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成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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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绝对负值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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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小石婚讯,是在高中班级群里。一张电子请柬的红,突兀地跳在沉寂已久的灰蓝色对话框里。瞬间,死水微澜。恭喜、打趣、张罗着凑份子、讨论着穿什么衣裳……热闹得有些不真实。我点开链接,目光只在那行“山城·云顶酒店·10月18日”上停留了一瞬,便按灭了屏幕。去,是必然的。十年了,那个藏在少年心底、关于她披上嫁衣模样的模糊想象,像一枚生了锈却依然固执的钉子,总得亲眼看看它最终钉在了何处。

云顶酒店水晶吊灯的光芒过于璀璨,投射在深红色地毯上,有种不真实的华丽。不大的宴会厅塞满了喧嚣与喜庆。我没有走向同学聚集的那几桌,而是在最末排、灯光最暧昧的角落,寻了个空位。一桌陌生人,谈论着股票和育儿经。另一端,熟悉的旧日同窗推杯换盏,笑闹声浪隔着人群传来,无人向这幽暗的角落投来一瞥。等待新人出场的间隙,空气里弥漫着香槟、香水与菜肴混合的甜腻气息。这与我曾无数次构想的、属于小石的婚礼相去甚远——她该是在某个海滨城市的草坪上,阳光、微风、白纱,有乐队低吟浅唱,而不是眼前这霓虹流转、金粉浮华的喧嚣。听说在老家办,是为周全礼数,方便长辈。另一场更“正式”的,会在他们定居的都市补办。也好,至少,她会有她想要的。目光扫过那些堆叠的鲜花和飘摇的气球,胃里一阵莫名的翻搅。

起身离席,穿过鼎沸的人声,走向走廊尽头相对安静的洗手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腾,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坐在隔间里,并非生理上的不适,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淤塞感,仿佛十年的时光都在此刻淤堵在心口,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马桶冲水声轰鸣而过,像一声徒劳的叹息。该冲走了吧?该结束了?可当我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沉得抬不起分毫。自嘲在心底泛起微澜:终究是……不敢直面她成为他人新妇的那一刻么?这些年的刻意疏离,绕了那么远的路,最后竟将自己困在了她婚礼的洗手间里。罢了,就这样坐着吧。等仪式结束,等曲终人散,这副躯壳大概就能找回它该有的力气。小石,这个名字,缠绕了十年,像一道无解的方程式,时间没能给出答案,只让它沉淀得更加晦涩难明。

宴会厅的喧闹似乎达到了顶峰,又渐渐平息,新人该出场了。洗手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不知何处水管细微的滴答声。然而,在这近乎真空的寂静里,另一种声音被放大了——急促、压抑、带着细微颤抖的呼吸声,从隔壁隔间传来。

是谁?在这种时刻,躲在这里,情绪如此失控?我屏息凝神。那呼吸声很近,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焦灼。不,不止呼吸,还有……笔尖快速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急促而凌乱。

“……不对……还是负值……加上‘成家’这个变量,权重应该足够抵消Y了……为什么Y的负向影响还是这么大……”一个低沉的男声自言自语,声音里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但更深处,分明裹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怆。

原来是在演算。我无声地牵了牵嘴角,带着点苦涩。竟能从一道数学题里听出悲伤,大约是我自己心里那潭死水,起了共鸣吧。

“你还好吗?”我终究没忍住,隔着薄薄的隔板,轻声问了一句。猜想隔壁或许是个被家长带来的半大孩子,受不了冗长的仪式,躲进来和难题较劲。

“天天。”一个有些喑哑、带着明显疲惫感的成年男声回应,打破了“孩子”的猜想。“你呢?”

“和你一样,来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婚礼。”我斟酌着字眼,声音放得更轻,在这密闭空间里却异常清晰。

隔壁沉默了几秒,呼吸似乎平缓了些,但那份沉重感并未消散。“重要的人……是啊。一个我喜欢了很久,久到以为能习惯,却终究没能习惯失去的人。”

心底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原来,这满堂的喜气之下,并非只有我一人咀嚼着陈年的苦涩。一种近乎荒谬的“同病相怜”感悄然滋生。

“多久了?”我问,语气放得平和,像对一位久未谋面的旧友。

“八年。”他吐出这个数字,声音里沉淀的重量,仿佛那八年光阴具象成了磐石。

八年。比我少两年。高中?大学?我在记忆的迷宫里快速检索着与小石相关的名字,没有一个叫“天天”的。“九九”——这个名字倒是熟悉,那是小石大学时开始用的笔名,她喜欢写点东西,带着点文艺青年的小矫情。那么这位“天天”,或许是她的读者?笔友?甚至……某个不为我们所知的、她人生另一面的参与者?小石啊,你的人生剧本里,到底有多少个未被标注的角色?

“想说说吗?”话出口,才惊觉这近乎本能的探询。这些年,关于她的零星消息,总是不自觉地收集,像个偏执的情报员。其实,想听的只是关于“她”,而非“他们”。

“嗯。”他应了一声,长长的沉默在隔间里弥漫开来,几乎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像蒙着一层雾气:“认识她……是在高中。高三那年,分到一个班。”他的叙述方式有些特别,带着一种疏离的、第三人称般的视角。

“分班?”我微怔,“我们班高三没分过班。”而且,记忆中确实没有“天天”这个人。

“天天就是天天。”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固执,“九九那时候……还不是九九。”

笔名的解释合理。至于他……或许是我们班某个被时光和距离模糊了轮廓的同学?高三兵荒马乱,埋头书本,除了几个死党,与其他人交集甚少。毕业后各奔东西,许多人连名字都淡忘了。小石的模样,若非照片,单凭记忆,也已有些模糊。一个“天天”,出现在此刻此地,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

“天天……不太合群。”他继续说,声音低沉下去,“家境普通,性格也闷。只有九九……会主动和他说话,问他题,或者只是分享一块饼干。”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不知什么时候起,就……不一样了。像种在角落里的种子,自己发了芽。但他藏得很好,没人知道,包括九九。”

暗恋的滋味,我太懂了。十年前那个午后,排队时她不经意的回眸,那双盛着阳光和好奇的眼睛,便在我心底凿开了一个无法填补的洞。三年同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那些酝酿了无数次的话语,最终都消弭在高考的压力和少年的怯懦里。后来在QQ上那句半真半假的试探,被一笑带过。再后来,在大学那个飘着雪的平安夜,电话那头她带着歉意说“我有男朋友了”时,心口那迟来的钝痛,至今清晰。这些年断断续续听说,当年暗恋过她的,不止我一个。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心事,成了各自青春里隐秘的碑文。

“为什么……不说?”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我终是问道。

“害怕。”他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怕说出口,连站在她身边看她笑的资格都没了。所以……每次冲动涌起,他就开始计算,用他能想到的所有变量,构建一个模型,计算‘告白成功且关系维持’的概率。”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自嘲的笑,“可笑吧?可每一次……结果都是负值。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开口,只会让现状变得更糟,失去更多。”

“感情……不是数学题。”我轻声反驳,觉得这行为既荒诞又透着一丝令人心酸的执着,“沉默的期望值是零。开口,至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我对他的公式毫无兴趣,只想引他多说些关于她的事,“说说你们的事吧。今天之后,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路过的树洞。”

“待会……我先走。”他忽然说,语气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急促,“五分钟……你再出来。”

我瞬间了然。他不想暴露身份,不想在现实里与这段往事有任何牵连。这心思,与我何其相似。“好。”我应下,声音平静,“谢谢你的信任。”

他似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平缓了些,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天天家境一般,有点书呆子气,在原来的班级,总显得格格不入。高三进了那个尖子班,环境好了些,但……孤独感还在。只有九九,像一道光照进来。高三很苦,但体育课上看着她的背影,课间分享她带来的热豆浆,周末……他甚至攒钱买了个二手相机,陪她去拍那些其实拍得并不怎么样的花花草草。那些细碎的时光,是他贫瘠青春里最亮的光。”他的叙述里,带着一种沉湎于回忆的温柔。

小石确实喜欢帮人带早餐,人缘极好。她问过我要不要带,我婉拒了。现在想来,那份被接受的善意,对某些人而言,或许有着远超食物本身的意义。至于拍照……她的技术确实不敢恭维。但这些细节,在此刻听来,却有种别样的真实感。

“他的人生,习惯了选择最优解。唯独高考填志愿那次,他放弃了更好的学校,填了九九要去的那所。这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的任性。”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后悔,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大学四年,他像个沉默的影子,陪着她上课、自习、在陌生的城市里穿街走巷找小吃。他知道她心里有人,一个在遥远南方城市的人。她的喜怒哀乐,都会第一时间分享给那个人。他看得清楚,所以更沉默。”

大学……跟小石同校的男同学?记忆模糊成一片。我倒是记得大学初期的某个清晨,约她晨跑。冬日清晨的湖边,冷冽的空气,洁白的运动服,并肩跑过时沉默的默契,还有她呼出的白气……那是离她最近、又最远的一段时光。直到那个平安夜,电话里传来的宣判。

“你还在听吗?”他的问话将我拉回现实。

“嗯。”我应道。

他顿了顿,声音染上一层更深的疲惫:“大四,九九保研了。他需要尽快工作支撑家里,放弃了深造,考回了老家县城。那个暑假……他第一次去了九九家。认识那么多年,第一次踏足她的世界。她家在县城,他家在乡下,她留他住了两天。晚上……一起玩网游,玩到很晚,就……在她房间的小沙发上凑合了一晚。房间里……有她常用的洗发水和面霜的味道,很淡,但他记得很清楚。”

“你们……”我的呼吸一窒,喉咙有些发紧,“在一个房间过夜?”

“嗯,只是……在沙发上。”他解释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后来再去,她家换了新房子,我也在县城买了房,就再没那样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闷。即便知道那或许只是朋友间的留宿,即便知道小石一向待人真诚毫无芥蒂,但听到这样的细节,关于她的、我不曾参与的片段,心底那早已结痂的旧疤,还是泛起一丝隐痛。那些被岁月冲刷得泛白的画面——教室窗边她低头做题的侧影,走廊灯光下她明快的笑声,木棉树下她曾认真许下的某个愿望——又变得鲜明起来,带着酸涩的温度。

“九九研究生毕业后,很少回县城了。她和那个‘远方的人’,终于在同一座城市扎根,结束了漫长的异地。从高三开始,”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沙哑,“他就在算那道题。不断地调整变量:共同经历的时间(T)、性格契合度(C)、家庭背景(F)、现实可能性(R)……他试图找到一个最优解,一个能让结果变成正值的完美组合。他幻想着当那个‘正值’出现时,就是他鼓起勇气的时刻。可是……无论怎么调整,无论加入多少正向的变量,最终那个巨大的负系数‘Y’,总能将一切努力归零,甚至拖入更深的负值深渊。永远……没有可能。”

长久的沉默在隔间里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那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隔着隔板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小石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走向幸福红毯的这一天,有一个人,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一道冰冷的公式,为他们的过往写下了一个永恒的负值判决。这份沉默的、近乎偏执的情感,比任何喧嚣的告白都更令人心悸。

“何必……执着于一个公式的结果?”我开口,声音有些哑,不知是在劝他,还是在劝慰自己,“告诉她吧。就在今天。在你彻底失去所有可能性之前。让她知道,她的存在,曾如此深刻地照亮过另一个人的生命。也让那个即将拥有她的人知道,他握在手中的,是怎样一份被珍视过、甚至被计算过却依然无法企及的珍宝。让他明白,他需要付出怎样的珍惜,才配得上这份幸运。”这话冲口而出,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激动和悲凉。洗手间里一片死寂,隔壁那急促的书写声也停了。

“这样……”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以为他已经离开,才听到他近乎叹息的声音,“会不会……打扰她?毁了她的好日子?”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我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说完,给她最纯粹的祝福,然后转身。和你的公式,和你的十年,彻底告别。放她走,也……放过你自己。”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也许我们永远学不会真正放手,”我再次开口,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疲惫的通透,“但至少,可以换一种方式去‘爱’——祝福她。真心的祝福。把那道题……扔了吧。给她一句祝福,也给你自己……一个解脱。”

隔板那边再无回应。只听到一声极轻、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呼气声。

“谢谢。”隔壁的门栓发出“咔哒”轻响,脚步声急促而决绝地远去,消失在门外。

我没有等待五分钟。推开门,隔间空荡。一张被揉捏得有些发皱的A4打印纸,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我弯腰拾起。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字母、符号、数字,一道冗长而复杂的公式,像一张绝望织就的网。公式旁边,用蝇头小字标注着变量:

——T (Time):相识相伴时长

——C (Compatibility):性格契合度

——F (Family):家庭背景契合度

——R (Reality):现实可能性(地域、工作等)

——S (Shared Experience):共同经历强度

——H (Habits):生活习惯相似度

——……

——M (Marriage -对方):对方成婚状态(极高负权重)

公式的最后,一个被反复圈出、笔迹几乎戳破纸背的巨大负系数:

——Y (You):自身价值评估(自卑/不配得感)——绝对主导负权重

那个硕大的、孤零零的“Y”,像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句号,终结了所有关于可能性的幻想。

我攥着这张纸,指尖冰凉。推开厚重的洗手间门,重新踏入那片喧嚣的喜乐海洋。司仪高亢的声音正调动着气氛。然后,我看到一个身影,拨开人群,有些踉跄地走向舞台中央,从错愕的司仪手中近乎抢夺地抓过了话筒。

是天天。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他显然已经说了些什么,台下宾客的表情从疑惑转向惊讶,司仪尴尬地想圆场。我站在人群的最后,只清晰地听到他最后几句,声音嘶哑,像绷到极限的弦,带着摧毁一切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悲伤:

“……我想念那些一起刷副本到天亮的夜晚!想念在旧城区巷子里找到一碗地道小面时的惊喜!想念城郊废弃铁轨边荒草疯长的夏天!那些……是我贫瘠生命里最奢侈的光!从前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似乎穿透人群,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九九!就今天!我必须说出来!我喜欢你!喜欢了整整八年!以后……这份喜欢也不会消失!以前不敢说,怕说了,连像影子一样跟着你的资格都没了!现在……”他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种近乎悲鸣的力量,“我把这喜欢……变成一句祝福!真心实意地祝你幸福!在我们一起长大的地方!说出来……真他妈痛快!我走了!走了……就再也不回头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话筒被他重重地撂在台上,发出刺耳的嗡鸣。他转身,几乎是跌撞着冲下舞台,头也不回地扎进人群,像一滴水汇入大海,瞬间消失在那片华服与惊愕交织的迷宫里。

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璀璨,照在深红色的地毯上,那刺目的红,像一道刚刚凝固的、无人察觉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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