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成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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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川映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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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场罕见的强台风横扫粤西沿海,裹挟着漫天风雨,一路扑向内陆。雨水在山川间汇集成流,又顺江奔腾而下。绥江的一条支流,流经山城时河道骤然收窄。浑浊的河水咆哮着,失去了宣泄的去处,化作汹涌的洪水,漫过堤岸,无情地淹向县城、镇村。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雨水如瓢泼般倾倒。一辆公交车停在半路,前方的低洼处已成泽国,车轮再也无法向前。司机无奈,只得调转车头,将乘客一一送回。车在一个泥泞的村道路口停下,两条同样泥泞的土路,分别通往东村和西村。

两个提着大包行李的年轻人下了车,一男一女。他们本是这天要去县里高中报到的新生,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阻断了行程,只能回家。男孩是东村的陈川,女孩是西村的阮红霞。他们在同一个初中读了三年书,彼此认得,却几乎从未说过话。两个村子之间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沉甸甸的隔阂,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中间。下了车,陈川扛起行李,撑开伞,头也不回地往自家村子的方向走去。阮红霞却立在原地,雨水猛烈地抽打着她的伞面,伞骨歪斜,雨水濡湿了她的肩头。

“你咋还不回?”一个声音穿透雨幕。阮红霞惊愕地抬头,只见陈川撑着伞又折返回来,雨水顺着他年轻的脸庞滑落。

“你不是走了么?咋又回来了?”阮红霞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清冷。

“走出一截,回头看你还在雨里站着,不放心。这雨没个停的意思,这路眼瞅着也要淹了。”陈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已经淹了。”阮红霞抬手,指向通往西村的那条土路。

陈川顺着望去,白茫茫的雨雾中,那条路果然已被浑浊的洪水吞没了一大截,路旁树的树干在水里若隐若现,水深怕是不止一米了。他抬头看看铅灰色的、仿佛要压下来的天,又看看身旁湿透的女孩,只犹豫了一瞬:“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你先跟我回我家避避吧。”

阮红霞听了,没应声,眉头却蹙紧了,脚步也没动。

陈川看出了她的顾虑,立刻说:“你放心,我不跟家里人说你是西村的。就说你是同路的同学,路淹了回不去,在我家避避雨。”

阮红霞紧锁的眉头这才稍稍松开,轻轻点了点头:“好。”她提起沉重的行李,跟在了陈川身后。

雨势更大了,两个年轻的身影在茫茫雨雾中跋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古道上。

陈川把阮红霞带回了家。他对家里人只说,这是同车去上高中的同学,叫阿霞,回村的路被洪水断了,来家里避避雨。

陈川的母亲是个淳朴的农家妇女,见儿子的同学来避雨,连忙热情招呼。她翻出几件干净衣裳——那是陈川姐姐的旧衣,递给阮红霞:“姑娘,快换上,湿衣裳裹着要受凉的。衣服是旧的,可都浆洗得干净,别嫌弃。”

红霞道了谢,到里屋换好衣服出来,浑浊的洪水已经涌到门口,正顺着门槛往屋里灌。门外已是一片汪洋,水位还在肉眼可见地往上涨。

两人赶紧把地上的家什往高处搬,桌子、椅子,能挪的都挪上去。水还在涨,天渐渐黑透了,电也停了。一楼的灶台进了水,没法生火做饭。陈川妈点起煤油灯,三人围坐在桌旁,就着微弱的灯火,吃着陈川妈原本给儿子路上准备的干粮——几个硬邦邦的米饼。

“头一回见这么大的水哩。”陈川嚼着饼,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水……不会一直涨吧?把屋子都淹了可咋办?”阮红霞幽幽地问,灯影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

“可不敢说这话,”陈川心里也紧了一下,“我还没迈进高中的门槛哩,可不想叫水卷走。”

“我……还没跟我爸说,是东村的同学帮了我呢。”阮红霞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这时,陈川妈在里屋招呼:“娃们,吃点热乎的。亏得柴火搬上来了,我在阁楼搭了个小灶,熬了点粥,垫垫肚子。”

两人挪到阁楼,就着昏暗的油灯,一人捧了一碗热腾腾的杂粮粥。窗外,风雨交加,洪水拍打着墙面,发出沉闷的轰响。整个村庄仿佛成了黑暗汪洋中的孤岛,点点昏黄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小小的屋子里,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就着粥,竟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常,仿佛外面的滔天洪水与己无关。生活有时就是这样,猝不及防的风雨会淹没一切,但只要身边还有一盏灯,一口热饭,一点人间的暖意,那希望就还在,日子就能过下去。

吃了粥,陈川妈年纪大,熬不住,嘱咐两个孩子留心水势,便先歇下了。陈川和红霞则坐到窗边,守着油灯,看着窗外。洪水还在上涨,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到了后半夜一两点,水势基本稳住了。两个年轻人没了睡意,开始低声聊起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

“上了高中,我想多看点书,长长见识。”陈川望着窗外的黑暗说。

“听说高中课业紧得很,哪有功夫看闲书哩?”红霞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陈川侧过头,看着她的笑容。在同一个教室坐了三年,他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模样,更从未见过她这样笑。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的侧脸,那笑容竟让他一时忘了言语。

“我脸上……有啥东西?”红霞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头。

陈川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也笑了笑:“没……我是琢磨着,再忙总能挤出点时间。挤挤总会有的。”话出口,自己都觉得有点底气不足。

“那……你要想到了好法子,也告诉我一声。”红霞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听说县里的图书馆可大了,书多得看也看不完,真想去瞧瞧哩。”

“好啊!”陈川立刻应道,“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了她带着憧憬的脸上。

窗外的雨声渐渐稀疏,屋檐水滴落在水面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嘀嗒”声。

“说起来……这还是咱俩头一回说这么多话哩。”陈川把油灯挪到窗台边,微弱的火苗映着窗外黑沉沉的水面,泛起细碎的光。他想起小学到初中的九年时光,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不是不想……是……”红霞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也知道两个村的事。我要是在学校跟你搭句话,回村怕是要挨说的。”

“都是些老黄历了!”陈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的不平,“等上了高中,在县城里,就不怕了。我……想跟你做朋友,真正的朋友。”

“好呀!”红霞的脸上又漾开那温暖的笑容,像黑夜里的烛光,“那咱俩就是东村和西村头一对朋友了!”

两个从小生活在彼此视线里却形同陌路的年轻人,在这个被洪水围困的雨夜,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向对方伸出了友谊的手。那横亘在村庄之间、由过往恩怨堆砌而成的高墙,在岁月的风霜里早已布满裂痕。而这一夜的风雨洪流,似乎正冲刷着那最顽固的根基。

“你看!水在退了!”陈川突然指着窗棂下靠近水面的墙壁,兴奋地压低声音。他把油灯凑近,昏黄的光线下,原本浸在水里的土墙上,清晰地显露出一条被水浸泡后颜色变深的泥印子,并且这条泥印子在缓慢地向上移动——水位在下降。

“雨也小了!”红霞抬头,透过窗棂缝隙,看到墨黑的天空里,已许久不见闪电。

两个年轻人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墙上那道越来越宽的湿痕,脸上交织着紧张与激动。两张专注的脸庞几乎同时转向对方,目光相接的刹那,一种奇妙的默契油然而生,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这一夜的风雨同舟,早已悄然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信任的种子,已经在这洪水的浸泡中,悄然发了芽。

洪水退去的速度越来越快。

“天快亮了,”陈川望着窗外水面反射的、越来越淡的油灯光晕,轻声说,“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你家里人怕是要急坏了。”

“还没来电呢,想先给家里报个平安……”红霞看着窗外渐渐显露的狼藉景象,“等水退干净了,我帮你家把淤泥清干净再走。”

“你家也得收拾啊!我家这点活,我和我妈能行。天一亮你就赶紧回吧。”陈川转过头劝道。

“就当是……谢谢你收留我。”红霞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直视着陈川,语气认真,“要不是你,我困在路口,真不知会怎样。谢谢你,陈川。”

陈川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咳,这有啥谢的,赶巧碰上了嘛。”

“那就说定了,”红霞脸上又绽开暖暖的笑容,“天亮了,你先陪我去小卖部打电话,然后一起收拾。”

当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浑浊的泥水终于彻底退出了屋子,留下满地厚厚的、黏腻的淤泥。沉寂了一夜的村庄开始苏醒,各家各户都响起了清扫的声音。电,依然没来。

“水是退了,可没电还是打不成电话。”陈川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要不……你还是先回吧?家里人肯定等急了。”

“先把你家收拾利索。”红霞语气坚定,站起身,“来,咱们动手。”说着就要去拿扫帚。

“小心!地上滑得很!”陈川急忙提醒。

两人找来扫帚和脸盆。陈川妈也起来了。陈川屋外积水的洼处舀水,一盆盆泼向屋内的淤泥。红霞和陈川妈就用扫帚奋力将泥浆和水扫向门外。三个人干得热火朝天。这劳动中,有共度患难后的温情,更有灾后重建家园的韧劲儿。尤其对陈川和阮红霞而言,意义更不寻常。他们用年轻的心和质朴的善意,在那堵隔绝两村的高墙上,凿开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清理得差不多时,村长来了。他简单询问了家里的损失。陈川妈忙说多亏水来时东西都搬上了高处,没啥大损失,家里也清扫得差不多了。村长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目光扫到了屋里的红霞。

他脚步一顿,看向陈川妈:“这女子是……?”

陈川妈回头看了一眼红霞,笑着对村长说:“是川娃子的高中同学。昨儿个不是开学么?半路让水给截回来了,这同学回她们村的路也淹了,川娃子就带家里来避避雨。”

村长的脸色沉了下来,锐利的目光盯了红霞一眼,语气生硬地说:“水退了就赶紧回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红霞那句刚出口的“是……”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她转向陈川:“那我……先回去了。”

陈川妈走进来:“阿霞姑娘,是该回了。这没电,电话也打不成,家里肯定急。”

红霞礼貌地婉拒了留下吃饭的邀请:“谢谢姨,不吃了。我得赶紧回去。”她理解母亲的心焦。

陈川妈对陈川说:“川娃子,送送阿霞姑娘。”

“嗯!”陈川应着,提起红霞的行李,“我送你。”

两人走出院门。陈川只把阮红霞送到了村口那条分隔东西村的上溪边。溪水依旧浑浊湍急。红霞也没邀请陈川过溪,接过行李,低低说了声“再见”,便转身,踩着溪边湿滑的石头,小心地涉水向对岸的西村走去。

上溪,一条自北向南流淌的河流,滋养着两岸的土地,是沿岸大小村庄赖以生存的母亲河。东村陈姓居多,西村则多姓阮,两村隔溪相望。这条母亲河,却也成了世代隔阂的源头。每逢大旱之年,溪水锐减,为了争夺灌溉水源,两村常常发生争执。长年累月,积怨渐深。虽一溪之隔,却互不往来,溪上也无桥相通。传说祖上曾因争水发生过激烈冲突。自那以后,两村便立下规矩:后世子孙不得交往,更严禁通婚。这规矩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两岸。

几十年来,大规模的冲突少了,但那沉甸甸的祖训和弥漫在村民间的隔阂并未消散。两村同属一个大队,共用一所小学。村里虽不能公然鼓励孩子斗殴,却反复告诫:决不可与对岸村的孩子有任何接触!孩子们从小耳濡目染,那道无形的墙,早已深深砌进了他们的心里。

因此,陈川和阮红霞,从开蒙识字到初中毕业,同窗近十年,却如同生活在两个世界。若非这场滔天洪水,他们的人生轨迹,或许永远不会有交集。

送走阮红霞的第二天,陈川收拾好行李,再次踏上前往县城高中的路。远远就看见阮红霞站在昨日那个路口。公交车来了,停靠,又开走,她依旧站着。

待陈川走近,问道:“刚才车来了,咋不上去?”

阮红霞低着头,手指用力地绞着行李的背带:“刚才……远远瞅见你了,就……等等你。”说完,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陈川把行李放在脚边:“谢谢啊。”这时,东村的村长骑着辆半旧的自行车,吱吱呀呀地从村道拐上了大路,正好经过路口。两人几乎是同时,下意识地向旁边各自退开一步,拉开了距离。陈川赶紧扬声打招呼:“村长!”

村长捏住车闸停下:“川娃子,今儿去报到?”

“嗯,村长,今儿去学校。”陈川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

村长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几步外的阮红霞,又转回陈川脸上,语气严肃:“到了学校,好好念书!别忘了你是咱村考出去的娃,全村都盼着你有出息!要争气,别跟……不相干的人搅和,耽误了前程!”他刻意加重了“不相干”几个字。

“村长放心,我记着村里的话哩。”陈川依旧笑着,又不动声色地往远离阮红霞的方向挪了半步。

村长这才嗯了一声,蹬上自行车走了。等那身影消失,陈川才转向阮红霞,带着歉意:“刚才……是应付村长的,你别往心里去。”

阮红霞抬起头,脸上没有委屈,反而露出一丝理解的微笑:“没事。这些年,不都这样过来的么。我懂。”

“那……咱还是朋友?”陈川看着她清澈的眼睛。

“嗯,”阮红霞用力地点点头,笑容在清晨微亮的天光下绽开,“咱还是朋友。”

两人站在路口,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下一趟开往县城的公交车,卷着尘土,缓缓驶来。

高中的日子在书页翻动中铺展开来。陈川和阮红霞分在了不同的班级。远离了村庄的视线,在这小小的县城高中,他们很自然地成了要好的朋友。

每个周末,陈川都会早早来到学校正门约定的陶然亭,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红霞来了,两人便并肩走向县图书馆。那里,仿佛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窗户。他们为书中的悲欢离合深深吸引。两个年轻人都有着写作的爱好。陈川写了新的故事,总是第一时间拿给红霞看。红霞心思细腻,文笔优美,常常逐字逐句地帮他推敲润色。陈川数学好,红霞遇到难题,他便耐心细致地讲解。

又是一个周末,陈川在陶然亭的石凳上等着。红霞来了,裹着件厚棉袄。

“昨儿个我新写了个故事,一会儿到图书馆你给瞧瞧。”陈川递过去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行是行,”红霞接过本子,“可眼看期末了,你得紧着复习哩。故事啥时候不能写?等放了寒假吧。”说着,她朝校门口走去。

“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陈川快步跟上,“不写出来,心里憋得慌。”

“就你写的这些……”红霞抿嘴笑了,压低了声音,“要是让老师看见,怕是要说你不务正业哩!”

“我又不往考卷上写!”陈川佯装生气。

图书馆里,刚找到座位,陈川就迫不及待地看着红霞翻开他的本子。红霞读得很认真,时而点头,时而凝眉。陈川特别喜欢看她专注阅读自己作品的样子。高中以来,红霞是他唯一的读者,既是益友,也是良师。

“这里,”红霞用笔尖点着稿纸,“湖边,两个人心里都藏着话呢。你用了好些华丽的词儿写波光柳影,其实可以更简洁些。”她轻声说着,“柳树不用细描,一笔带过就好——‘湖边成排的柳树,枝条在风里纠缠,像他们心里那些理不清、说不透的心思。湖面起了微澜,一圈圈荡开,也悄悄漾进了他们心坎儿里。’从这往后,多写写他们心里的变化。”

“哎呀!”陈川一拍脑门,“我就总觉得这段啰嗦,不得劲儿!霞老师一点拨,茅塞顿开!”上了高中,陈川就常戏称红霞为“霞老师”。

“还有这儿,车站离别,”红霞指着稿纸末端,“写得太简单了,情绪没出来。得多加点环境和人物的描写,烘托那离别的愁绪。可以写‘天阴得沉,怕是要落雨了。他木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落落的,像那片没着没落的云。北风从山坳里刮过来,带着刺骨的凉气,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是身上冷,还是心里疼?她也分不清。她走了,迎着风来的方向。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却再也寻不见往日的暖意,只剩这冷风,刀子似的割着人。’这样写,或许更能让人感到那份不舍和无奈。”红霞说着说着,眼圈竟微微泛红了,“为啥……不给他们个好结局呢?离别太苦了。”

陈川见她眼眶湿润,顿时慌了神:“哎,别,别难过呀!这就是个故事……悲剧不是更能打动人嘛!要不……我改改?让他们在一块儿?”

红霞吸了吸鼻子,抹了下眼角,反而笑了:“算了。真在一块了,这故事怕就没味道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川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陈川,你说……我们以后也会分开吗?到那时……你会难过吗?”

“傻话!”陈川心头一紧,脸上却绽开笑容,仰头故作轻松地说,“咱俩哪能分开?我还要一直写故事呢,你是我唯一的读者,走了谁看?我发誓,永远不让你伤心!”

在县城高中,陈川和阮红霞是公认的好朋友。然而,每次放假回家,当车子驶近那个熟悉的路口,陈川总会提前站起身,走到离红霞远远的车厢另一头。下了车,更是沉默地各走各路。

然而,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还是像野草一样在村里悄悄蔓延开了。源头,或许就是那场洪水过后,村长在陈川家撞见红霞的那一刻。村里开始议论纷纷。这些闲话对大部分时间在学校的陈川影响不大,却让陈川妈承受了不小的压力。陈川每次看到村里那些婆姨婶子围着母亲窃窃私语,母亲脸上强装的笑容,心里就涌起一阵无地自容的愧疚。

等旁人散了,陈川走到母亲跟前,声音低沉:“妈,对不住……那天雨太大了,她一个人困在路上,洪水来了太危险……”

陈川妈停下手中的活计,慈爱地看着儿子,语气平和:“傻娃,别往心里去。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咱们做人,自己心里有杆秤,问心无愧就好。”

母亲的宽厚和理解,像一股暖流涌进陈川心里。

可村里几位长者,还是专门找陈川“了解情况”。为了平息风波,也为了母亲在村里的处境,陈川不得不违心地说:“那天雨太大,路上遇见个回不了家的新同学,情况紧急,就带家去了。哪晓得她是西村的!知道了之后,我立马就跟她划清界限了,在学校也绝无来往!”这番“表态”之后,明面上的议论少了些。陈川只能充耳不闻。他对那陈腐的规矩,内心是抗拒的,但他深知,几百年沉淀下来的隔阂和村民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撼动。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土地,是他的根。

然而,他绝不愿真正与阮红霞断绝往来。回到县城,远离了村里的眼睛,他们依然在每个周末相约图书馆。他们已是彼此最信任的朋友,是唯一能真正理解对方内心世界的人。这份默契和陪伴,早已成为他们青春岁月里不可或缺的光亮。

那场洪水过后的第二个年头,老天爷像是换了副面孔,吝啬得不肯洒下半点甘霖。一场罕见的大旱,席卷了这片土地。上溪的水量锐减,露出了大片干涸龟裂的河床。两岸的庄稼地,像被抽干了血,蔫头耷脑,减产甚至绝收已成定局。农人望着焦渴的土地,眼里是深深的绝望。水,成了比金子还金贵的东西。为了争夺那有限的水源,上溪两岸的村庄,矛盾像干柴遇到了火星,一点就着。田埂边、水渠旁,常常可见为了一瓢水而争执的村民。有时冲突升级,演变成两村青壮年的集体对峙。

暑假来临,正是农忙抢收抢种的时节,陈川即将升入高三。母亲本想让他留在学校专心备考,陈川却执意要回家帮忙。除了惦记家里的农活,更深的缘由,是红霞回家了。

水源的争夺,让东西村这对邻居的关系更加紧绷。陈川却从未参与过村里的“护水”。他内心深处对此充满厌恶,更害怕在那混乱的场合遇见阮红霞。干旱同样让陈川家的田地近乎绝收。他每天下地,收割回的却多是枯瘦的秸秆。好在家里的光景还不算最糟。陈川父亲这些年一直在城里做工,虽然收入微薄,但省吃俭用,勉强供得起陈川的学费。学费有着落,但口粮却成了大问题。村里比陈家困难的人家更多。那些全靠地里刨食的家庭,面对这场大旱,简直是灭顶之灾。于是,这些最困难的人家,成了水源争夺中最积极的一群。

这场大旱,不分东西,煎熬着两岸。上溪两岸,日夜都有人值守,紧张的气氛弥漫。

陈川厌恶这种原始的争斗。他不参与“护水”,本就招致了一些村民的不满。背后的闲言碎语传进了耳朵:有人说他考上高中,读了点书就忘了本;更有人将他与红霞的“旧事”联系起来。按照村里的规矩,年满的男丁都要轮流去上溪值守。陈川纵然有万般不愿,迫于村里的压力,轮到他时,也只能拿起一把农具,心情沉重地走向上溪岸边。

上溪本就不宽。此刻,两岸都搭起了简易的窝棚。陈川这边一共五人:他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后生;两个年长些的汉子;领头的叫阿龙,约莫三十出头,生得虎背熊腰,是村里有名的力气大、热心肠的人,谁家有事随叫随到。这次农忙争水,阿龙破天荒地在家待了两个月没出门,专门帮着村里“护水”。有他在,村民们心里踏实不少。此刻能和阿龙分在一组,陈川心里多少有点庆幸。阿龙手里握着一根粗实的木棍。

从清晨到晌午,两岸虽然偶有几句叫骂,倒也无事。日头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天气实在太热,两边的人都缩回了窝棚。

日头渐渐西斜,热度稍减。两岸的人又钻了出来,隔着小得可怜的溪流互相呛了几句。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换班的人快来了,陈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西边的天空被夕阳染得通红。对岸来了几个人,看样子是换班的。陈川也盼着早点交班回家。

对岸新来的领队是个中年汉子,他走到自家引水口看了看,又回头望了望身后大片干涸龟裂、奄奄一息的田地,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忽然抄起一把铁锹,动手把西村这边的引水口挖宽了一些。这个动作,立刻像火星溅进了油锅,引爆了东村这边的怒火。

阿龙低吼一声,将那根粗实的木棍猛地往干硬的河床上一顿,震起一片尘土。他的声音带着怒意:“干啥?想找事?”

对岸的汉子也梗着脖子:“刚我们这边水小得多!挖宽点才公平!”

阿龙眼睛死死盯住对方,猛地将木棍举起,指向对岸:“我看你是找打!问问老子手里的棍子答不答应!”他身后的两个汉子也立刻上前一步。陈川和另一个后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农具。

对岸也瞬间炸了锅,刚换完班,他们人数占优,足有十来个,纷纷抄起家伙。

“陈川!回村喊人!其他人,跟我上!”阿龙一声暴喝,竟一步踏进浑浊浅薄的溪流泥浆里,挥舞着木棍就朝对岸冲去!对岸的人也怒吼着迎了上来!陈川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回村喊人”四个字,转身就朝着村里没命地狂奔!

他跑得肺都要炸了,狼狈不堪地冲进村口,扯开嗓子嘶声大喊:“打起来啦!上溪打起来啦!快来人啊——!”

这喊声像惊雷一样在村里炸开!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能动的,抄起锄头、铁锹、扁担就往上溪方向涌!陈川挨家挨户拍门喊了一遍,也抓起一根木棍,跟着人流往上溪跑。

等他气喘吁吁跑到上溪岸边,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两岸黑压压围满了人。原本浑浊的上溪浅滩,泥浆翻腾,一片混乱。两边都有人受伤,痛苦地呻吟着。溪流中央的泥泞里,只有阿龙一个人还站着。他右手紧握着那根沾满泥污的木棍,身上沾满了泥浆,脸上也泥血混杂,一道伤口正顺着手臂往下淌血。他喘着粗气,木棍遥指着对岸的人群,声音嘶哑地咆哮:“还有谁?!不怕挨揍的,再来啊——!”

对岸一片怒骂,却无人敢再上前。陈川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沉重的压抑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阿龙用木棍逼退对岸,一边在泥浆里艰难走动,一边用脚奋力将西村那边的引水口用泥浆堵上,只留下细细一线。大部分浑浊的溪水被强行引向了东村这边。他依旧横棍而立,对岸的咒骂声更响了,却依旧没人敢下来。

做完这一切,阿龙拖着沉重的步伐,开始往东村这边挪动。每一步踏在泥浆里,都溅起泥点。他眼中的凶光未退,却似乎带上了一丝茫然和疲惫。东村这边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个为了保护村子水源豁出力气的人。陈川心里五味杂陈。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惨烈的冲突将以东村的“胜利”告终时,对岸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一个身影分开众人,踉跄着冲了下来!

是阮红霞!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割草的镰刀,这武器和她单薄的身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陈川一眼就认出了她,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怎么会在这里?!

红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粘稠冰冷的泥浆里,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悲痛而剧烈颤抖,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地划破空气:“是谁?!是谁伤了我爹?!”

阿龙听到喊声,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红霞。

陈川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失声大喊:“红霞!别过去!快跑——!”声音因恐惧和绝望而撕裂变形。

红霞仿佛没听见,只是死死盯着阿龙,一步步艰难地向前挪动,泥浆没过她的小腿。

阿龙喉咙里发出低吼,提着木棍,也一步一步朝红霞迎了上去!

“血债……血偿!”红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混着泥水滑落。

“呵……”阿龙咧开嘴,笑容狰狞,“老子倒要看看……你拿啥偿!”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陈川在岸边急得快要疯了,嘶声力竭地哭喊:“红霞!跑啊!求你了!跑——!”那绝望的呼喊,成了这血色黄昏里唯一的悲鸣。

红霞举起了镰刀!阿龙也扬起了沉重的木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两岸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闷响!

不是棍棒相撞,而是阿龙手中的木棍,脱手砸进了泥浆里!

阿龙魁梧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茫然和不解。他的左肩胛骨下方,赫然插着一把陈川带来的柴刀!刀柄还在微微颤动!鲜血正从伤口处汩汩涌出!

阿龙的眼睛瞪得溜圆,似乎想看清身后是谁,但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涣散。他只听到身后传来粗重急促、带着剧烈颤抖的喘息声。

陈川浑身像筛糠一样抖着,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他手里空空如也,那把柴刀,在他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时候,用尽了全身力气,脱手飞了出去!

“跑——!!!”陈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泥潭中呆住的红霞嘶吼!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有人在身后追打,他感到背上、胳膊上传来剧痛。他顾不上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带红霞离开!离开这个地狱!

他拖着红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浆里跋涉,红霞的哭喊声在耳边忽远忽近。他的力气在飞速流逝,视线开始模糊。不知走了多远,身后的喊杀声似乎小了,他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世界瞬间安静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飘远。朦胧中,似乎听到红霞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温柔又凄厉,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陈川在医院醒来,身体尚未痊愈,便被带上了法庭。庭审后,他因在冲突中致人重伤,被判处九年有期徒刑。

陈川是后来通过母亲探监时的讲述,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那天他晕倒后,警察及时赶到,朝天示警控制了局面,带走了几个领头闹事的人,几天后大部分人被放回,最终判刑的只有陈川和阿龙——阿龙被判了十五年。后来听说,阮红霞的父亲命是保住了,但一只手落下了残疾,干不了重活。

三年过去,东西村为争水源,依旧偶有摩擦,但再没发生过那样大规模的冲突。也是在那一年,阮红霞考上了大学。整整一年,每个月的探监日,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县城监狱,然而陈川一次也没见她。

时光荏苒,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世界日新月异。然而,对陈川而言,他的世界只有监狱那四壁高墙,以及母亲风雨无阻的探望。父亲觉得愧对乡亲,除了年节回来看看儿子,很少再回县城,更没踏进东村一步。他在外打工,骨子里还是那个眷恋土地的农民,如今却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他心疼儿子,也感到抬不起头。陈川的母亲为了能每月探监,九年如一日守在村里。她在东村的日子并不好过,村里人有意无意地疏远她,言谈间总带着对陈川的失望和指责。陈川成了村里人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父亲和姐姐们常劝母亲离开,去外地生活,但她执意留下。儿子是她最大的牵挂,她要等到陈川出来,一起离开这个伤心地。

阮红霞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在县一中当了老师。这正是她和陈川当年读书的地方。校园变化很大,他们曾上课的教学楼已拆掉重建,唯有校门口附近的陶然亭还在,亭角飞檐,默默承载着旧时光。每次走过,她恍惚觉得有人在亭中等她,走近了,却只见几张青春洋溢的陌生面孔。她常去图书馆,坐在他们曾并肩读书的位置,翻看那些旧书。有些书,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读懂。九年里,每个探监日,她依然坚持去看陈川,却总被拒绝。常常遇到陈川母亲,阮红霞便急切地打听他的近况。起初,陈母总是叹气劝她:“红霞,别来了。你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陈川也不会见你。”她不愿儿子再和东西村的恩怨扯上关系。日子久了,看着阮红霞眼底的执着和期盼,陈母的心也软了,渐渐会告诉她些陈川的情况,有时还收下她带来的东西,悄悄递进去。

九年光阴,在铁窗的阴影里缓缓流过。陈川终于等到了出狱的日子。那天,阳光格外刺眼,天空蓝得晃眼,这是他九年来未曾见过的明亮。走出监狱大门,父母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看着父母佝偻的身影和刻满风霜的脸,陈川的泪水再也止不住。这些年,他亏欠他们太多了!三人紧紧相拥,无声的泪水冲刷着积压多年的委屈和辛酸。

按老辈的习俗,父母在地上点了一小堆干草,让陈川跨过去,又用竹叶沾了清水,在他身上轻轻掸拂,寓意祛除晦气。做完这些,一家人才踏上归途。父亲和陈川都是九年后重回东村。村里人的目光复杂,有冷漠,有疏远,也有低声的议论。但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已不重要了。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回东村,他们只想尽快收拾好,永远离开这片浸满苦涩记忆的土地。

父母的行李不多,他们对这里已无留恋,只想带着团聚的儿子远走他乡。然而陈川却迟迟不愿动身。一连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房间里,望着窗外。

回到东村的第五天傍晚,陈川坐在窗前看日落。漫天的晚霞瑰丽无比,将半边天空染得通红。每次看到这样的霞光,他总会想起阮红霞。如果说过去隔着现实的距离,心还能遥遥相望,那么现在,他感觉自己真的永远走出了她的世界。她就像天边那灿烂的云霞,美丽,却遥不可及。陈川痴痴地望着那片红霞,脸上带着一丝恍惚的微笑,泪水却悄然滑落。

这时,身后传来开门声。陈川擦去眼泪,没有回头,对着窗外的晚霞轻声说:“妈,晚饭这么早?红霞还没散尽,我不饿,你们先吃吧,我想再看看。”

“娶我吧。”一个熟悉得令他心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川瞬间僵住,仿佛空气都凝固了。这声音,曾是他梦寐以求的温暖。他猛地回头,那张无数次萦绕在梦中的脸庞,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阮红霞站在昏黄的光影里,眼中泪光点点。陈川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你怎么来了?”

阮红霞带着浓重的哭腔,向前一步:“娶我吧,陈川!”她直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娶我!”

一股巨大的冲动几乎要将陈川淹没,他想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但理智的堤坝瞬间筑起,他强压下翻涌的心潮,猛地转回头面向窗外,声音刻意冷硬:“你走!你不该来这儿。”

阮红霞走到他面前,泪水汹涌:“难道我们经受的还不够吗?难道九年还不足以证明我的心?陈川,我等了你九年!九年里,我上课、吃饭、走路,醒着梦里都是你!你知道吗?”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

夕阳完全沉入西山,天空只剩一片燃烧的暗红。阮红霞因哭泣而颤抖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模糊而脆弱,与天边的霞光融在一起,让陈川的心痛得揪紧。他的眼泪也决堤而出,声音哽咽:“我何尝不是?在那四面墙里,唯一支撑我的,就是想着你……想着关于你的一切……”他终于再也无法克制,一把将阮红霞紧紧拥入怀中。

天光微亮,陈川在阮红霞耳边,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嫁给我吧。”

阮红霞在他怀里用力点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好。我早就认定了你。”

陈川更紧地抱住她:“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阮红霞抬起头,眼中充满渴望却又带着现实的沉重:“陈川,我做梦都想跟你走。可是……我爸的手……他现在只剩一只手能干活了,我……我不能走太远。”泪水再次滑落。

陈川抬手,用粗糙的指腹为她擦去眼泪,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宽慰的笑:“那就不走远。我们留在县城。只要跟你在一起,旁人的眼光算得了什么?我早就不在乎了。”

阮红霞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却带着释然:“谢谢你,陈川。”

当天,陈川就对父母表明了要娶阮红霞的决心。父母看着儿子眼中久违的光彩,深知这两个年轻人历经磨难的感情已无法割裂。他们将陈川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娃儿,你们的心意,爹妈都看在眼里。什么老规矩,我们也不在乎了。只是……你现在这境况,红霞又是个有工作的老师……我们只怕……只怕你给不了她好日子,到头来苦了你也苦了她。”话虽含蓄,担忧却明白——门第和现实的差距。

陈川看着父母忧虑的脸,语气坚定:“爹,妈,不能在一起,才是我们最大的苦。在一起了,就算日子紧巴,心也是暖的,总还有奔头。”

父母见他心意已决,叹息一声,终究还是送上了祝福。

此后,阮红霞一到周末,家都没回就直奔陈川家。她自然而然地融入这个家,帮陈母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时光仿佛倒流回十二年前那场洪水,正是那场灾难,让两个少年少女的命运有了交集。如今相似的场景重现,阮红霞心中充满了踏实感。

陈川要娶阮红霞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上溪,在两岸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年轻一辈私下里却暗暗佩服他们的勇气。老一辈则反应激烈,怒斥两人“坏了老规矩”。两边村子的长者轮番上门做工作。陈川一家早已对村里心灰意冷,任凭村长说破嘴皮也不为所动。见陈家说不通,老人们便指使人在村口拦阮红霞,不让她进村。阮红霞到了村口就给陈川打电话。陈川大步流星地赶来,阮红霞挽住他的胳膊,两人并肩走在村道上。那些奉命阻拦的年轻人面面相觑,终究没人敢上前。

老人们见拦不住,就把一腔怒火撒向对岸的西村,隔着上溪指责西村不守规矩。

西村这边,阮红霞的父亲原是村中有威望的人,九年前为村里利益伤了手,更受敬重。加上女儿成了县一中的老师,他脸上一直有光。万没想到女儿竟铁了心要嫁给一个坐了九年牢的东村人!这让他又气又急。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也多了起来。这让一贯要强的他颜面扫地,越想越气,竟纠集了一批村里的青壮年,气势汹汹地来到上溪边,隔水向东村要人。

谁能想到,九年之后,上溪两岸再次站满了手持农具的村民。场面与当年惊人地相似。两边都动员了全村的力量,隔着溪水互相叫骂指责,声浪震天。愤怒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东村的新任村长首先高声斥责:“你们西村还要不要脸面?自家闺女没人管了,硬往我们这儿塞!”

这话立刻激怒了西村的人:“胡说!明明是你们那个刚放出来的祸害拐骗我们闺女!快把人交出来!”

“祸害”二字像火星溅入油锅,东村人群情激愤。“跟他们拼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东村的青壮年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农具,扑通扑通跳进及腰深的溪水里,奋力向对岸趟去。

西村的人见状,也怒吼着跳下溪水,迎头冲上。

两岸的妇孺老人则高声呐喊助威。溪水中,两股人流猛烈地撞击在一起,瞬间水花四溅,怒骂声、击打声、痛呼声混杂一片,场面混乱不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川和阮红霞赶到了溪边。眼前这似曾相识、一触即发的混乱景象,让他们心惊肉跳!历史仿佛要重演!陈川眼尖,看到岸边有面用于召集村民的大铜锣。他猛地冲过去,一把夺过旁边老者手里的锣槌,铆足全身力气,朝着铜锣的中心狠狠砸去!

“咣——!!!”

一声震耳欲聋、穿云裂石般的巨响猛然炸开!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如同惊雷般瞬间劈开了混乱的喧嚣!

“咣——!!!咣——!!!”

陈川不顾一切,又连续奋力猛敲了两下!巨大的锣声带着一种原始的、震慑人心的力量,回荡在溪谷两岸。

所有人都被这震天的锣声惊住了!溪水里扭打推搡的人停下了动作,岸上呐喊助威的人也瞬间失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投向锣声传来的方向——陈川高举着锣槌,站在岸边,胸膛剧烈起伏。

陈川迎着上千道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我陈川!今天当着上溪和两村父老的面发誓!我今生今世,绝不娶西村的姑娘!我跟阮红霞,从此一刀两断!生死各不相干!”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说完,他猛地转头,压低声音对身旁早已泪流满面的阮红霞急促地说:“红霞,走!不能再闹下去了!快走!”然后,他再次提高声音,对着众人喊道:“阮红霞这就回西村!从此再不踏进东村半步!”

阮红霞痛苦地望着陈川,眼中交织着绝望、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悲悯和理解。为了阻止眼前这场即将爆发的灾难,她必须离开。她深深地、最后看了陈川一眼,毅然转身,一步一步走入溪水,朝着西岸走去。水流打湿了她的裤脚,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陈川将锣槌指向溪水中僵持的人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都散开!马上!谁再敢动手,别怪我不客气!”这严厉的警告和他刚才敲锣的震慑力,让对峙的人们开始互相拉扯着、搀扶着伤者,缓缓地向各自岸边退去。

陈川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溪水中那个越来越远的、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心底无声的呐喊:“红霞,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护住我们的情分!对不起我不得不推开你!别了,我的爱人……”

阮红霞一步一步走向西岸,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不敢回头,怕自己看到陈川的脸就会崩溃,更怕陈川看到她眼中的泪会动摇决心。她在心底一遍遍默念:“陈川,我爱你!我懂你!就算今生无缘相守,这份情,也会一直在我心里!我爱你!”

阮红霞直到走上西岸,汇入人群离开,也没有再回头。陈川一直站在东岸,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直到天边最后一抹红霞也褪尽了颜色。

那一夜,阮红霞的泪水浸透了枕头。九年的等待,换来的相守竟如此短暂。

那一夜,陈川没有合眼。他找来了一卡车的木料,点着马灯,在上溪边彻夜忙碌。他挥汗如雨,将一根根粗壮的桥桩深深打进河床,将厚实的木板牢牢钉上。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一座崭新的木桥,像一道沉默的脊梁,稳稳地横跨在了上溪之上,连接起东西两岸。

桥建好了。陈川坐在桥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晨雾弥漫在溪面上,带着河水的清冽气息。他望着对岸的村庄轮廓,直到第一缕霞光刺破云层,染红了东方的天空。他掐灭最后一支烟,起身,和早已收拾好简单行装的父母一起,踏着晨光离开了东村。此后再无音讯。

阮红霞回到了她的讲台。她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那些年轻的学子身上。岁月流逝,她依然独身一人。她的心,早已被一个叫陈川的男人和他的那座木桥填满。

时光的河流冲刷着古老的村庄。随着法律的普及、年轻人的外出、视野的开阔,东西村之间那延续了几代人的坚冰,终于在新时代的暖阳下渐渐消融。双方摒弃前嫌,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和解仪式,正式宣告两村和平共处,互通婚嫁。陈川当年建的那座木桥,成了连接两岸最重要的纽带。每逢两村有喜事联姻,新人们必定要携手从这座桥上走过,接受两岸乡亲的祝福。后来木桥年久失修塌了,两村共同出资,在原址上建起了一座坚固的钢筋水泥桥。为了纪念那段由血泪与和解交织而成的岁月,也为了铭记那个在黑暗中点燃微光的青年,新桥被命名为“连理桥”。

两村通婚后,看着一对对新人幸福地走过连理桥,人们总会想起当年被世俗和冲突生生拆散的陈川和阮红霞。大家自发地多方打听陈川的下落,希望能找到他,弥补当年的遗憾。然而,陈川一家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又是九年过去了。又是一个夏天。阮红霞依然独身。她并非拒绝幸福,只是她心中的爱情,早已定格在了一个叫陈川的人身上。她守着县城,守着讲台,也守着自己心中的那座桥。她相信,如果爱意如同那奔流不息的上溪水,那么终有一天,命运会指引漂泊的人归来。

古老的村庄在上溪水的滋养下,生生不息。那座“连理桥”静默地横卧溪上,见证着岁月的变迁。而一个关于勇气、牺牲、和解与守望的故事,如同溪畔的风,在村头巷尾,在代代人的口耳相传中,低回婉转,历久弥新。晨光熹微中,桥影映入溪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有些分离,是为了更深远的连接;有些遗憾,终将在时光的长河里,沉淀为和解的基石。而那份穿越苦难、不曾熄灭的爱与期盼,如同天边的红霞,永远燃烧在守望者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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