清晰的人,怎么会没有航向?看我一脸错愕,她忽然笑了,火光跳跃在她眼睛里:“不过嘛……真想和你,在高原撞个满怀呀!”笑声清脆,带着点酒意。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这句话,只当是找到了同路人,还夸她有冒险家的魂儿。那一夜,我们在炭火的余烬和黎明的清冷里说笑,像守着某种仪式。天亮时,共饮一杯寡淡的啤酒,各自转身,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岔路。
春节的喧嚣散尽,日子又像拧紧的螺丝。我困在教室、食堂、宿舍的三点一线里,和路羽的联系像风筝线,时紧时松,聊些浮皮潦草的近况,再无深意。生活没了交集,话自然就干了。第二年春节聚会,路羽没来,家也没回。那一晚,她让我拍了很多照片发过去,说看着照片,就当和大家在一起了。
第三年春节,我们几个读高中的被补习班拴住,聚会不了了之。路羽依旧没回。她说销售这行,越是过节越忙,哪走得开?可谁不知道,春节的广州,空得像座巨大的候车厅。我想,大概是和她父亲之间那道裂谷,深得再也跨不过去了。我一直固执地相信,如果当年她能走进高中课堂,一定能稳稳地走进她心仪的大学殿堂。
高考的风暴席卷而过,我像片叶子,飘进省城一所名校某个乏味的专业,落脚在广州。那时路羽已不在广州,去了佛山的首饰店,依旧做销售,听她说,业绩依旧漂亮得像橱窗里的水晶。
联系像久旱的河床,又悄悄渗出了水珠。短信多了起来,聊些琐碎,生活的边角料。
路羽第一次来我学校,是在我大一的时候。我新买了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手自行车,驮着她逛遍了大学城的每个角落。我们在湖边散步,那是情侣们扎堆的地方,我们却默契地保持着一尺以上的距离,一前一后,像在无声地宣告:别误会。可空气里,又分明有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在游荡。
她终究没忍住,装作不经意地问:“大学这么久了,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我扯扯嘴角:“没呢,三无青年,哪有人瞧得上眼。”
她夸张地瞪大眼:“怎么可能?怕是你眼光太高?说不定……有人在等呢?”声音里藏着钩子。
我含糊过去:“有没有,也就那样,不急。”
像过去无数次交锋,她不会轻易放过。她说这些年,她一直一个人走着。
最后我败下阵来,投降似的说:“有,外校的,高中同学,还没敢开口。”
这答案像按下了暂停键。她没再追问,只是告别时,那笑容像用力挤出来的柠檬汁,又酸又涩。最后,她还是轻声说:“真想和你,在高原撞个满怀。”声音飘在晚风里。
那年圣诞节,我攒足了勇气,向那个暗恋了四年的影子告白。意料之中的拒绝,还是让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整整一个学期。之后很久,我没联系路羽。春节的同学会,也刻意躲着她。她倒是一切如常,熟练地讲着打工遇到的奇人异事,逗得大家前仰后合。这让我松了口气,确认那点火星已经熄灭,才又恢复了联系。
大二的一天,路羽突然在QQ上问我生日。我有点懵。她说想送我件礼物,但快要去XZ了,怕赶不上生日当天,既然是礼物,总得知晓生辰八字。我报了日期,她说肯定来不及了,那就提前送吧。我抓住重点:“XZ?怎么突然?”
她只回:“见面说。”
周末约在老校区。她递给我一个皮夹子,棕色的,带着皮革特有的味道:“前阵子逛商场看到的,觉得合适。记得你说生日在夏天,也近了,正好送你。”
我接过皮夹,眼睛却盯着她:“XZ?怎么回事?”
她眯着眼,望向被城市灯光染红的天空:“也不算突然,准备挺久了。”
“徒步?要走多久?”我追问。
“顺利的话,两个多月吧。”她说得像去趟菜市场。
“嘿,”我苦笑,“我当年嚷嚷的梦,倒让你先摘了果子。”
“其实……”她转过头,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带着高原阳光般的灼热,“真想和你,在高原撞个满怀。”
“高原?”我自嘲地摆摆手,“现在的我,爬个白云山都嫌累。”
那天带她逛老校区,地方太大,走着走着,暮色就沉了下来。吃完饭,天彻底黑了。我们坐在湖心亭里,白天的暑气还没散尽,闷闷的。昏黄的路灯像烤糊的玉米须,倒映在湖面,碎成一片晃动的金子。路羽手托着腮,靠在栏杆上,看亭子底下成群的鲫鱼,追着水底那点人造的光晕,搅起一圈圈涟漪。晚风掠过湖面,带来一丝丝裹着水腥气的凉意,吹皱了她眼中的光。
“喂,”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对鱼儿说,又像在对我说,“我以前……喜欢过你。”眼睛依旧看着那片晃动的波光。
“以前的事,”我盯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晚风拂过,竟没带来半分凉爽,“就留给以前的风吧。”
“我认识的男孩里,”她扭过头,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也就对你,有那么点服气。”
我忍不住笑了,故意板起脸:“不愧是路羽!这话硬气,是条汉子!”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得直不起腰。
“我看你是皮痒了!”路羽作势要扑过来,“今天不把你踹下去喂鱼,算我白来一趟!”
我太知道她干得出来,立马高举双手:“女侠饶命!杀人灭口使不得!这可是我的地盘,我好生招待,你就这么回报?”
“投降无效!”她手已经伸过来。
“等等!等等!”我一边躲一边急中生智,“路羽!你说服气我?服气啥啊?”这招果然管用。
她停了手,哼了一声:“这次饶了你。”背靠栏杆,仰头看着城市霓虹映红的夜空,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也说不上服吧,就是……有点欣赏。”她顿了顿,声音沉下去,“记得初中吧?我自认成绩不差,英语更是拿手,就数学差点意思。转学过来,发现你丫的,哪科都不弱。但这还不是重点。”她侧过脸看我,眼神在昏暗里发亮,“我欣赏你够真。不像那些好学生,端着架子,装模作样。你坏得坦坦荡荡,爱到处野,看杂书,干些出格的事,连校长都敢不鸟。”她语气里带着怀念。
我有点意外。那些年少轻狂的荒唐事,如今看来只觉得傻气。但想到是路羽说的,又觉得合理。她骨子里不也藐视着那些规矩方圆吗?在她眼里,无畏大概就是最高级的勋章。我扯了扯嘴角:“可惜啊,现在的我,棱角早被磨秃噜皮了。”
“谁不是呢?”她转回头,望着黑黢黢的湖面,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想在这世上活着,就得亲手把身上的刺,一根根拔掉。血糊糊的,也得笑着等它结痂。”她又看向我,目光灼人,“但梦,不该丢。”那眼神,像在点燃什么。
我不敢迎上那目光,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轻得像蚊子叫。其实我想说:不是谁都能像你,活得这么飒。
亭子里只剩下沉默。鱼儿还在灯影下拥挤,夜跑的人影在湖边晃动,城市的霓虹把天空刷成暧昧的酱色,远处钟楼“铛——铛——”地敲着,声音钝钝地传来。
“该走了。”路羽望向钟声的方向。
“嗯。”我们沿着湖边往地铁口走。
告别前,她又说:“真想和你,在高原撞个满怀啊……”语气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熄了,只剩下一点灰烬般的余温。
我知道,在她心里,那个敢想敢干、无法无天的少年,早已迷失在时间的褶皱里。她终于,彻底松开了手。我淡淡地回:“替我多看几眼青藏高原吧。”
她挥挥手,转身,大步流星地扎进那片广阔无垠的梦里。
我转过身,慢慢踱回我那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里。
在她徒步XZ的日子里,QQ成了连接高原和城市的脐带。她常发照片:湛蓝到心悸的天,连绵到绝望的山,转着经筒的老人,风里猎猎的经幡。还有盖满各地邮戳的明信片,像一张张来自远方的船票。我像个忠实的读者,在屏幕这头,默默翻看她用脚步书写的传奇。
她和几个同样揣着高原梦的驴友同行,队伍里就她一个姑娘。她抱怨:“这帮家伙,拿我当纯爷们儿使唤!”我回敬:“那是敬你是条汉子!”她发来一张照片:一具白色的牦牛头骨,静静躺在草原上,枯草倔强地从骨缝里钻出来。配文:“别让我在草原遇见你,不然明年春天,让你知道什么叫脑袋长草。”
有天,电话突然响了。风声呼啸,几乎要掀翻听筒。她扯着嗓子喊:“猜猜我在哪儿?!”
我也得吼:“不——知——道!你这在哪?要刮台风了?!”
风声更猛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颤音:“康——定!跑马溜溜的山上!跑马山!就那歌里的康定!”背景是鬼哭狼嚎的风。
我喊:“知道了!康定!是不是要下暴雨?赶紧找地方躲!”风声吞掉了大半句子。
她大概没听清,更用力地喊:“暴风雨——快来了!我们要下山了!真的——!”
后面的话被狂风撕碎。我又喊:“你说什么?!”
风声的间隙,她几乎是用了最后的力气喊出来,带着哭腔:“我说——真想和你!在高原撞个满怀啊——!”
电话断了。忙音像冰冷的雨点砸下来。那句话的尾音里,裹着破碎的哽咽。印象中,那是她最后一次说这句话。
路羽回来后,又来过一次学校。她说旅程结束,顺道去了领队东北老家玩,喜欢上他了。后来没了下文,联系也淡了。我想,大概是恋爱了。再后来,她确实恋爱了,对象是个警察——不是那个领队。不愧是路羽,连挑男人的眼光都带着刀锋。她发来一张穿着男友警服的照片,英气逼人:“帅不?”
“帅炸了!”我回。
她甩过来一个扛火箭筒的得意表情。过了一会儿,我补刀:“铁骨铮铮真汉子!”隔着几百公里,我感觉自己被她一枪爆了头。
后来的日子,联系像高原稀薄的空气,时有时无。她说在拼命攒钱,想把中国地图上的点都踩一遍。朋友圈里,她的照片背景不停切换:沙漠落日,江南烟雨,古城墙头……她还迷上了文学和摄影,看来是铁了心,要在文艺女侠的路上,一去不回头了。
路羽的故事,先讲到这儿吧。在我认识的姑娘里,她是最特别的一笔,像高原上骤然劈下的一道闪电。我猜她的人生剧本,后面肯定还有更离奇的章节。因为她的魂儿,像高原上的风,永远在路上,朝着梦的方向,不回头地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