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成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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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麦田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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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中考放榜日,台风“海葵”裹挟着暴雨,将山村困在了水幕之中。麦迪尔和苏蘅,两个十六岁的少年,只能挤在麦迪尔家临窗的小屋里,望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世界。

雨点噼啪敲打着玻璃,苏蘅的声音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我爸说…镇上制衣厂缺人。奶奶的病…家里能挪动的钱都填进去了。”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蒙着水汽的窗面。

麦迪尔眼镜后的目光有些飘忽,也在窗上胡乱画着:“我大概也考不上重点,就算上了,大学也渺茫。你知道的,我们家…”他没说完,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可你说过,以后要当作家啊。”苏蘅转过头,扎起的马尾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她的眼睛很亮,像雨洗过的天空。

“当作家…不一定非要念高中吧?”麦迪尔勉强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试图驱散屋内的沉闷。

“等风停了,我就跟堂姐去莞城。得赚钱,奶奶的病不能等。”苏蘅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风势渐弱,雨却更密了。

“一起吧。”麦迪尔扶了扶眼镜,语气笃定,“台风过了,我们一起去莞城。”那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模糊不清却一往无前的勇气。

台风过境,天空澄澈得如同巨大的蓝宝石。阳光慷慨地洒落,给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的田野、小路和空荡的篮球场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村子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忙碌的气息。家家户户都在抢种,趁着难得的墒情,将希望埋进湿热的土地。

苏蘅的父亲在玉米地里挥着锄头,母亲跟在后面点种、施肥。麦迪尔和苏蘅来到田边。

“不是去镇上查成绩?”苏父停下动作,黝黑的脸上带着汗珠。

“爸,横竖不念高中了,查不查都一样。”苏蘅拿起铁锹,熟练地给刚埋下的种子覆土。

“叔,我也不念了,跟苏蘅去莞城看看。”麦迪尔也带了工具,加入覆土的队伍。

苏父沉默了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埋头锄地。苏母看着女儿,眼神里满是歉意和心疼:“蘅儿,委屈你了…不是爸妈狠心,实在是…”

“妈,我懂。”苏蘅的声音很平静,手上的动作没停,“你们拉扯我这么大,现在家里难,我该出力。等奶奶好了,钱攒够了,兴许还能回来念书呢。”她像是在安慰母亲,也像是在给自己一个渺茫的念想。

“婶儿,等我挣了钱,我供苏蘅念书!”麦迪尔提高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的豪气。

“就你?”苏蘅噗嗤一声笑了,眼波流转,“先顾好自己别饿肚子吧!”一句玩笑,冲淡了田埂间的沉重,连苏父紧抿的嘴角也松动了一下。

在一个天光微熹的清晨,麦迪尔和苏蘅背着简单的行囊,在父母担忧的目光和絮絮的叮咛中,踏上了通往山外公路的小路。两里路,走得格外漫长,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着与熟悉世界的距离。

长途大巴在山岭间穿行,隧道连着隧道,河流在窗外一闪而过。两个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少年,贪婪地望着窗外。山,还是山,但似乎又和他们家乡那些沉默温顺的山不同,多了一些凌厉和未知。当视野豁然开朗,平原上拔地而起的高楼如森林般闯入眼帘时,麦迪尔的心跳漏了一拍。县城里那几栋七八层的“高楼”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电视里的画面成了现实,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庞大感。

“原来城市…是这个样子。”麦迪尔喃喃自语,新奇和隐隐的兴奋感取代了离家的愁绪。他甚至庆幸没有继续困在县城里读书,广阔的世界在向他招手。苏蘅紧抿着唇,专注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三个小时后,大巴驶入了莞城东站。车站高大、喧嚣,四周是更高更密的楼群。然而,站前广场的景象却让两人有些发懵。这里挤满了人,和他们一样,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脸上带着相似的茫然和疲惫。或站或坐,甚至有人铺张报纸就地躺着。想象中的“城里人”并未出现,目之所及,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异乡人”。

麦迪尔和苏蘅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一丝被现实击中的尴尬和困惑。

他们在车站旁的小卖部给苏蘅的堂姐打电话。打完电话,麦迪尔掏出两块钱递给看电视的老板。

老板斜睨了一眼,没接:“二十二块。”

麦迪尔愕然:“不是写着打电话两块吗?”

“拨号费两块,接通每分钟十块,两分钟,二十二。”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

“可我们没打够两分钟…”麦迪尔争辩。

“那你找通讯公司去!我这儿就这样!”老板声音粗了起来。

苏蘅默默掏出二十块钱递过去。麦迪尔抢回来塞给她,自己又数出二十块拍在柜台上:“拿着!以后不来你这儿了!”少年人的自尊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站在车站门口等待,两人都没说话。城市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尾气、汗味、灰尘、食物残渣和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道,复杂而陌生。各种招工、租房、拉客、兜售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噪音海洋。

两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跪在他们面前,大的伸着手,小的含着泪。麦迪尔心一软,掏出五块钱给了她们。女孩们道谢离开。

“她们真可怜。”麦迪尔低声道。

苏蘅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眉头微蹙:“我爸说,车站里好多这样的孩子…可能不是真的。”她声音里带着犹豫。

“不管怎样,能帮一点是一点。”麦迪尔坚持道。

然而,就像打开了某种开关,更多的乞讨者围了上来。麦迪尔很快招架不住,窘迫地拉着苏蘅躲到墙边。“别说话,别理人。”苏蘅小声叮嘱。麦迪尔沉默地看着眼前流动的人群,那些空洞或焦虑的眼神,与他想象中的城市图景格格不入。他想起电视里繁荣和谐的画面…眼前的现实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碎了他天真的幻想。

更令人难堪的还在后面。一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人径直走向麦迪尔,目光在他和苏蘅之间逡巡了一下,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小哥,一个人啊?找点乐子不?”她拿出一张印着暧昧图片和字眼(“按摩”、“休闲”、“全套”)的卡片。

麦迪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慌忙别开眼。苏蘅也窘迫地低下头。那女人还在喋喋不休,言语越发露骨。见麦迪尔没反应,竟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往自己身上蹭。麦迪尔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她,低吼道:“不需要!走开!”

女人翻了个白眼,扭身又凑近苏蘅,打量着她,堆起笑:“妹子,找工作不?姐这儿有好工作,躺着就能数钱…”

苏蘅的脸瞬间红得像要滴血,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麦迪尔一步挡在苏蘅身前,声音带着怒意:“说了不需要!滚!”女人啐了一口,扭着腰走了,尖利的声音飘回来:“装什么清高!早晚还不是一样…”

车站的喧嚣声仿佛瞬间远去。麦迪尔和苏蘅靠在冰冷的墙上,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城市坚硬而粗糙的棱角。那些关于繁华与机遇的想象,被现实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这不过是第一课,未来的莞城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

堂姐苏婷很快到了。她只比苏蘅大一岁,但已在莞城待了一年多。染成栗色的长发,淡妆,穿着时新的连衣裙,看起来比他们成熟许多。她带他们吃了顿简单的面,避开了车站旁那些价格虚高的餐馆。

公交车载着他们驶离繁华的市区,进入工业区。道路两旁,巨大的厂房和广告牌连绵不绝,形成一种规整而冰冷的壮观。麦迪尔再次被震撼。

“厂子多着呢,以后就习惯了。”苏婷见怪不怪。

他们走进一家电子厂。苏婷带他们来到挂着“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里面整洁,开着空调,凉意驱散了外面的闷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看杂志。

“经理,这是我同乡,看能不能安排个工作?”苏婷介绍道。

经理放下杂志,打量了两人几眼:“行吧。试用期一个月,工资四百,包吃住。试用期后底薪八百,计件。带他们去办工牌饭卡。”言简意赅。

苏婷让他们先出去等。麦迪尔后来才知道,介绍一个人进厂是有“介绍费”的。

就这样,麦迪尔和苏蘅成了这家电子厂的工人。

十二人一间的宿舍,拥挤但还算干净。麦迪尔努力适应着集体生活。室友们大多同龄,讨论的话题却让麦迪尔难以融入——厂里的女孩、游戏、偶尔夹杂着对未来的迷茫。轮休日,室友们要么蒙头大睡,要么泡在网吧。麦迪尔则试着去厂里那个简陋的“读书角”,却发现只有几本过期的厂刊和几本封面花哨、内容低俗的杂志。他草草翻完厂刊,对那些低俗杂志再无兴趣。一种精神上的荒芜感笼罩着他。

苏蘅适应得更快。在室友的带动下,她学会了简单的化妆。轮休日若碰不上麦迪尔,就和室友们在宿舍看电视剧,或者结伴在厂区附近走走。在厂里,苏蘅负责给手机上胶,气味刺鼻;麦迪尔负责装摄像头,需要高度专注重复的流水线工作很快磨平了最初的新鲜感。加班是常态,为了多挣那1.5倍的加班费。生活像一条单调的直线,宿舍、车间、食堂,三点一线。

第一次领到四百块工资和五十块全勤奖时,苏蘅几乎把所有的钱都寄回了家。麦迪尔则寄了一半回家,给了苏蘅一百,自己留了一百存起来——他梦想着买一台电脑,继续写作和查资料。第一次轮休重合,他们花一百块买了两台最简单的手机,总算有了联系的工具。

国庆节工厂只象征性地放了一天假。苏婷带他们参加同乡聚会。简陋的饭馆里坐满了熟悉的乡音,谈论着工作、跳槽、家长里短。角落的小电视播放着国庆新闻。当国歌响起时,一桌年轻人跟着哼唱起来。隔壁桌一个喝红了脸的中年男人突然拍桌吼道:“我工钱都要不回来!你们高兴啥呢?”同桌的人慌忙拉住他道歉。唱歌的年轻人停了,没有指责,气氛微妙地沉默了一瞬,又恢复了嘈杂。

麦迪尔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苏蘅递给他一杯啤酒:“想什么呢?喝一杯?”她喝得很干脆。麦迪尔硬着头皮灌下,苦涩的味道从喉咙烧到胃里。在这个同乡圈子里,他们是新人,只是沉默地听着,学习着在这座庞大城市生存的法则。饭后,大家去唱K。炫目的灯光,震耳的音乐,嘶吼的歌声。苏蘅玩得很开心。麦迪尔坐在角落,看着光影变幻中一张张年轻却略显疲惫的脸庞,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眩晕。

“你觉得…这里好吗?”他问苏蘅。

“挺好的呀,比老家有意思多了!”苏蘅眼睛亮晶晶的,“你呢?”

“你适应就好。”麦迪尔笑了笑,把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压了下去。

短暂的假期结束,生活重回轨道。麦迪尔越发厌恶流水线的麻木。他用加班攒下的钱办了市图书馆的借阅卡,成了那里的常客。他读时事、读社科,试图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解答心中的疑问。苏蘅则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加班赚钱上。她寄回家的钱成了奶奶唯一的希望。麦迪尔发现苏蘅谈论的话题渐渐变了,开始关心化妆品和衣服。当他把辛苦写好的文章给她看时,她只是匆匆扫过:“有这时间,不如多加点班呢?写这些…又不能当饭吃。”麦迪尔的心沉了一下,那个曾经鼓励他写作的女孩,似乎正被流水线悄然改变。

半年过去,春节到了。带着攒下的钱和给家人的礼物,两人踏上归途。高速路堵得水泄不通。苏蘅用新买的、能看视频的手机看电影。麦迪尔则捧着一本书。窗外的风景飞逝,两人之间也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膜。苏蘅的装扮时尚了,麦迪尔依然朴素,像她的弟弟。

回到家,短暂的团聚后是再次的离别。麦迪尔做出了决定,他辞去了电子厂的工作。他无法忍受那种让大脑锈蚀的重复。在同乡的介绍下,他去了一个工地。离开时,苏蘅的眼神复杂,最终只说了一句:“保重。”

工地的活计比电子厂更累。麦迪尔每天收工回来,骨头都像散了架。工棚简陋,男女仅一布之隔。洗澡更是简陋,几块木板围着水管,冬天寒风刺骨。但好处是,工时长相对固定,麦迪尔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看书。他沉浸在经济学、哲学、心理学的世界里,现实的困惑在书中寻找着答案。

现实很快给了他更沉重的一课。施工队承接了一个大项目。麦迪尔被分配的工作,竟是将一车车崭新的水泥、砂石直接倾倒入大海!他震惊地去问工友。

“老板让你干啥就干啥!问那么多!”工友压低声音呵斥。后来熟络了,工友才透露,这是“行规”——投标花了大钱,物料是按高标准配的,但真要按图纸建,施工队会亏本。于是,大部分物料被当作“损耗”倒掉,只用少量物料应付工程。至于验收?工友讳莫如深。麦迪尔却观察到了:验收时,质检人员只检查插着小旗子的、提前精心建造好的“样板段”。巨大的浪费和精心的造假,让他感到荒谬和愤怒。

他联想到书本知识:为何GDP增长快,普通人感受却不深?为何基础设施寿命短?眼前的“潜规则”似乎提供了部分答案——虚高的产值背后是巨大的资源浪费和效率低下。他无法再视而不见,愤然辞职。

此后的两年,麦迪尔辗转于印刷厂、食品厂、家具厂…他看到了污水直排大海,看到了过期原料“改头换面”重新上市,看到了同样的家具贴上不同标签后身价百倍…“世界工厂”的光环下,是代工微薄的利润和工人低廉的报酬。他买到了廉价的笔记本电脑和一部性价比高的智能手机,物质上依旧清贫。但精神上,他构建了一套认知体系,理解了社会阶层的复杂性,看清了资本运作的逻辑,也深刻体会到个体在庞大体系中的渺小与挣扎。

十八岁生日那天,他走在工业区下班的人潮中,看着一张张麻木或焦虑的脸,第一次对“存在”的意义产生了深切的迷茫。故乡的玉米田、阿蘅明亮的眼睛、写作的梦想…仿佛都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一个打工者的未来是什么?赚钱、盖房、娶妻、生子、然后孩子重复自己的路?一个绝望的循环。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苏蘅的消息。她恋爱了,怀孕了,然后发现男友在老家早有家室。她独自承受了流产的痛苦,那个男人消失无踪。

麦迪尔找到苏蘅时,她躺在宿舍床上,脸色苍白,没有化妆,憔悴得让人心疼。他笨拙地倒水,不知该说什么,愤怒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痛恨自己的无能,除了看书写作,他似乎什么也改变不了。他默默发誓,要为苏蘅讨个说法。

他发动同乡和朋友寻找那个男人。终于,在另一家电子厂找到了踪迹。麦迪尔本想叫几个同乡教训他一顿,但朋友们顾虑重重。最终,麦迪尔选择了更理智的方式。他找到那个男人,没有动粗,只是将苏蘅流产的病历和痛苦平静地摊在他面前。阿强羞愧难当,在麦迪尔的坚持下,他给苏蘅账户转了一笔微薄的补偿金,并承诺不再出现在她面前。麦迪尔知道这远远不够抚平苏蘅的伤痛,但暴力只会带来更多伤害和麻烦。

这件事后,麦迪尔他意识到,真正的强大不是拳头,而是内心的坚韧和选择道路的智慧。他利用工余时间疯狂写作,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倾注笔端。他的文字开始在网络平台引起一些关注,犀利而真实地描绘着底层打工者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

两年后,靠着写作积攒的一点稿费和打零工的收入,加上苏婷和其他同乡的借款,麦迪尔在莞城一个老城区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店面。他给它取名——“麦田书屋”。这里没有昂贵的咖啡,只有满墙的二手书、几张旧桌椅和免费的茶水。他想为那些像他一样漂泊的灵魂,提供一个可以喘息、思考和汲取精神食粮的角落。

书屋开张那天,阳光很好。麦迪尔正擦拭着书架上的灰尘,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起。他抬头,愣住了。

是苏蘅。

她瘦了些,素面朝天,穿着简单的棉布裙子,眼神里少了几分从前的浮躁,多了几分沉静和疲惫,但那份清澈倔强仍在。

“听说…你开了家书店?”她轻声问,目光扫过满屋的书,最后落在他身上。

“嗯…苏蘅。”麦迪尔喉咙有些发紧,放下手中的抹布,“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苏蘅走进来,手指轻轻拂过书架上的书脊,“奶奶…去年秋天走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巨大的悲伤。

麦迪尔的心猛地一沉:“对不起…我…”

“不怪你。”苏蘅打断他,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你寄的钱,帮了大忙。奶奶走的时候,是安详的。”她顿了顿,“她留了这个给我。”她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个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包,打开,是一片已经干透、脉络清晰的金黄银杏叶。“她说…这是那年台风前,我们一起在村口老银杏树下捡的。她说…要像叶子一样,落下了,也要好看。”

麦迪尔看着那片承载着故乡记忆和老人慈爱的银杏叶,眼眶发热。他想起了玉米田里的阳光,想起了台风夜小屋里的约定。

“你呢?后来…还好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苏蘅深吸一口气:“那件事后,我离开了那家厂。换了很多地方,做过服务员、售货员…吃了些苦,也…看清了很多事。”她抬起头,直视麦迪尔,“我把奶奶给我的那片银杏叶夹在书里,提醒自己,再难也不能丢了根。我…报名了夜校,在学会计。”

麦迪尔的心被巨大的欣慰和酸楚填满。眼前的苏蘅,不再是那个被流水线磨平了灵气的女孩,也不是那个被伤害后一蹶不振的受害者。她像一棵经历过风雨的草,带着伤痕,却更加坚韧地向着阳光生长。

“太好了,苏蘅!”他由衷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这里…需要帮手吗?”苏蘅环顾着小小的书店,眼中带着期盼,“我可以帮你整理书籍,收银…我晚上才去上课。工钱…你看着给就行。”

“当然需要!”麦迪尔几乎脱口而出,脸上绽开笑容,如同十六岁那个台风天里,他答应和她一起出发时的笑容,褪去了青涩,沉淀了温暖和力量,“欢迎加入‘麦田’。”

阳光透过书店的玻璃窗,洒在两人身上,也洒在满室的书香里。风铃再次轻响,仿佛时光流转,将他们带回了那个雨水敲窗的午后。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茫然无措的少年。风依然会来,雨依然会下,生活的田野里也依然会有泥泞和未知的沟壑。但在这片小小的“麦田”里,在书香和旧友的陪伴下,他们找到了对抗荒芜的力量。成长的阵痛并未消失,但它开出的花,是坚韧,是清醒,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选择相信阳光,并努力为自己和他人撑起一片小小的荫蔽。

苏蘅拿起一片空白书签,用笔仔细描摹着那片银杏叶的轮廓。麦迪尔则翻开一本新书,在扉页写下:“给所有在风中跋涉的种子——愿你们找到扎根的土壤,长出属于自己的金色麦浪。”未来依旧漫长,充满了不确定。但至少此刻,在这个由书籍和善意构筑的避风港里,两颗漂泊过的心,重新感受到了安宁与希望。他们知道,治愈并非遗忘伤痕,而是带着伤痕,更有力量地前行。而关于写作的梦、关于更好的生活的梦,在这片小小的“麦田”里,似乎又有了重新发芽的可能。风会继续吹,但麦田的低语,将永远在他们心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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