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对决
第22章 对决
龙眼山路,十里羊台。在石岩、大浪、西丽三镇交界地带,有一座连绵不绝、苍苍郁郁的大山,此山连接三镇,易守难攻,自古便是兵家要塞,多少英雄起迹其间,多少神话故事流传至今,这山便是羊台山。
人间四月天,山花烂漫时。一个白衣男子沿着蜿蜒的山路漫步而上,从山脚到山顶走了几百米的高度,常人若走到一半便已气喘吁吁,双腿如灌了铅一般,而他的步履竟丝毫不变,稳健如初,可见其内力之深厚。山风袭来,长袖竞起,常常拂过腰间的一把长剑,剑柄和鞘乌黑发亮,而剑柄一端上的一块佩玉却洁白如雪,也在风中不停地摇曳。
英雄封剑一念间,天下第一已十年。山顶是宽约五六丈的一片平地,青松苍翠,鸟语不绝,几块大石随意地摆放在树下,倒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意境。一个男子正坐在一块石上,双眼微闭,似乎在打坐,在他身前,一把长剑连同剑鞘插入石中,石头裂开的小缝处已经有风化痕迹,可见这把剑并非新近插入,而剑鞘乌黑发亮,阵阵寒气自鞘身生出,以至于这石上裂缝处常年积垢,早已有了土质,竟未生一花一草,而整块石头也丝毫不见青苔生长,江湖中有剑锋芒无匹,剑气寒似腊月冰雪,想是曾胜遍天下兵器的天下第一剑——寒铁冰锋,而坐在石上的男子自然是天下第一的羊台山剑客了。
白衣客在离剑客三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大吃一惊,他曾以为天下人人称颂的羊台山剑客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想不到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十年前就为天下人人敬仰的第一剑客竟然是个看似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但是他毕竟在江湖上漂泊多年,各种奇人异士见得也不少,即便心中惊讶,也只是转瞬之间的内心活动,表面上丝毫看不出来,他只缓缓说道:“曾只身大败三山五岳,威震五湖四海,以一人一剑独步江湖,游历十年,打遍武林大大小小门派,一次未输。”
剑客睁开双眼,看到一个白衣男子,年纪约莫二十多岁,习武之人从话音之中便能听出内力修为,剑客听得此人说话声音不大,但是稳健有力,一字字传来有如一记记铁锤打来,可见其内功深厚,丝毫不在自己之下,心中闪过一丝惊异,但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全无外露于神色。
白衣客看到剑客睁开双眼却并未发话,于是继续说道:“这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只是十年之前你成为天下第一,而十年之后的现在,我不仅战胜了整个中原武林,闯荡东瀛、西域、南洋、北塞,并无一次败绩,然而他们却都说有一个人我还没赢过,便不算是天下第一。”
“十年前我就不在武林了,你又何必需要打败我呢?”剑客缓缓说道,声音软弱无力,一点也听不出其内力修为何如。
“不打败你,这天下就没有第一。”白衣客挥一挥长袖,地上落叶扫地而起。
不老英雄山,英雄迟暮时。阳台上自古以来便多出英雄才俊,不少高人能士厌倦了江湖上的纷纷扰扰而选择隐居其中,而每逢乱世,又有许多草莽英雄揭竿而起,搅动风云,因此羊台山也被称为英雄山。
“我在羊台山十年,已经忘了有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了,他们从江湖而来,也把江湖带到山上,他们都说只有打败我,这天下才重新有第一,刚开始我也期待,有一个人能够把天下第一的虚名带走,也让这山从此远离江湖,只是我没跟一个人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人来过了,直到今天。”剑客说这话的过程中,双眼已经慢慢睁大,渐渐有了些光芒,声音也趋于洪亮,隐隐约约可以听出些微内力。
“江湖早已有传闻,你已十年未拔剑,每次来人挑战,只让挑战者演练剑招,而你以口述应对,若十招过了而仍无值得你拔剑出鞘的一招,便将来人打发走了。”白衣客说话间已经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出鞘,银光闪动,剑气自剑身向四周扩散,瞬时给人以冰冷的压迫感。白衣客凝视长剑,继续说:“我可有幸求刺半招?”
在长剑银光的投射下,剑客的双眼越发明亮,他只轻声说:“不敢,请。”
白衣客随即摆出阵势,左手捏剑诀,右手执剑,瞬时飞速使出剑招,剑到之处便口述而出,曰:
长剑直出取贪狼,回攻横守兼巨门。
一剑锋芒削禄存,后着虚实挑文曲。
游剑迂回刺武曲,回守时分入廉贞。
虚至实来六剑聚,七剑封喉在破军。
随着破军一剑而出,白衣剑客便立时收剑而立,说:“此招何如?”
“道家剑派根据北斗七星布阵,创建‘七星剑’,这剑法以天上七星位置设七人七剑,一剑出而另一剑随之以防,一剑实伴之以一剑虚,攻防兼备,虚实难分,而且七人七剑布阵又有七七四十九种变化,令人目不暇接,仅以七人七剑之力,便如四十九人之阵,可攻可守,实为群攻群守之妙招,而你更在这“七星剑”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快速移动方位,变化出招,以一人一剑之力也使出了媲美七人的剑阵,更生出七七四十九种变化,若在实战之中,便如四十九人对阵,实属难得。”剑客完完整整地看完了白衣客的剑招,不紧不慢地解析出其中道理。
白衣客听得剑客如是云云,早已收剑掌中,剑锋下垂,拱手说道:“前辈所言极是,十年前我胜了道家一派,得到‘七星剑’谱,但是我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哪里找来七人,于是就将‘七星剑’从七剑改为一剑,同时又以出招速度补了另外六剑,保留其七剑之势,便是今天演练的‘七星剑’了。”
“其实‘七星剑’自古便有,历经各朝各代的钻研,也早已有了应对的剑招,但都是多人攻防协作之术,现下你只一人,我若也同样以一人一剑,也以出招速度弥补空缺,使出拆招,不就将你的剑招破了吗?这道理我想你不至于不知道,故意以如此平庸的剑招索战,你也忒小瞧人了。”剑客板着脸说完这一番话,说完又恢复了平静。
白衣客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本来以这一“七星剑”作为第一招就是想探探这人人称道的天下第一剑的虚实,想不到他一眼便看穿了,不禁面露惭色,一时语塞,只不停地低声说:“前辈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剑客似乎并未听到白衣客的话语,继续说:“不过那些都是别人家的剑招,我这里还有一招,也以北斗七星布阵,可拆解这北斗‘七星剑’。”曰:
腿若磐石定摇光,虚实迟早锋芒现。
回守随攻劈开阳,环剑翻腕刺玉衡。
直去直来划天权,天机半露刃前方。
剑花大开天璇门,天枢一破断肝肠。
“只身处摇光之位,先以长剑防守开阳、玉衡二位,直至剑到跟前才转守为攻,如果此时只攻不守必定先被敌方的攻势所伤,但是这拆招妙就妙在守玉衡时便已经暗含攻势,借力回环,由守转为攻,而及至天权,则无后顾之忧,可直去直来,此时天机已经暴露,但这却是一个虚招,最后只取天枢,剑花一转,天枢失手,自然是肝肠寸断了。”白衣剑客说完,不禁感到后背发凉,心想,若是这歹毒的剑招真的使在自己身上,此时怕是已经开腔破肚了。不过这也证实此人武功之深不可测,有生之年得遇此君也属人生一大幸事,如此这般想着,心神不禁为之一振,仰起头说:“前辈高招我暂时实无应对之策,不过既然说好十招,那我就还有九招可出,请容我出第二招。”
剑客只在喉间轻轻发出一个“请”字。
山中清寒时,人间遍繁花。四月,春雨已经下至末尾,夏天却还未到来,空气里常常湿湿润润,青苔沿着山脚不断向山上蔓延,同样在蔓延的还有四月里的荔枝花,正是开得最茂盛的时候,从山脚开始一直到半山腰,漫山的荔枝花染白了大片山野,不过随着地势上升,山腰以上便没有花开了,以至于此时的羊台山便出现了“繁花映叶”的壮丽景象。在山顶,绿树依然繁茂如盖,在树下,一个白衣剑客正挥舞长剑,试演剑招,只见他一边自如挥洒,一边口述要诀,曰:
云归云,雾归雾;
昔客已乘黄鹤去,空谷闻音风不住;
风乘风,雨未雨;
落叶纷飞千万注,落尘无声何觅处;
尘归土,土作尘;
回头华发染红尘,如水流花身后去;
红尘来,俗世去;
魂断一刻,长梦勿须醒;
雾散天晴,自是云端客。
白衣客回身一剑,使出一朵剑花,瞬时回头,收剑立定,而身后的剑气仍飞出数仗,打在树顶,如盖的枝头便立时落地,扬起一片尘土,而白衣客未回头看一眼,只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问:“此招何如?”
“太极剑自张三丰真人创立以来,历经各朝各代,不断丰富,后来又分为数支宗派,分散全世界各地,我看你这一脉,应是云雾一派。你出招之初,便如闲云野鹤一般,游于离与合之间,太极剑法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气御重,以虚却实,你第一招确实如此,但这只是一个虚招。第二招便在太极剑法中加入游鱼般的速度,柔依然柔,却再也不静,长剑快速游于敌人四周,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欲攻不攻,待攻还回,真是落叶纷飞,直叫人眼花缭乱,更无暇应对了。但这依然是一个虚招,这时突然于有声处收剑,于无声处进取,数招前攻之后一转,已至敌后,趁敌人还未抽剑回身时,早已将剑插入了对方的后脑勺,瞬时华发染了红尘,魂断于不知不觉中,而出剑者却连看也不需要回头看一眼,自是潇洒而去。真没想到,我十年未出山,太极剑法竟然又精进到这一等地步,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十来年’啊!”剑客说完,仰天摇了摇头,突然正视白衣客,神情严肃地说:“道家云雾一脉中的云雾——云端客和雾中来,被江湖人称‘云雾二痴’,皆因两人醉心武学,不问世事,但两人对太极拳和太极剑的理解却不尽相同,云端客认为太极一派武学不可一柔到底,应该博纳百家,方能雄立于百家之间。而雾中来则认为太极武学的精髓便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有四两拨千斤之能,若是摈弃了柔和静,那还怎么叫太极剑。两人遂决战武当山,经过七日七夜的鏖战,最终雾中来胜了半招,被选为掌门,而云端客一怒之下离开师门,誓要改良太极武学以打败雾中来,还偷走本门一本只传掌门的剑谱,从此便消失于武林中了。看来,他已经成功了。”
白衣客点头道:“不错,这套剑法确实乃师尊亲授,我一下山便去找了雾中来,以这套剑法赢了他,也正是从他手中得到了《七星剑谱》,更让他在江湖群雄面前承认,我师尊对太极武学的理解才是对的。太极剑自师祖创立以来,不断发展,但终究只是小修小补,毫无革新之处,正是到了师尊这一代,才真正有了质的发展,若一直如雾中来这般故步自封,太极剑再难有所精进了。他也在群雄中承认了我师尊从来没有偷过什么剑谱,不过是他怨我师尊不给他这个新掌门的面子而造的谣,这件事江湖上已经人尽皆知了,不过你在羊台山隐居十年,不知道也可理解。”
剑客不置可否,说:“江湖上的事,真真假假,何从考据?逃不过一个‘成王败寇’罢了,真假早已不重要了。说来也巧,我已经忘了是几年前,雾中来来过羊台山,只记得那天大雾弥漫,出奇得大,他来的时候真有那么点雾中来的意思。他吟诵了你刚才的剑招,不过将最后三着隐去,改成五着”曰:
虚来虚,实至实;
镜花水月随波去,春风带雨潜夜来;
雨未尽,杯莫停;
夜雨长亭人未还,一杯浊酒自凭栏;
往后余生,雾尽云淡随风。
“虚招来则以虚招去,镜花水月为虚,以剑拨开而直取其中,但若真如此,却也深陷敌人剑气之内,一旦遇到高手御剑气从四面袭来,内力弱者便体肤尽碎,内力深厚者也要断几根筋脉,因此这只是虚招,而实招则暗潜而至,当我以为可用实招进取回身一剑时,对方却早已备好酒等君来,只需横剑格挡,这太极剑法讲究以柔克刚,不仅挡住了我一剑,更是以退为进,以守转攻,趁我长剑已出时将剑也顺势而出,如游鱼般逆流而上,若真如此,我的手臂就不保了。他这五着下来,秉承了太极剑法中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要诀,太极剑终究还是那个太极剑。”白衣客缓缓地说,似乎对此并无半点抱憾。
“两人对剑,讲究的是临阵而出的剑招,他这是后来才想出来的,虽然能破你这不像太极剑的太极剑,但终究是根据你的招数后来想出来的应对之策,即便是当时他真的使出了这几着,以你的武功修为,想必也能立时便有应对之策,不至落败,因此还是你赢了。道家武功,千变万化,生生相克,无穷无尽,既然已经有人破了你这一招,我若再与你细究下去,终究是无穷无尽,永无止时。你就出第三招吧。”剑客说完,又在喉间轻轻发出一个“请”字。
白衣客再次提剑,左手捏起剑诀,右手长剑挥洒,曰:
傲虎巡山十里啸,飞禽走兽魂散尽。
猛熊扑猎张牙爪,穿喉断颈倏忽间。
雄狮睁眼震四方,只待长牙断肝肠。
巨象一踏天地抖,坚守强攻金钟罩。
神雕直击云霄外,天光普照天灵盖。
白衣客一剑立定,长剑插入面前一块半仗高的石头数尺之深。一剑入石,他立时收剑作揖,说:“此招何如?”只见石头上只有一个剑身大小的口子,并无其他裂痕,只有内力无比深厚的人才能用剑做到。
“傲虎巡山,讲究以先声夺人,未战而以势压敌,已经在心理上胜了对方三分,接着如猛熊捕猎一般,以蛮力快速攻击敌人薄弱之处,若此时对方为一般的武夫,已然毙命,但高手对决,双方势均力敌,这两着自然能够应付,因此关键便在第三着,雄狮在狮群中一般并不参与捕猎,然而一旦发作,便会以绝对的强力将对方压制,不过进攻时难免也会暴露自己的弱点,高手对决,必须要攻防兼备,于是你又以象形自守,配合金钟罩,让自己立于严密的防守之中,便能长剑直出,剑气如吞云吐雾一般连绵不绝,最后一剑直插天灵盖,纵然再厉害的高手也难以守住,一命呜呼。以六种不同的飞禽走兽作为形,内功加持,以强力强守强攻,可谓狂哉。前两招还是以柔和速取胜的招式,讲究技的运用,而这第三招却能以蛮力为主,讲究以气取胜,绝非有举世罕见的内功修为的人不敢轻易使出这一招,你年纪不大,却能有如此这般胆识和修为,真是世所罕见。”剑客说完轻轻地点了点头。
白衣客仰起头,似在回忆般地说:“我常年独自翻山越野,所见者猛兽飞禽比人还多,也常常受到袭击,在与这些猛兽飞禽激斗之中,便将它们融入了自己的招式之中,禽兽非人,虽有狡诈,对人来说终究只是些只讲蛮力,不讲技巧的动物,但也正是因为它们攻击时的纯粹,更注重力量的修炼,毕竟在大自然残酷的竞争中,力量才是生存下去的关键。”
剑客道:“看来你对自身力量实为自信。从你这一招来说,也确实达到了攻防兼备,甚至让人无从下手,稍不留神便可能被你一剑断送了天灵盖。然而,天下武功,无坚不摧,遇强更强,遇快愈快。我这一招大概可破你的‘飞禽走兽形’。”曰:
飞沙走石狂风虐,黑云压顶五雷轰。
泥石流落推山林,波涛万丈尽渺茫。
流沙无声吞蜃楼,千古楼兰终不见。
地动山摇沧桑变,海啸一见平千秋。
火烧雨林千万顷,万灵涂炭无幸免
“出招第一着就划出无数剑气,仿佛狂风带起无数飞沙走石,虽然力道不强,但贵在密集,同时,于密集的攻击中夹着如雷轰般的强攻,以扰乱敌人的防守。一阵密集的攻击后突然加重力量,如泥石流、如洪水般接踵而至,紧接着又化作流沙般的慢攻,虽然速度不快,却以内力压制,让人欲罢不能,只守不攻。而这一切只为积蓄下一着,集中全力的一击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于瞬时之间从心理和生理上将对方打败,最为致命的是这还没完,最后仍以爆发的山林大火般持续出击,将敌人最后一道防线击溃,可谓斩草除根、寸草不留也。但是,只有外力和内力均已到达至真至纯之境的人,才能使出如此招式,前辈既然已经称雄江湖十年,内外双修自然已入无人之境了,相对来看,我这‘飞禽走兽戏’在大自然面前着实显得不自量力了,实在失礼失礼。只是不知我这第四招可还入得了前辈的法眼?”白衣客说完,又举起了手中的剑。
剑客只微微点了点头,仍旧只在喉间轻轻发出一个“请”字。
烟花黯然去,春华落幕时。四月,像一场繁华盛世的陨落,又像一个鼎盛王朝的黎明,当山下繁花盛开后终归芳菲殆尽,徒留一地令人黯然神伤的花泥,而夏花却仍在含苞等待一个足够令它们尽情盛放的艳阳天时,石岩,这个似乎被飞速发展的深圳遗忘了的小镇,变得宁静而沉闷。四月的阳光柔和得令人忘了时间流逝,有时候抬头看一眼天空,才惊觉黄昏将至。这时候总不忘看一眼羊台上,那里因为海拔较高,气温偏低,季节变化也常常比山下晚了十天半个月,这时候正是繁花开得最盛的季节,仿佛整个小镇的花朵都沿着各条街道涌向龙眼山路,最后都上了山一般,也许是因为盛开已经消耗了花们太多力量,它们终究没能引燃山顶,以至于山下繁花已经落幕,山腰荔枝花开得正盛,而山顶依然是郁郁葱葱的一片。从羊台山上垂直往下看,从山顶的到山下,俨然一番春夏交替的景象,而夏的到来也代表着春的迟暮。
在山顶,风毫无遮挡地吹来,山顶冷风萧瑟,却怎么也吹不去那沉闷的气息。白衣客这次没有再捏起剑诀,甚至没有摆出阵势,立即长剑直出,同时吟曰:
细雨两三点,微风三五梭。
行云碧波里,轻听流水中。
人在小桥外,闻笛乡野间。
牧童古道回,黄牛驮日西。
旧花落两岸,新芽涧边生。
紫烟升山谷,竹林染薄雾。
朦胧见灯火,犹闻鸡犬鸣。
星夜落无声,柳月钩梢头。
这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羊台山四周顿时云雾四起,山下云烟笼罩,而羊台山顶隐隐约约仿佛一座游于行云流水之上的蓬莱仙岛。“行云流水!行云流水!”剑客看着白衣客一剑一划地使出招数,不住地念叨“行云流水”四个字。白衣客吟诵完最后一句,在身前划了一条弯弯的弧线,至此便定住了,四周顿时悄无声息,只有微微细雨仍朦朦胧胧地下,落在明亮的剑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突然剑气所向的地方,几棵大树拦腰折断,顺势而倒,山中云雾随之翻滚,向四周飞散而去,细雨也停了。白衣客收剑作揖,说:“何如”,却偏偏少了前面一个“此招”。
“无韵无律,无招无式,每一着都像随心而发,而又有无穷后着,让人全然不知你要剑指何处,而每一着都衔接自然,每一剑每一划仿佛作画一般,描绘了一幅乡间晚春的景象。恍如世外,全无武林的杀气,娓娓道来,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世上武功,有招犹可破,无招便不可破,我虽归隐山林,然而终究不是活在世外,自然亦不可破了。”剑客缓缓地说,轻轻地点了点头,却看不出神色中是喜是悲,他继续说道:“虽然破不了你这功法,不过我也随心而作这几着,或可应对,也未可知。”曰:
繁花纷飞有时尽,知客云游万里归。
青苔小道留履印,荔枝花下有君声。
轻抚石阶落花尘,小枝欲滴透露痕。
燕雀应知春将暮,唧唧犹鸣乱花间。
细雨润衣细无声,薄雾染颖薄似隐。
涓涓山涧磐石过,曲道幽幽绿荫中。
剑指长空云霄外,芳华落尽尘埃里。
剑客颂完一曲,瞬时黯然,缓缓地说:“无招对无招,终究是无穷无尽,谁也破不了谁,你送我一副‘乡野晚春’,那我就送你一副‘魂归山林’吧,我们算是打成平手了,只是你还有江湖,而我只有这一片山林,这天下第一,终究是你的了,此着算我败了,既然败了,也就不必再出剑相斗,你可以下山了。”剑客说完,伸手做出“请”状。
白衣客却并未有动身之意,而是将剑提在眼前,用手轻轻擦去剑刃上的水滴,说:“无招对无招,确实不可破,但是两剑相斗却可破,我的柳月横剑一着与你长空直下一着,两剑终究难免相击,高手对决,剑气布满剑刃,若两剑硬碰硬,我的剑虽为玄铁打造,但是终究硬沉有余而寒气不足,与天下第一剑——寒铁冰锋斗强,只怕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了。由此看来,终究是被你破了这一着。”
剑客早已想到这一层,但是两人相斗,以剑之长赢了对方,终究显得不够光明磊落,自然也不言至此。即便白衣客说了出来,剑客也不置可否,两人相斗,瞬息之间,千变万化,兵刃自然重要,但是胜负之分终归讲究内力外力的修为,若内外双修达到至境,手中有剑无剑,胜负也未可知,说寒铁冰锋赢了一着,是为对,也为不对。
白雾渐消,天空中的云却愈积愈厚,仿佛一场大雨即将汹涌而至。四月的雨虽然比不上三月的轻柔,却也未到夏天,所以大雨比较少有,因此这浓云倒是给当下的气氛增添了几分诡异。剑客迟迟未有应答,白衣客继续说:“不过我还有一招,只是这一招我只用过一次,便是我创立此招之时,为此我把师尊亲传的他用了大半辈子的一把宝剑给毁了,曾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用到这一招,但是我怕今日不出,我就真的一辈子都无法使出这一招了,只可惜了这把我费尽心力寻来的玄铁宝剑了。”白衣客说完,手中的剑渐渐蒙上了一层白光,却只在剑刃上徘徊,既不消散,也不向外扩张,这是白衣客在将内力注入到剑刃之中,如果是一般的剑,根本无法承受如此深厚的功力,必然被震得粉碎,但这是一把玄铁铸成的宝剑,注入内力只会让剑刃形成一层剑气,在高手决斗中可增加剑刃的强度和攻击范围。高手之间对决,剑刃未及而剑气先至,常常于几丈之外杀敌,可谓兵不血刃。
白衣客双掌张于胸前,而剑则悬浮于两掌之间不断旋转,吸收来自双掌的内力。随着剑刃不断吸收内力,震动也随之加快,一旦注入的内力超过剑刃的承受范围,那么这把剑必将断为几截。果不其然,随着内力不断加强,剑刃与剑柄连接处首先出现裂缝,其时只听得白衣客大喊一声:“离”。剑柄与剑刃在电光火石之间断为两边,剑柄向下直飞,深深没入土中,而剑刃飞升入天,直插云霄。顷刻间,浓云滚滚,一场大雨终将倾盆而至。
白衣客垂下了双肩,高强度的运功已然令他疲惫不堪,短时间内功力尚难恢复。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吟诵要诀,曰:
问苍天,剑归何处,但求化作春雨?
仗剑独行天地宽,寂寞春秋几回。
离别曲,笑欢歌,人生悲喜随风去。
不曾忘却:
纵千里相送,长亭别后,孤影向谁对?
古道平,流落当年豪情,此去经年还述。
烟雨四月花开季,绝顶恰同君遇。
野茫茫,天涯路,青山飞鸟绝迹处。
白云之上,风华无人说,今日骨枯,留一场剑雨。
一曲过后,天空顷刻间飘落了丝丝细雨,剑客抬头望天,却不看雨,只是在心中疑惑,世上武功,可有一招是从天而降?即便是天女散花或者天外飞仙,终究是人与剑飞升而落,总不至于人在地而剑在天,却又如何保证剑落时可以一剑中的?况且即便是武功平平之人,有剑袭来,自当避让,又怎么会在原地等剑来?正当他沉入思索时,风中的衣角突然随风飘去。
“是剑雨!”剑客突然惊呼,眼前的树木枝叶纷纷落下,而树干则千疮百孔,就连这山顶上常年累月不朽的山石也被割裂出斑驳的创痕。剑客抬头望天,脸上瞬时多了几道血痕,鲜血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白衣客挥一挥衣袖,剑雨即时绕了弯,纷纷从剑客身边飘过,而不触及其身体,他缓缓地说:“以你的内力,为何不将它们逼开,我无心伤你。”白衣客说这句话时,剑雨便纷纷随着他衣袖的方向飞去。
“真没想到,一把剑注入了你的内力,将剑震断,并将其打入空中,随着海拔升高,空气的变得稀薄,气压骤低,剑气膨胀,便将剑震碎成细细的玄铁颗粒,跟云中的水汽相遇,便化作一场剑雨,剑雨所落之处,生灵涂炭,不可想象。”剑客一边说,一边向四周看去,山上所有草木已经被剑雨吞噬殆尽,空留满地的叶汁木屑,而一块块山石,也被坚硬无匹的玄铁剑雨不断侵蚀。看到此番景象,剑客不禁打了个寒噤,继续说:“这种无差别的打击还不是最惨烈的,如果只是一场剑雨,终究有雨过天晴的时候,只要有足够厚实的壁垒阻挡,或者内功高强之人将剑雨逼开,那剑雨也伤不了他的身。而你这一招的精妙之处在于所有的剑雨都已经注入了你的内力,由你通过内力自由操控其飘飞的方向,即便是武林中绝顶的高手,也难以抵挡得住这从四面八方袭来,且无孔不入的剑雨,终将被切削殆尽,空余一堆肉酱。此招我不可破,今日我命休矣。”
白衣客又挥一挥衣袖,剑雨纷纷落下,渐渐停息,一场雨后,云也逐渐散去,阳光透过淡淡的云层轻柔柔地洒下来,羊台山顶便瞬时银光闪闪,仿佛云上一颗璀璨的明珠。白衣客回身踏在银色的地上,一步一顿地往下走,身后留下血迹斑斑的脚印。他边走边说:“即便你不可破,终究还是我输了,剑客行走江湖,最珍视的是手中的剑,剑在人在。我曾经毁了一次剑,那时年少轻狂,只为创立剑招,以剑铸剑招,也算是毁得其所。而今日只为一个“天下第一”的虚名将最珍视的剑毁了,我又有何面目再做一个剑客?今日的决斗终究是我输了,输了人,也输了剑,输得一败涂地。”白衣客说完,低头默默继续向山下走去。
“且慢!”剑客突然喊道:“十年之前,我横扫江湖,再无敌手,回归羊台山苦思十年,每日在心中演练,如何才能破了我自己的剑招,但是十年来都没有找到破解之术,今日你这一招却破了我前十年后十年所有的招式,这把寒铁冰锋被称为天下第一剑,只有真正天下第一的剑客才能驾驭。我想,今日它已经找到新主人了。”
白衣客停下了脚步,回身仰望,只见银光璀璨,光彩熠熠,剑客和他身前插入石中的寒铁冰锋似乎也在散发出万丈光芒,令他感到无比刺眼。剑客缓缓伸手握紧剑柄,剑鞘隐隐发出一道寒光,将四周的银光扭曲。剑客说道:“寒铁冰锋,十年不出,再现武林,无与争锋!”随即将剑拔了出来。
“你输了。”白衣客说完这一句,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只见剑客手中的剑已经锈迹斑斑,在四周银光的衬托下,更显得腐朽不堪。寒铁冰锋,十年不出,再现武林,却成了废铁一柄,即便胸中有千万剑招,不出鞘演练,再好的剑,终究敌不过岁月蹉跎,空留招式于心中,再无使得出招式的人和剑。
世间事物,大抵如此,如果心中有些话需要表达,有些事还在期待,有个人值得去爱,莫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